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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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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翊辰在第二日便下了旨,宮裏所有的人,不得在我面前提起我與已故瑾安郡主容貌相似一事。他大抵是察覺到了我已感受出他對瑾婕妤的寵愛不過是對自己的遺憾的彌補,也察覺到了我對這種日子的煩躁。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姚夕兒,他不願再失去一個能安撫自己內心的姚夕兒的影子,他怕我哪一日真的厭倦了這種生活,便會親手打碎他給自己編織的一場夢,他為了騙過我,更為了騙過他自己的心。

初醒來時,我的腦子裏是一片空白,旁人說了什麽我都是茫然的。第二日,那個叫竹桃的宮女告訴我,我叫陳憐霜,是這宮裏皇上寵愛的瑾婕妤,那日在我床前喚我“阿瑾”的人,就是這大俞國的皇上,我的夫君。

我不解的問她:“既然我叫陳憐霜,為何皇上要喚我阿瑾?”

竹桃微楞,而後便笑道:“瑾是皇上賜的封號,自然是皇上喜歡的。”

我失了記憶,竹桃的歡喜也是多於憂愁的,她總怕我被禁錮在姚家一事上不得安寧,如今什麽都忘了,倒能落得自在了,因而關於皇上的旨意,她更無半分不滿,能讓姚夕兒三個字從我的生命中徹底拿走,她自然是極為樂意的。

翊辰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坐在床榻邊憐愛的撫著我的臉,我望著眼前這個男人,這便是我的夫君了,竹桃和鎖玉都說皇上是極愛我的,我失了記憶,規矩這些卻還是懂的,我想起方才他來時我沒有起身問安,他似乎也並無在意,只顧著關心我的身子了。

我試探地喊了聲:“皇上。”

他答著:“朕在。”

他的聲音和目光使我心安,這種感覺我很熟悉,那必定是以往裏便有過的。

為了安撫我,翊辰除了日日來看我以及賞賜了大量珍貴的玩意兒之外,又將我晉了昭儀,我暗自在心中驚詫,進宮不足一年便從才人升到了昭儀,看來這個皇帝真的如他人所言對我情深義重。

在我醒來的這幾日裏,我向竹桃詢問了關於我的一切,竹桃說我出自同安縣,是知縣家的女兒,她是我自小到大的貼身丫鬟。我不解地問她,我出生微寒,為何能受皇上如此寵愛,她笑言:“皇上喜歡的娘娘您,又不是娘娘母家的身份。”

我又問她我與皇上間是否發生過什麽,才使得皇上待我不同於他人,她沈思片刻後笑著說:“娘娘能得皇上這般寵愛自然有旁人比不得的好,至於是否發生過什麽……那便是娘娘和皇上間的事了,奴婢哪裏會知道。”她吐了吐舌頭朝我眨眼。

雖是如此說,可我依舊覺得那裏有些不妥,若論樣貌,宮裏頭好看的女子多了去,論氣質嫻妃也不輸我,皇上當初怎就如此厚待我這個出身不高的小小才人。

竹桃雖是我的貼身丫鬟,可我失了記憶,往事究竟如何我自不得聽她一人之詞,但在從各種人嘴中詢問過後,方才知竹桃並未有一言騙我,我對她也才真正安心下來。

竹桃見我還是不解的樣子,便笑嘻嘻地告訴我,我是入宮五月之後才頭次在宮裏與皇上見著,我更是驚了,如此算來,我從才人到昭儀,不過用了五個月的時間?

竹桃告訴我,我初入宮時並未得皇上註意,可我自己也不急,珍貴人見我日日閑在常安宮,便拉了我去逛禦花園,晚些時候珍貴人先回去了,我們見天色不早便欲回常安宮,哪知路上腳步匆忙了些,正巧又撞見了皇上,我沒剎住腳,直接撲進了皇上懷裏,這才有了後來事。

我心中的困惑終於得解,大抵是見面的方式太特別了些,皇上便記住了我。這後宮之中,怕是沒有第二人趕直接往皇上懷裏撲了吧,我腦中想著竹桃所說的場景,倒是忍不住抿唇笑了。

竹桃瞧著我的樣子,笑著道:“這便是一眼定終身吧!”

