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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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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公公早就下了船,此刻正與前來迎接他們的當地官員,在臨時搭起的棚子內說話,一看到歆怡,他立刻迎上前來。

歆怡眼見無法脫身,只好擺出僵硬的笑臉,與已經走到她身邊的葉舒遠,一起接受那些官員的祝賀和問候。

她註意到當葉舒遠與那些官員寒喧時,態度不卑不亢,語氣不急不慢,表現出一種讓人印象深刻的自信與穩重。

由於所有的補給都已由地方官府備妥,只須船工們搬上船就行,因此見福公公忙著與官員們寒暄,歆怡便與葉舒遠帶著秋兒和兩個護衛,沿著青石築成的臺階走上高高的堤壩。

等上了壩頂,看到葉舒遠只是對那兩個侍衛說了幾句話後,就獨自走到一塊凸起的石樁前,她忍不住問他。“我們要去市集,你不來嗎?”

他回頭看著她,略顯遲疑地問:“你需要我去嗎?”

見他為難的樣子,歆怡當即後悔得想摑自己耳光。她冷冷地回答道:“我不需要。”說完就走,可身後卻傳來令她想尖叫的叮囑。

“言多不賢,行乖不貞,鬧市中夫人切莫失了身分。”

她猛地轉回身,幾個大步沖到他面前,瞇著雙眼盯著他看,仿佛他臉上忽然長出了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似的,還神情極為嚴肅認真地邊看邊嘀咕。“哎,充鼻都是夫子味,滿耳皆為牢騷經,夫君你高壽幾何?”

“胡言!”葉舒遠往後移開,低聲訓斥道:“如此無禮,你不覺得荒唐嗎?”

“哪是胡言?何來荒唐?”歆怡因恨他待她刻板冷漠,於是為了氣他而故意湊近他,聲音不低地反詰道:“跟自己的夫君說話是無禮嗎?”

葉舒遠避開她眼中的鋒芒,警告道:“你的聖賢書都白讀了!”

歆怡輕松地說:“不是早告訴過你嗎?聖賢書是給聖賢讀,妾本俗人,難識聖賢箴語,夫君可否示下,妾當如何與夫君說話?”

看著他們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兩個侍衛和秋兒早就忍俊不住,掩口偷笑了,連路邊的行人,也都知道這是小夫妻鬥嘴,紛感有趣可笑,只有葉舒遠進退不得。

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這個在家鄉素有“江南辯才”之稱的新科進士,竟對眼前的小女人束手無策。再看到旁觀者嘻笑,不由惱怒地說:“隨你怎麽說……”

可他話還沒說完,歆怡竟雙手一拍,眉開眼笑地說:“夫君這就對了,我不想做聖賢,只想做自己,因此,隨我怎麽說那才自在嘛。”

“你胡攪蠻纏……”話剛說到這兒,一陣喧鬧聲從不遠處的水閘方向傳來。

他們不約而同地停止拌嘴往那裏看去,見密密麻麻的船只正從運河的四面八方湧來,阻塞在河中。

“那麽多船圍在那裏幹什麽?”她忘記了與葉舒遠的爭執,驚訝地問。身後的夥兒和那兩個侍衛也一臉迷惑,路上的行人則匆匆離開。

“快開閘了,那是等待開閘放行的船。”葉舒遠說。

“真的嗎?我根本看不到閘門,你怎麽知道?”歆怡懷疑地問。

“你看前邊的石壩上,那兩道沒入水中的紅色門就是閘門,等它們被升高時,閘門就開了。”

有了他的指點,歆怡果真看到那道紅色閘門,但困惑更深。“我看到了,可是好好的河流,幹嘛要關閘呢?”

“修築運河不僅為了引水行船,也為防洪排澇。這閘門起的就是調節水位、分流導水,保證舟船、特別是大漕船和商船通航的作用,因此開關水閘是件大事。”

聽他說得清楚,歆怡忽略了先前的不愉快,佩服地說:“你真行,還有什麽是你不懂的嗎?”

葉舒遠皺眉看著她,這個女人永遠不知該如何隱藏情感。當她恨一個人時,她會立刻用最惡毒的語言將那份恨意展現出來;當她稱讚一個人時,會用最不吝嗇的語言把她的仰慕和讚美傳遞出來;同樣的,當她想激怒一個人時,她會用連聖人都無法忍受的語言去盡情表現……那麽,如果她愛一個人呢?

