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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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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從雲在當天的日記中記錄了一條:“十二時起床,與洛妹歡爭。”歡爭這個詞是極罕見的,他很少與人爭吵時還懷著如此愉悅的心情,自從與她在一起,他強梗的性格也改變了許多,以往他只是表面上笑嘻嘻,心裏早就雷霆暴怒,現在心裏卻常常充滿了柔情,就連侍從們也覺得日子好過了許多,司令遷怒於他們的情況大大減少,偶有疏忽他也因為顧慮到裴洛的看法而不加苛責。可以說裴洛對他的改變在於心態和習慣,她從女性細膩悲憫的視角出發,抱著深切的同情心寬容的對待世界,不管他是否真心認同她的這些觀點,至少他這個人開始變得更容易相處是有目共睹的。

除了采礦,童工在這個國度裏是極其普遍的一種現象,工廠、飯店、商鋪,凡是有工作的地方幾乎都看得到他們的身影。許多孩子被這些毫不設防,向他們敞開的大門吞進肚子,四五年之後再吐出來,不見成長反而更加羸弱而瘦小了。本該受到照顧的婦女兒童,此時卻是最被歧視的一群人,他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甚至更久,收入往往只有成年男子的一半或者三分之一。裴洛所要做的就是調查關定及附近童工的工作狀況,阻止未滿12歲的童工做夜工,並在童工集中地區統籌設立半日或半夜日學校,擴大衛生權限,監督各廠通風、衛生及安全措施。這委實是一件很艱難的事,事實上也沒辦法有效推行下去,且不論人員經費上的困難,就是當地的商人為了節約開支也不願意改變現狀。

裴洛相信這些事情做一步是一步,改進一點是一點,無論如何只要去做了就不會無濟於事,而結婚之後她感受最深的就是許多以前她感到不滿而無能為力的事情,現在可以借助蕭從雲的力量嘗試著去改變,從前無論怎樣享樂或者工作也無法排遣的厭煩與空虛的感覺消失了,因為她活了這麽大終於體會到自我的價值與活著的意義。

她與簡素心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她更願意站在弱者那一邊,事實上也只有占國民中之大多數的弱者的境遇才更能代表這個國家的實際情況。與那些歌舞升平,粉飾太平的上層朝夕相處只會使她頹廢,只有與弱者在一起,她才能體會到人是從挫折當中去奮進,從懷念當中向往未來,從疾病當中恢覆健康,從無知當中變得文明,從極度苦惱當中勇敢救贖,不僅是自我救贖,也要盡可能的幫助他人。她不知道別人是怎樣,但這意義對於她來說太重要。

童工福利會的會議一結束,裴洛就立刻回到公館,換了件樸素的豌豆綠旗袍,又急匆匆趕去與婦女後援會同去慰勞廢兵院。廢兵院建在城郊近水的一片空地上,此處有一條不甚寬闊的公路繞過山嶺,直通前線,在此來彼往的交通工具排隊等候通過交叉路口的時候,裴洛註意到一旁修路的民工,挑的,擡的,負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不由詫異的盯著她們看,控著方向盤的白秘書就解釋:“此地的男子多半都上了前線,或者是兵工廠,故而勞役都由女子來負擔,她們工作起來又敏捷又能幹,一點不比男子差。”

裴洛感慨道:“我們整天說什麽女權運動,比起這些把流汗和吃飯打成一片的女勞動者,倒是她們更能贏得人們的尊敬與同情。”

白秘書沒說話,裴洛也不覺得冷場,她的本性是耽於沈思的,與其說她活潑進取,熱衷交際,倒不如說她更適合做個學者,很能靜的下來看看書寫寫字。而這位白小姐正是蕭從雲為她找來的女副官,她塊頭不小,沈默寡言,裴洛看她的身材原以為蕭從雲是讓她來負責自己的安全工作的,慢慢才發現她學問是真的好,英文尤其精通,不但和自己是校友,還有經濟學和英國文學的雙學位,是被派來做自己的秘書的,她肅然起敬,平日裏也只讓她做些案頭工作,後來才漸漸帶著她出門,再加上她們兩個又都會開車,索性連男副官都不用,蕭從雲相信這關定城鐵桶一個,絕出不了岔子,也就任她高興。