我捏了捏她的臉,她忽而又收了笑意,面色有些凝重又極為認真地低聲對我道:“娘娘,如今您的生活雖安穩,可人生在世,以往總發生過一些不開心的事,娘娘這次失了記憶,奴婢倒是替您開心的,正巧把以前的煩心事皆忘了去,這事很多人想求都求不來的呢。奴婢這樣說就是想告訴娘娘,您這次失了記憶,就莫要刻意去想以前了,如今的生活是安穩舒暢的,往事皆過去了,勞心也是無用的。”

我點了點頭,對她道:“好,煩事忘了便忘了,我不給自己找愁。”

竹桃應道:“所以娘娘眼下要顧的可是腹中的龍胎呢!那日娘娘遭野貓撲咬落進了河中,可把奴婢嚇壞了,但娘娘和腹中的孩子都是有福之人,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娘娘和孩子以後的福分大著呢。”

我低首輕輕撫摸著隆起的腹部,淺淺笑了。

竹桃給我講了不少往事逗我開心,我知道她特意省去了一些曾讓我不開心的事,但我也並不想追問,就如我對她所言,那些煩心事忘了便忘了,不知道也好。只是有一事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竹桃特意叮囑我,絕對不可彈琴,就算哪一日琴擺在我面前,我也要裝作不會彈琴的樣子。

當她說起“琴”一字的時候,多年的習慣便告訴我,這是我極為熟識的樂器。我對她此話甚是不解,卻又問不出緣由,但她卻千叮萬囑,在這宮中,只有我與她二人能知道我會彈琴,決不可有第三人。我見她說的嚴肅堅決,雖極是疑惑,倒也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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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有一處極其僻靜的地兒,要尋過長長回廊,再繞過數座假山,穿過幾處亭池,才可看見一個叫思居堂的宮殿,若非有人特意引領,怕是無人能自己尋到這裏。

思居堂的靜和尋常的靜是不同的,這裏壓抑的很,裏頭的宮女太監個個都面無表情地忙碌著自己的事,嚴肅的使人透不過氣來。

這宮裏頭住著的,是四十餘歲的先帝,只是他看上去卻像個已至暮年的老頭,長年的疾病使他只能在床上度日,怕是百姓萬民都想不到數年前還意氣風發的元盛帝已到了垂死的境地。

在他病的這四年裏,除了宮裏的太醫,皇帝還尋遍了天下神醫,卻依舊不見先帝的病有半分好轉,眾人皆奇究竟是何病這般詭異,而唯有寥寥數人心裏頭清楚,先帝患的是無藥可醫的心病。

夜幽長而寂靜,外頭的天空上掛著的月亮散著淡淡的光亮,已入了秋季,涼涼的夜風吹過,樹上的枯葉絮絮落下鋪了滿地。屋子裏頭,先帝再一次從夢中驚醒,他抹了把臉上的汗,是冰涼冰涼的。

渾濁的眼睛裏泛著點點晶瑩,先帝無力的躺在床上,腦子浮過的,是他先前的夢。

彼時他們都正逢少年時,他是最受父皇重視的皇子,他是初次帶領大軍血戰沙場的少年元帥,那時他凱旋,他請旨出城迎他的大隊軍馬,馬上的他英姿颯爽,神采飛揚。

時間再往前一點,他是他的伴讀,他們一起舞文弄墨,一起習武練劍,他雖是將軍家的孩子,性格卻沈穩;而那時的他是尊貴的小皇子,出不得宮,又閑不住,有時闖了禍,他總是替他擋下。

夢的最後,是他一筆一劃的寫下“姚遠”二字,神色認真的對他說:“大俞的國土,只能多不能少,這個‘遠’字是皇上為我取的,來日,這大俞的邊境便只會越擴越遠!”他的眼中是一位少年元帥該有的自信與雄心。

那時的他們無話不談,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可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卻開始疑他了呢?