這個問題突兀地冒出來,將他的心攪得如同漿糊一般混濁黏稠。

愛?想到她的脾氣和她不饒人的嘴,他沈悶地想,被她愛上的人會是天上的神仙,或是地府裏的厲鬼,但他絕不會是那個人。

“到底有沒有你不懂的嘛?”

她再一次問他,將他無邊無際的思緒拉回,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不由得懊惱地說:“有,還有許多許多。”

“是什麽?”她好奇地追問。

“你不需要知道。”他冷漠地回答,內心卻在熾熱地吼叫:是你,我不懂的就是你!你到底是什麽樣的女人?

對他冷漠的回答,歆怡所有的讚美都變成了不屑,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低聲說:“你真是個不近人情的怪物!”

說完,她轉身帶著丫鬟和侍衛往市集方向走了。

葉舒遠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堤岸上,才默默轉身。

我到底是怎麽了?幹嘛要刺激她?

看著閘門前擁擠的船只和人群,他想著歆怡離去前那受傷的眼神。她是那麽真誠地讚美他,可他卻毫不留情地潑了她一盆冷水。

難道我真是“不近人情的怪物”?難道與她相處多日,連我自己也變得像她一樣嘴巴不饒人了嗎?他暗自反省。

不想獨自回船上去,也不想去市集追趕生氣離開的歆怡,他在那塊凸起的石頭上坐下,反正他們回來時一定得走這條路。

就如同這幾天一樣,只要一靜下來,他的腦子裏就全是歆怡的身影,就連《魯班經》也難將他的註意力完全吸住,他越來越弄不清自己對她的感情。

他討厭她毫無修飾的言語和魯莽的行為,特別是當她口不擇言地咒罵、信口開河地亂說時,他好幾次都有想揍她一頓的沖動,而那是他從未有過的暴躁情緒。

可有時,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很喜歡她。他喜歡她所帶來的輕松感,喜歡聽她無憂無慮的笑聲,喜歡看著她快樂的身影在眼前走來走去,喜歡夜裏她躺在自己身邊熟睡時,那乖巧、柔順又極富誘惑力的身體……

她完全不是他所欣賞的那種談吐得當、溫柔纖細、沈默寡言的女人,也與他生活中接觸過的表面上賢德淑雅,實際上善耍心機的女人不同。她絕對不是溫馴的女人,但也不是虛榮驕縱的官家小姐。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絲虛假,但毛病卻不少。她聰慧中有狡黠、天真中有世故、善良中有無情、文雅中有粗俗……總之,她是一個矛盾的女人,在她身上,融合了他最喜歡的,和最不喜歡的性格特點,因此,面對她,他越來越感到困惑和迷惘。

回家的路在縮短,可她的言語沒有絲毫改進。想到她與葉府家規格格不入的言行,他的背脊就陣陣發涼。娶了這樣一位身分顯貴、卻個性不合的妻子,他既不可能休掉,也難以與她“舉案齊眉”,那麽,他究竟該拿她怎麽辦呢?

遠處傳來一聲號角聲,他拋開愁緒,定睛望去,原來是開閘了。

鐵閘開處,河水奔湧,江面上帆搖櫓擊,千帆競逐;水激浪翻,百舸爭先。舟人們拚命撐船傾軋,岸邊等候的人們紛紛跑回船上,呼喚聲、碰撞聲響成一片。

面對此景,他驚訝地站起身來,引頸眺望。

雖然來往大運河數次,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開閘時的混亂場面,不由暗自慶幸歆怡已經離開,否則說不定又會給他惹來什麽麻煩。

“唉,‘一爭兩醜,一讓兩有。’都為過閘,何須爭一時之先?”他看著閘門前亂紛紛的景象自言自語,目光緩緩望向陸地上奔往碼頭的人群。

忽然,他感到一陣恐慌,因為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歆怡?他在心中哀嘆:天哪,難道這就是她要的“自在”嗎?

他拔腿往那裏走去,決心不能讓她太“自在”!

