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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壹·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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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內廷急詔,楊素也不曾乘轎,只在馬廄裏尋了匹菊花青,跨上就走。一路顛簸得雙腿酸麻,只覺得一把老骨頭都快散了架,好容易狂奔到皇城,監門衛中郎將親自下得城樓,一見是越國公大人,連腰牌也不驗,只道“萬歲等得心焦,快請”,便開門請楊素直入大內。

其時宮門已經下鑰,除了巡夜的監門校尉,永巷內安靜得古井也似。楊素跟著內侍一路走入太極宮,卻發現立政殿內燈火通明,滿殿裏或坐或立全是人影。他尚未報名,座中的太子楊廣早一眼望見,起身擺手,輕聲道:“國公禁聲。”

楊廣看了看寢殿外的明黃紗幕,又在楊素耳邊道:“國公,夤夜召喚,是因為母後身子不爽,父皇急的了不得,所以我特地請您來參酌參酌。”

楊素一楞:“既然是娘娘不豫,為何不見尚藥局的人在此?”

楊廣搖搖頭:“方才尚藥局兩位典禦和四個侍禦醫,連左右太醫署令二人都在此,被母後......打出去了。”

“打出去了!”楊素越發詫異,“娘娘這是......”

“父王,皇祖父喚您進去。”一直沈默的楊昭自背後插言道,楊素這才驚覺,這位太子世子也在立政殿,想起自己方才還同弟弟楊約在私邸談論此人,不由得一陣心虛,面上卻波瀾不驚,忙拱手道:“世子,老臣來的匆忙,不曾見禮,還望寬宥。”

“國公多禮,昭何以克當。”楊昭的語意平淡得教人品不出滋味,大約也覺得自己怠慢了楊素,他低聲道:“此時就不要講這些繁文縟節了,皇祖母時厥時醒,方才許是略微明白些,因此皇祖父叫父王去瞧瞧。”

“老臣鬥膽問一句,娘娘究竟是何疾病?昨日我內眷入宮覲見,回來還說好好的。”

“就眼下看來......恐怕不是藥石所能醫治。”楊昭憂郁的雙眼望著寢殿,神情裏是掩不住的悲傷,“皇祖母自入春以來,身子就一直不好,近些個月來更是反反覆覆不得清凈。聽宮人們說,昨夜她睡下之後便不甚安穩,一夜起身數次,都是噩夢驚醒,到了四更天,竟然閉目如見鬼神......”

楊素驚異的望著這位年輕英俊的世子。他原以為楊昭年輕氣盛,仗著父祖疼愛,又是長孫,充其量不過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的皇孫而已。不想他短短幾句話,已經將自己不留神遺落的紕漏挑了出來——楊昭的意思,是說皇後自年初就頗感不適,近來病情漸漸加重,方有今日之事。若按楊素說的,那麽獨孤皇後便是暴病,傳揚出去天下震動,不定編排出什麽宮闈秘事來嚼舌根子。他立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躬身答道:“殿下說的極是,老臣疏忽了。眼下一邊請醫調治,一邊該請陛下明發詔諭,徐徐通告天下皇後病體違和,這樣日後也易於措置。”

“看父王出來怎麽說吧。”楊昭嘆了一口氣,招手喚過兩個內侍來,將楊素攙了入座。宮人方上了茶,就見楊廣急匆匆自寢殿走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不成氣色,一見楊昭便道:“快隨我來,你皇祖母不好呢。”

楊昭心裏一沈,忙隨著父王入內。寢殿內,獨孤皇後榻前珠圍翠繞,全是各宮嬪妃,各各掩面,卻一聲痰嗽不聞。榻尾是太子妃蕭氏捧著巾櫛跪候,老皇帝獨自坐在榻邊,緊緊握著皇後枯幹瘦弱的右手,眼中滿滿是淚,只是當著愛妻,不忍哭出聲來。

獨孤皇後昏瞀的眼睛直直盯著皇帝,漲紅著臉,仿佛有好多話要說,卻始終積聚不出力氣。她喘了許久,方才斷斷續續道:“至尊,臣妾……臣妾怕是要棄您而去了。”話音未落,一顆珠淚自她眼角滾落,沁在枕上金線繡著的瑞芝紋裏。

“你這傻……”皇帝伸手理了理她額上的亂發,溫聲道,“你不記得了麽,當年有個算命的打門外過,一眼看見你出門上轎,說你面相貴不可言,不但能母儀天下,而且榮寵終身,五十年不衰。”

“至尊記得真清爽。”皇後笑得淒楚,“那先生還說,臣妾五十六歲上當有一劫,原算著明年才到,可是細想想,虛歲卻已經夠了......我只懊悔,當年不該因一時氣惱,將那女禦就地杖斃,也難怪她來找臣妾尋仇......臣妾是不要緊的,只是若臣妾撒手去了,陛下跟前連個說體己話兒的人都沒有,那豈不都是我的罪過?”

“伽羅,這都是些陳年往事了。”皇帝已是帶了哽咽,“你十四歲便嫁過來,同我櫛風沐雨四十多年,如今天下大定,你我身邊又有佳兒佳孫,正是同養天年的時候,千萬莫要再說這些個不吉之語,使自己徒生煩惱。”

“父皇說的是,”楊廣就勢也跪在蕭妃邊上,幫母親掖了掖被角兒,“朝野內外誰不知道父皇是聖君,您是賢後,恩澤遍及天下。昨兒個蕭氏去大興善寺替您祈福,還求了個好簽,您的福運長著呢!”