許是姚遠立下的戰功越來越多,許是烽火軍的地位越來越高,許是登上了皇位的人都會改變,許是各種流言聽的多了……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裏從沒有幹凈過,親兄弟尚且會為了帝位互相殘殺,何況他姓葉,他姓姚,他們本就不是一家人。總之年少已不再,他成了一國帝王,他成了鎮國將軍,彼時的少年兄弟情早已隨時光散去、被權利消磨的一幹二凈。

當關珩等人將一條條罪狀與證據呈到他面前時,他已不願再想太多了,疑根早已深種,心中早已不安生了多年,這些東西是真是假已經不再重要了。一個月後的一個夜晚,他細細撫過這一本本折子,寫下了一道聖旨,命姚遠攜家眷返回皇都。

天羅地網早已鋪好,再沒了回轉的餘地。自親手一劍刺死了妄圖奪位的親皇兄起,他便失了原本的心,在皇位上坐了多年,他早已成為一個老謀深算心狠手辣的皇帝。

當姚遠死在獄中時,當姚家一門覆滅時,當昔日輝煌的烽火軍衰退時,他可曾悔過?連他自己也答不上來了。可他卻自此大病一場,至今未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在病的這幾年裏,他很少做夢,可每夢一次,卻能在腦子裏記很久,那些夢宛如幽魂般纏著他不肯離去。他夢見過好多渾身沾滿鮮血的嬰兒對著他啼哭,那是他暗中下旨處死過的孩子們;他還夢見過一個火光沖天的宅院,院子裏沒有傳出一絲慘叫的聲音,仿佛被燒毀的只是一座空宅……夢的最多還是他曾經最信任的好兄弟姚遠,他記得他在夢裏問他:“你會恨我嗎?”姚遠卻只拿出一張大俞的地圖,安靜地燒掉了,一絲一毫都不剩,而姚遠,亦在他的視線中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他在背後想開口喊他,卻發不出聲,想上前拽住他,卻動彈不得。

先帝躺在床上,往日的夢一股腦的湧現出來,他頭痛欲裂。良久,他終於掙紮著從床上下來,一步一顫地走到了門口,他推開房門,冰冷的風瞬間撲面而來,他頂著風走進了院子裏,站在樹下望著滿地枯黃的落葉,他憶起多年以前,還是孩童的他爬上了一棵樹卻不敢下來,比他大些的姚遠站在樹下張開雙臂望著他,他不敢跳,姚遠只好爬上去將他抱了下來,他被樹枝劃爛了衣裳、劃破了皮肉,而姚遠被姚天祁用鞭棍打了二十下,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的傷口,誰都沒哭,反而笑的比當頭的太陽還燦爛……

守夜的小太監迷迷糊糊地突然瞧見先帝穿著單薄的衣裳站在院中,驚得一個骨碌翻滾起來跑上前去,先帝甩開了小太監準備來扶他的手,皺眉道:“王慶呢?”

小太監渾身抖個不停,小心翼翼地回著:“王公公……四年前就被先帝爺您下旨處死了啊。”

是嗎?先帝的眼神中布滿了迷茫,他想了許久,終於想起來,那時宸王頂著烈日被罰跪,王公公勸了他幾句,被他下旨打了五十大板,後來姚遠在獄中受刑時,王公公說了句“皇上還是再細細查查吧”便被他在震怒之下直接賜死。

他的確該死,他不過是看著自己長大罷了,他不過是跟在自己身邊三十多年罷了,他只是個下人,只是個奴才,他有什麽資格幹涉皇帝的想法!

先帝不允許小太監上前攙扶他,他顫抖著身體,一步一步地挪回房間,腳踩在落葉上沙沙地響著,他感覺踩在腳下的不是落葉,而是已經像落葉一樣生命早已消散的冤魂,那沙沙的響聲刺進他的心底,像極了夢裏那些冤魂的哭聲。

景承五年臘月二十日,快至新年之時,先帝過世,大俞國喪。

景承六年正月十五日,皇長子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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