碼頭上的人大多已上了船,只有一些小販或玩耍的孩子圍在那裏看熱鬧。

擠過人群,他看到歆怡正站在碼頭邊,身邊只有秋兒,卻沒見那兩個侍衛。

該死,她準是用了什麽鬼招甩掉侍衛,特意跑來看熱鬧!他陰郁地想,迅速趕到了她們身邊。

“你倆到底在這裏幹什麽?!”他壓抑著怒氣,對正伸長脖子往前方閘門處望的歆怡主仆二人說。

聽到他的聲音,好多人都回過頭來,歆怡更是興奮的喊道:“嗨,葉舒遠,你也來了?”

看到她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怒氣,葉舒遠更加生氣,正想將她帶走,忽然聽見旁邊有人大喊。“擠什麽?”

隨即,便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掉進河裏。

“啊,那孩子落水了!”隨著那孩子落水的聲音和一陣驚呼聲,葉舒遠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身邊的歆怡已驚呼著,然後“撲通”一聲跳下河去了。

“老天……”秋兒驚恐地跪趴在碼頭邊,對著河水大喊。“主子!”

葉舒遠一時也傻了眼,錯愕且無法置信地看著歆怡正在河裏兩手亂舞地游著。他震驚的同時,一股怒火由心底竄起。

“她簡直是瘋了!”他瞪著河裏的歆怡說。

秋兒擡頭,看到他滿臉怒氣時,急忙解釋道:“主子是為了救那個孩子啊。”

葉舒遠指了指河中道:“救什麽孩子?她那是在救人嗎?”

河裏,歆怡正在翻湧的水花中時沈時浮,而那個距離她不遠的孩子則在水裏擺動雙臂劃著水,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

“你倆,快游過來!”葉舒遠大聲對河裏的兩個人說。

孩子慢慢地游過來,但湧動的潮水讓臂力不足的他無法靠近,而歆怡只是在水裏掙紮,模糊不清地喊著什麽。

“歆怡,快過來,你怎麽了?”他急忙大喊。

“我……咳咳,我……”她嗆咳著,頭再次沒入水中。

“額駙,主子不谙水性啊!”秋兒焦慮地大喊。

“不谙水性?!”葉舒遠眉頭猛挑。“不谙水性她還往水裏跳?!”

氣惱中,他匆忙脫下鞋,再將身上的長衫解下遞給秋兒。“等會兒給她穿!”

從未見過額駙如此慌亂的秋兒,驚訝地看著他跳下河水後,抱著他的衣服低聲道:“不就是為了救人嗎?”

水中的歆怡此刻已是精疲力竭,身子仿佛有千斤重,灌入口中的河水快把她的肚子撐破了,她感覺到自己正在往下沈,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力量掙出水面。

死了,今天我死定了!她心裏絕望地想。

沒想到忽然間,一直往下沈的身子被托起,她的頭浮出了水面。

在呼吸到空氣的同時,她的胸口一陣脹痛,頭暈目眩中她猛烈地咳嗽,大口地吐水,身體虛弱地往下滑,救她的人立刻抱著她的腰,將她拉出水面,她本能地倚靠著他,張大嘴巴繼續吐出腹中的水,用力地喘氣,急於攫取更多的空氣……

“伸出手,抓住木樁!”

熟悉的聲音令她猛然睜開眼睛,她看到自己已被帶到了岸邊。

“葉……葉舒遠?你……你也跳河……”她驚喜地想轉過身來看他。

“我不跳河,誰救你?”他固定住她的身子。“爬上那跟木樁。”

她的手被他握著,移到冰冷滑膩的護堤木樁上。可是長滿青苔的木樁濕滑,無法著力,她根本就爬不上去。

“那個孩子呢?”她虛弱地問。

“別管他了,先顧好你自己吧。”

她挺直身子大叫。“不行,我就是為了救他才跳下來的。”

“救他?”他提醒道。“你會游水嗎?”

“游水?對啊,我不會……”

“不谙水性,你就不該來添亂。”葉舒遠惱怒地說。

“這怎麽會是添亂呢?你……啊!”聽他口氣不快,她努力轉過頭來想為自己辯護,卻發出了驚喜的歡叫聲。“原來這孩子在你這裏,他好聰明,拉著你……”

葉舒遠再次將她的身子扳回去,沒好氣地說:“對,他很聰明,因為他知道要保命就得聽話。現在,該你了,伸出胳膊往上舉。”

歆怡照辦,他仰面朝上喊。“秋兒,拉住她的手!”