“可不是,臣妾特特請靈藏師父看了,他老人家也說那簽是上上大吉呢!”蕭妃宛然一笑,她和楊昭的雙眼生得極其相似,只是鼻峰秀氣了些,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芳鮮柔媚。

楊昭立在帷帳外,心頭酸澀難忍。這樣的場合他插不進話,又不敢落淚,只能靜靜瞧著奄奄一息的皇祖母,暗暗嘆息。他忽然覺得好像哪裏不對——獨孤皇後起先還帶著慈祥的微笑,靜靜的聽著他們絮叨,慢慢地,她望著蕭妃的神情茫然起來,像是努力想找尋出什麽痕跡一般,用力盯著蕭妃的面孔細瞧。皇後的雙眸越瞪越大,驀然間瞳孔縮緊,像是停止了呼吸。楊昭的心一緊,忙近前在楊廣的耳邊悄聲道:“父王,皇祖母似乎有些不妥......”

楊廣也覺得了,他剛要叫人傳請禦醫,只見獨孤皇後放在錦被之外的手指狠狠的揪住身下褥單,雙腿用力,想要向後退去,卻虛弱得挪不動身子。她虬枝也似的小臂上青筋暴露,忽然擡起,指向蕭妃背後喝道:“賤人!還不速速退下!”

蕭妃吃了這一嚇,直驚得汗毛倒豎,她原本就跪著,此刻被皇後呵斥,只得膝行退了數步,就地拜伏,卻不料皇後仍舊指著原來那處罵道:“是你這賊妮子自己不好,我為著陛下,方才將你賜死......你,你怎敢纏我?”

她滿口譫妄,吶吶不絕,寢殿內眾人都慌了神,蕭妃跪在地下不敢起身,楊廣一疊連聲喚人去叫太醫,不防老皇帝驚到了極處,竟然眼前一黑,順著榻邊便滑倒在地。

“父皇!”楊廣和蕭妃一個走一個爬,雙雙撲向了皇帝,將他架起放在了一邊羅漢床上。禦醫們踉蹌著擁進寢殿,看脈、紮針、施藥,十數位嬪禦齊齊放了聲,用帕子捂著臉,也不知是真悲還是假泣,一陣忙亂中,還是楊昭走過去團團施禮道:“我知道諸位娘娘心中難過,只是二聖身子欠安,寢殿裏正要取靜,還請諸位先回去,不然哭壞了身子,陛下也要惦念的。” 好容易送走她們,楊昭又蹙身回來,低聲指揮安排內監宮人做事,搬桌子挪春凳的也有,取藥吊子舀水生火的也有,跪地上香念念禱告的也有,不知所措滿地亂竄的也有,只是都躡手躡腳,唯恐驚擾了帝後。

這裏皇帝已經轉醒,眼見楊廣帶著兩個禦醫守在跟前,忙揮手道:“朕不妨事,都是一時迷亂,你趕緊去看你母後!”

楊廣便拭淚道:“母後那邊,有蕭氏照料著呢,只是......母後今日看著不好,父皇您,您心裏要有個數兒。”

皇帝含淚點頭,只見臥榻那邊禦醫緩緩撤了針,惶惶然向自己走了過來。不等他們跪奏,皇帝便已然明白,忍痛道:“你們不必說了,朕都曉得,皇後這是心病,尋常針藥不濟事的。”他突然擡手,狠狠捶了一下大腿,說道:“都說聖天子百靈相助,為何這禁宮之內竟會有妖魂縈繞不去?許是朕失德所致,連累皇後也......”

“父皇!”楊廣攀著他的膝頭泣道,“這與父皇何幹?就算真是有人的魂魄不散,也該有個上下尊卑之分,何況母後當年處死她,也並非出於私心!”他一頭說著,一頭覺得脖頸後隱隱發涼,忙換了口氣道:“若是父皇願意,可派人在宮中作法......”楊廣頓了一下,原本想說“驅除妖孽殘魂”,想了想換成“為母後祈禳”。

皇帝默謀良久,方嘆一聲道:“為著你母後,也只得如此。”他喑啞的聲音透著濃重的無力感,“事情辦得慎密些,莫要讓那起子禦史聽見,又要來廷前說得口沫橫飛。”

“父皇放心,”楊廣下意識的朝楊昭和蕭妃那邊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我近來聽越國公說,曲江池那邊有位神人,頗有些道術,能呼風喚雨滴血成龍,不若悄悄請她進宮來看看,對外只說是宮中不拘那裏要用雜役,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把事兒給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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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崇文殿內,楊昭一臉驚詫:“父王!您是如何知曉......”他望著父親陰沈的臉色,識相的住了口,低頭垂手侍立,暗暗思量著如何應對。

“怎麽,我不能知道?”楊廣一反方才太極宮內的謙和,蒼勁的雙眉緊鎖著,瞪著不發一言的兒子,“越國公來同我說,道你不務正業,盡和些妖人匪類混在一起,整日無所事事!”

楊昭氣得咬牙,暗道終於還是被那老匹夫搶先了一步,才要爭辯“是楊素縱容匪類在先”,就聽父王一拍桌案怒道:“你幹的好事!現今街頭巷尾都在傳言,說大隋未來的儲君一身好俊功夫,專管除妖捉怪——你聽聽,這是什麽好名聲?要是傳到你皇祖父耳中,你叫我和你母親如何作答?”

“我不是......”

楊廣不待他說完便一口截斷道:“你是也好,不是也罷,從今兒起給我好好收心!這個謊,為父替你圓上了,若再有下次......”他惡狠狠的盯了楊昭一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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