婦女後援會們的車隊早就到了,她們一下車穿著白色制服的整套軍樂隊就奏起樂來,院長更帶領一幹醫生護士衣冠整齊的在門口迎接,門口還掛了橫幅:熱烈歡迎關定婦女後援會蒞臨我院慰勞!儀式之周全全是因為後援會會長是關定警備司令夫人。

她們到得晚,大部隊已經進去了,白秘書停好車,裴洛說:“我們晚了,她們那麽多人也不會等我們,其實無妨,總之東西是一早就送過來的,我們來除了慰問,也是要查看一下傷員們是否還缺少什麽?”

關定廢兵院的情形比起裴洛在重慶所見要好得多,盡管如此,許多士兵仍是令人看了心酸。她們在一間病房見到一名手掌及手腕完全炸斷了的傷兵,在護士替他換藥時一直保持著笑容,那笑容顯而易見的發自內心,與周圍那些殘廢了的士兵灰暗的神情迥異,裴洛看了一圈,見他仍是這副開懷的笑容不由問:“請問你為什麽一直笑?有什麽好笑的嗎?”

“不死,不該笑笑嗎?”那傷兵毫不猶豫的回答。

裴洛點點頭,不知怎樣回答他才好。他的話不是很對嗎?當一個傷兵發現他自己畢竟死不了的時候,不該高興嗎?然而沒有一個傷兵曾經像他這樣坦白而熱烈地表示過這個心理。她覺得不應該放過他這個高興說話的機會,卻又苦於想不出一句接續上去的話,便友善地看著他那似乎想要說什麽話似的臉。

終於,是他先開口了:“小姐,你姓什麽?”她告訴他姓裴。他就鼻子裏哼了一下,說:“裴小姐,你想我多麽怕死。”

她急忙說:“我沒有,那本來也沒有什麽,誰都怕死,不過——”

“不過要死得有意思,是不是?”他搶著說了。

她點點頭,表示同意了。

但是他搖搖頭:“這些話我都聽夠了,全不對。死就是死,沒有什麽意思不意思的。我們當兵的誰都得等著死,怕死的也不當兵啦。哪兒有不死人的打仗?你說我怕死嗎?不是那麽一回事。我從來沒怕過死,這會兒我就抵準死完了,可是活過來一看,死不了。算定是死掉的,可是不死,這才夠高興。我高興就笑,哎,人生在世,高興了幹嗎不笑?可我不是真怕死,死了我也不哭。”

裴洛覺得他說的並沒有錯,可是又覺得有負於這樣認命的坦白:“那麽你在這裏還需要什麽嗎?我們帶來一些東西——”

“有扣子嗎?”他問。

“什麽?”裴洛沒聽懂。

“扣子,”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指著自己的衣領又說了一遍:“我的衣服領子上缺了一顆扣子,在前線就想補,就是沒有備用的,看起來不起眼,可是領子上缺這麽一小顆扣子就受了罪啦。站崗的時候冷風直往裏面鉆,穿的再多,腰帶勒得再緊都沒用,秋天的風一天比一天冷,刮起來就像刀子,一陣風過來,從領子直接灌進去,一腔熱氣就涼了,有時候還下雨,滴到脖子裏,渾身都打顫。我早就想找個扣子補上去,就是找不到,有人讓我從死人身上拿一個,我不忍心,都是弟兄,咱們拿他們的身體當沙袋,當營壘,好多人連個全屍都沒能留下。可有一次,排長借來一個望遠鏡,我也尋著機會瞅了一眼,這一瞅就瞅見戰壕外面不遠的地方躺著一個鬼子,已經死了,他領子上的扣子亮晶晶的,感情是銅的,嘿,我一看就鬼迷心竅了,沒人的時候悄悄爬出去,想把那顆扣子扯下來,結果,就丟了這只手,”他又嘆息,“我真是傻啊!其實從衣服下擺隨便揪一顆釘在衣領上就行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上圖為杜聿明夫人慰問新六軍醫院,下圖為宋美齡慰問傷兵,這在當時也是一項社會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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