說完,他雙手抱住她的腰部,借助水的浮力將她舉了起來。上面的秋兒終於在其他人的幫助下抓住了她,並把她拉了上去。

不久,那孩子也被拉上了岸。

剛緩過氣來的歆怡立刻忘了自己的不適,拉住那孩子問:“你沒事吧?”

孩子以好奇的眼神看看她,然後掙脫她的手,轉身鉆入人群的縫隙中去了。

“餵,你怎麽跑了?”她急忙大喊。

旁邊有人笑道:“姑娘好心,可河邊長大的孩子個個習水,就算冷不防掉進河裏也無大礙,倒是連累姑娘差點兒送了命。”

“他會游水?”歆怡大吃一驚,這才發現圍觀的人大多看笑話似地看著她。

“他當然會游水,只有你這個傻瓜才會跳下河救他。”葉舒遠套上鞋走過來,冷冷地看著她,再對秋兒說:“帶她回去,馬上把濕衣服換了!”

秋兒欣然從命,拉著她就走,可是歆怡很不滿。“我一心只想救人,哪裏知道他會游水?你怎可罵我是傻瓜?”

“你不僅是傻瓜,還缺心、少大腦!”葉舒遠怒氣沖沖地邊走邊說。“穿著這身濕衣服站在那麽多男人面前,你不覺得羞恥嗎?”

如果歆怡知道,當他上岸後看到一身濕淋淋的她竟不趕緊離開,還站在那裏讓別人盯著她身上看時的憤怒心情,那她現在絕對不敢頂撞他。

可惜,她不知道。

聽到他的指責,她才瞧了瞧自己,當即為自己狼狽的樣子羞窘萬分。

她一上岸時,秋兒就將葉舒遠的長衫披在她身上了,可她沒想到那件衣服很快就被她身上的濕衣浸濕了,根本起不了“遮醜”的作用。

沒發現這個事實前,她尚可坦然自處,可一發現自己正儀態不整地被許多男人端詳時,她再難保持平靜。她的肌膚,甚至她的骨頭都在那些異樣目光中發出燒灼般的剌痛感,他的指責也變得如同撒在傷口上的鹽,讓她的心疼痛不已。

她憎恨那些男人不懷好意的目光,憎恨他無情的言語和冷漠的態度。此刻,她需要的是有人替她解圍,而不是落井下石!

羞愧與失望糾結在一起,讓她變得乖戾。她冷然道:“我為何要羞恥?我可沒請你們把眼睛放到我身上來,沒有羞恥心的是你們這些臭男人,不是我!”

“你不可理喻!”葉舒遠憤怒地說著,邁開大步往前走去,將她甩在身後。

見他如此無情,歆怡怒發沖冠,忽然大喝一聲。“葉舒遠!”

前面的葉舒遠一楞,不知她要幹嘛,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見她竟將身上那件他的長衫扯下,揉成一團地向他砸來。

“還給你,我不需要遮羞布!”

葉舒遠冷冷地看著那團衣物墜落在自己腳下,二話不說,轉頭離去。

“該死的!你真以為你是聖賢嗎?你憑什麽對我說長道短?”看著他傲然離去的背影,歆怡的肺部比沈在水中時還要痛,痛得她捉襟喘息。

停靠清口碼頭不到半日,船隊卻連番出事。

先是副船主舵手在檢修舵盤時意外受傷,幸好主船上帶了禦醫,於是福大人將禦醫從主船調到副船,去醫治傷者。

再來就是去逛市集的格格與額駙竟然雙雙如同落湯雞似地回來,並且格格一回來就命令船只立刻啟航,額駙則一臉怒氣地鉆進後艙再也不出來。

見他們這樣,真讓福大人傷透了腦筋。

然而傷腦筋歸傷腦筋,路還是得趕。於是,離開清口後,船隊繼續往南行。

就從那時起,歆怡和葉舒遠沒再說過一句話,雖說同在一艘船上,但他們仿佛陌生人般彼此不搭理,葉舒遠也不再進主艙,吃飯、睡覺全在後艙內。

歆怡剛開始時因為氣憤,還覺得見不到他更好,少了他的說教和冷眼,她可以自在一些。可是才過了兩天,她就開始想念有他相伴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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