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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壹·飛花(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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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渭河沿岸,綠柳飄絮,雪團似的鋪滿了長堤。筆直的驛道兩旁是連綿不絕的桃樹,枝頭花艷如緋雲滿天,掩映間遙遙可見驛道盡頭的大興城門,巍峨高聳,在碧藍的晴空下分外親切。

因近來大隋新立了太子,建儲大典在即,進京朝賀的官員便多了起來,旌旗衛隊鮮衣怒馬,夾在販夫走卒之間,看去格外顯眼。這裏距都城不遠,來往客商都是見過世面的人,也不驚訝,只略略側身,讓過趾高氣揚的官老爺去,繼續低頭趕路。

葉碧揉搓著袖中的法鈴,麻木的拖動著雙腿。她一夜未眠,腹中漸漸饑火中燒,此刻足下是黃土,道邊是渭水,若不是之前在雲夢澤收妖時,不留神被那孽障打傷失了法力,隨便使個土遁水遁都可縮地而行,立時就能趕回昆蕷閣吃早飯!葉姑娘想著,心裏暗罵某位姓紀的大神出的餿主意。那位大神明明一個彈指就可以送葉碧回方諸島療傷,卻偏要留她在人間,說是斬妖除魔積攢功德,方能恢覆法力,重登仙境。

狗屁!人家的師兄都是憐香惜玉,唯恐對師妹照顧不周,偏偏她的師兄就這麽丁是丁卯是卯,一絲不肯寬縱。葉碧牙齒咬得格格響——本姑娘也是有骨氣的,你們嫌我累贅,我卻偏要混出個模樣來,到時再看你們的熊樣!

呃,好餓……要是真有熊就好了,還能殺一頭來吃吃熊掌。葉姑娘揉揉肚子,發現身邊的行人不知為何停了下來,前面不遠處有一隊車馬被人團團圍住,當中還有一個婦人的聲氣,撕心裂肺的嚎叫。她淒厲的哭號仿佛午夜的鴟鸮一般,在暖陽飛花的春日裏顯得格外突兀,直聽得原本懶洋洋看熱鬧的人們渾身一個激靈,接著便聽那車杖前頭的兵士們厲聲喝道:“不許攔車!我們將軍只管殺人,鬧鬼的事兒去找道士,別擋我們將軍的道兒!”

鬧鬼?本打算繞過人群的葉碧聽得眼皮一跳,踮著腳朝裏頭瞧了瞧,卻因人多,死活看不清全貌。只聽見那婦人似乎仍不肯走,在兵士的拉扯間掙紮大哭:“老天爺啊!這世上沒有王法了,城裏法司衙門我都告遍了,沒有一個肯接我的狀子......可憐我夫君死得慘,在棺材裏都睡不安穩......”

死人!棺材!睡不安穩!

葉碧的雙眸亮起,將身子一扭,游魚般鉆進人群,撥開帷帽上的白紗,細看那婦人,只見她面色青中帶白,眉間一道黑氣,儼然一副厄運纏身之態!葉碧才要笑,想起自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忙將白紗放下遮住面容,方才露出了一個欣喜的笑容——人要是命好,打個瞌睡都有人送枕頭,她這裏剛說要去斬妖除魔,平地就跑出個冤鬼來,真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一個師爺模樣的人自馬車窗邊聽了幾句,上前問那婦人道:“你叫什麽名字?可有狀紙?”這婦人見問,忙抹一把眼淚,從懷裏掏出一卷皺皺巴巴的字紙雙手奉上,又叩首道:“小婦人劉王氏,夫君生前是鴻臚寺司儀署丞,名叫劉仕諤,七日前不幸橫死。我原以為是突發惡疾,誰知拙夫的魂魄夜來頻頻現身,哭著說自己是被冤殺的!起初我告到大理寺,狀子也收了,隔日駁下來,說拙夫乃是暴病。後來又告到刑部,刑部推給右侯衛衙門,誰知右侯衛大將軍將那兇手捉去,第二日就放了,只誣賴小婦人是以屍訛詐!可憐我夫君才三十八歲,平日裏無病無災,開得弓騎得馬,怎麽就是暴病啊......老天爺你眼睜睜瞅著那歹人作惡,怎麽也不用雷劈死他們啊......”她說著說著又放了聲,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仿佛那裏有人能給她的悲苦指一條出路,圍觀的人們被她的哭聲撼動,竟有些婦孺也開始低聲飲泣。

這就不對了。葉碧搖頭,劉王氏這番說辭感動看客綽綽有餘,卻動不了馬車裏那位貴人的心!若是尋常的兇案,也許還有官員會為博虛名替她出頭,可劉王氏上來就明明白白告訴大家,京官們誰都不願接案,那人家一個外官怎麽會去攪這趟混水?

這師爺聽得萬分煩躁,皺眉看了看越聚越多的人群,接過狀紙瞄了一眼,便將它遞進了馬車。所有人連葉碧在內,都屏住呼吸等車內那人發話,果然不多時,狀紙被人從車裏拋了出來,跟著是一聲斷喝:“這世上哪兒有鬼神,簡直是一派胡言!”

你才是一派胡言!葉碧冷笑,人們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情,根本不想理會連聖人經典都無法解釋的東西。但你不理會,鬼狐仙怪就不存在麽?

劉王氏愕然望著馬車,還未及辯解,就聽師爺高聲道:“別理這瘋婦,咱們走!”說罷便一揮手,叫過兩個兵士架起這婦人,往道邊一丟,馬車隨即開動,一隊人護著車仗揚長而去!

“沒有天理了啊!”劉王氏以頭搶地,零落的發髻散開,貼在她滿是淚痕的面頰上,她不顧一切的沖上去,撿拾地上淩亂的狀紙,只可惜那狀紙被車馬和人們踐踏,早就碎成無數片,混在了驛道厚厚的塵土之中。她這裏哭得悲切,葉碧卻在心內暗喜——官府不管,那自然就是本姑娘出馬了,不過是個小小冤鬼,收入法鈴,送他去見城隍伸冤,這是極容易的差事,這麽說來,紀大神的要求也不算過分。

人群漸漸散去,劉王氏呆呆坐在滿地紙片當中,眼淚斷線珍珠一般落下,在覆滿灰塵的腮上沖刷出一道一道的泥痕。葉碧瞧著她,頓時生出一絲歉意,人家乍逢大禍,自己卻在這裏竊喜,委實不夠地道。她才要上前去攙扶,只聽劉王氏哀嚎一聲:“老爺啊......我隨你去了吧,這人間沒有公義,我們找閻王爺去評理!”說著猛然起身,朝驛道邊上一塊青石奮力撞去!

葉碧大驚,忙撲上前去攔阻,電光火石間,有個身影沖出來,大手在劉王氏的肩頭一拍,生生將她推離了目標。那人擋在她和青石的中間,蹲身下來溫聲道:“夫人莫急。你的狀子,我接。”

你不能接!葉姑娘幾乎叫出聲來,劉王氏是她先看上的,憑什麽這人半路殺出來搶了個先枝?她這裏一頭腹誹,一頭上下打量那男子,此人只得二十上下,生的極俊秀,一雙濃眉銳氣勃勃,仿佛雄鷹展翼,點漆似的瞳仁裏映著翠森森的碧樹,連滿腹不然的葉碧都看住了。

“可是......”劉王氏攤開手掌,手中只得幾片碎紙,“我的狀子......沒了。”

“不要緊,夫人放心回去,找個先生寫好狀紙,直接遞到永興坊的河南王府。”那人唇邊帶著溫和的笑意,又追問道,“夫人家住何處?”

“青龍坊。”劉王氏忙不疊答道,“公子若能替我夫君雪冤,必定世代公侯!我今日回去就尋先生重新寫,明日一早準能將狀紙送到!”她頓了一下又問道:“只是……不知公子貴姓高名?”

“我叫楊昭。”那人微微一笑,“你到門上提我,他們自會放你入去的。”他說著起身,喚過身後的侍從攙起劉王氏,又吩咐道:“你好生將劉夫人送至府上,我自己回去便是。”

河南王府,姓楊?葉碧端詳著楊昭,只見他身上是一件雪色暗花團領襕衫,上戴同色襆頭,腳下是烏皮六合靴,俱是尋常之物,只腰上一條九環蹀躞帶,佩著火焰珠紋玉龍帶鉤,玉如凝脂,寶鈿精巧,一望可知不是凡品。他那從人雖然未著鎧甲,肩上袖口卻都繡著瑞牛紋章,皮銙上一柄儀刀,施龍鳳環,鞘有透雕,顯然是宮中侍衛所佩。葉碧心中已經多少有數,卻只無聲的一笑:怪不得,原來是太子嫡子。他這般年輕,想必是少年高位,不知世路艱險,單憑著一腔熱血,貿貿然就將此事攬了上身,豈不知這事根本是個滾熱的紅炭團兒,接時容易,脫手時難!

“姑娘有事?”楊昭不知何時近前,笑著開口。

“我……”葉碧不防他忽然朝自己走來,雙頰一熱,怔了一下才道:“閣下是真的要問這案子?”

楊昭點點頭。眼前這女孩子的面容被帷帽遮擋得嚴嚴實實,絲毫看不清楚,聲音卻柔潤得一如花裏鶯啼,楊昭聽得心裏一動,卻沒說什麽。

葉碧眼珠轉了轉,已經穩住了心神:“閣下宅心仁厚,若能親自過問,自然再好不過。若是也要轉到其他的衙門,那就什麽也不必說了。”她固然只對這案中的魂魄有興趣,但既然楊昭一腳踏了進來,不如就借他的力查下去,正好還劉仕諤夫妻一個公道。

“我會親自詳查,若確有實據,定將兇犯緝拿歸案,明正典刑!”

“好!”葉碧讚道,揚手指向遠處的明德門,“那便請閣下現在就派人過去,將劉王氏看管起來,最好監押在一個妥當的地方。不然明日你不但見不到狀子,連她這個人也不知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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