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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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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子發出不平聲。“大少爺這話又不對了。‘朽木枯竹’葉府有,可那絕不是大少爺你!瞧瞧這次咱們在京城看到的精制家具,有哪家的家什能趕上咱葉氏‘蘇作’?就連與咱齊名的粵州‘廣作’和燕京‘京作’,在我眼裏也不過爾爾,難與咱葉氏家具比。大少爺親筆繪畫設計的家什,可說是一枝獨秀,技冠天下啊!”

書僮的話並沒誇大事實,多年前,若非擅長繪畫的葉舒遠突發奇想,設計了新式樣家具,挽救了他們家瀕危的木器行,葉氏“蘇作”家具也不會有今天這麽大的成就。可是,聽到書僮的讚揚,他臉上並無半點喜色,反而陰郁地呵斥道:“我告訴過你,不許再提那些陳年舊事,你又忘了?”

“不提就不提,可奴才希望大少爺別看輕自己。葉府沒了三少爺,照樣發達,可是沒有了大少爺,準會完蛋……行、行,我不說,”看到大少爺沈了臉,機靈的書僮立刻改口道:“我還是先回府上報信吧,可不能等新婦上了門,婆家還一無所知,那就太失禮了。”

“留你在這兒也沒用,你等我修書一封帶回去吧。”葉舒遠相信朝廷信使一定已把聖旨送往他的家鄉了,但身為子女的,婚姻大事本該聽從父母之命,如今雖然皇帝做主指婚也符合禮法,但他仍要恪守家禮,親自稟報爹娘。

芒子離去後,葉舒遠站在窗前望著天空,看著忙於銜泥築巢的春燕沈思。

自從一個多月前春闈發了杏榜、金榜後(註三),所有應考的生員無論拜官授職的,虛職待封的,或是名落孫山的,都先後離京返鄉了,可是他這位新科傳臚卻接到禮部傳來的聖旨,要他暫留京城。

皇上下詔留“傳臚”,這可是件希罕事,不僅許多人詫異,就連他本人也大惑不解。在太和殿殿試中,與這位九五之尊的君主初次見面時,心思縝密的他就從皇上不時投向自己的威嚴、審視的目光中,感覺到自己引起了他的註意。

不過當時他僅感詫異而已,並不驚惶。

自從參加科考以來,他一路從鄉試、會試中脫穎而出,考進京城,考進皇宮,可謂過五關斬六將,早已習慣主考官迫人的目光。而且眾人皆知,會試是關鍵,殿試是過場,他對自己的會試結果充滿自信。

揭榜後得知自己是二甲頭名時,他很知足,本打算回鄉報喜的,不料卻被一道聖諭留下,並且被禮部安置到宮內的官驛居住。開始時,他以為是皇上對他的仕途另有安排,於是安心地留在京城等消息。可沒想到枯等了半個月,每天除了一些朝廷大臣和王爺們前來拜訪寒暄外,他一直沒見聖旨到,直到今天清晨,他才終於被宣詔,再次進入太和殿面見聖上。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皇上見他並非為了他的仕途前程,也非為他的理想抱負,卻是為他指婚,而皇上要他娶的女人竟是地位尊貴的皇孫、顯赫的德碩親王府的歆怡格格!

對皇上的恩寵,他並不感到高興。自幼熟讀四書五經的他,一直憧憬著將來要娶的妻子必定是知書達禮、賢淑文靜的大家閨秀。可是,突來的一道天子聖諭,改變了他的理想和命運。如今,他得娶歆怡格格為妻,而據他所知,這位皇家格格既不賢淑,也不文靜,甚至像男人一樣騎馬射箭、圍獵放鷹。如此無拘無束的女人,無疑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妻子人選。

可是,面對聖旨,他能拒絕嗎?

雖然皇上和德碩親王都告訴他,歆怡格格美麗活潑、聰明乖巧,每日跟隨書院師傅念書習文。可是,他對娶這位格格為妻,仍有太多的顧慮。

皇家的貴族千金,定多頤指氣使,怎會有大家閨秀的溫順恭敬呢?

心似壓了千斤巨石,但對他這個自幼飽讀詩書禮教的人來說,恪守君臣之道尤為重要,縱有滿腹不願,他也不會抗命。可是,要他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一個格格身上,他也實在心有不甘。

沈思良久,他轉身往外走去,口中喃喃道:“與格格同衾無疑伴虎入眠,我心難安!然而,古人雲:‘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且容我去跟皇上細述原委,懇請聖明的君王收回成命,如若不然,尚且求君一道‘護身符’才是。”

“吉辰到,新人拜天地、君師、父母——”

日落霞霽,“悅賓殿”內,正在主持婚禮的大內總管福大人一聲吆喝,立時焚香燒紙,燭火齊明。杏花綻放的庭院中,彌漫著經久不散的濃郁香氣。

身穿一襲華麗大挽袖禮服的歆怡格格,木然地站在院中那張雕花香案前,覆蓋在高聳的發髻上,直垂肩頸的紅色蓋頭擋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絲綢蓋頭下,盡管她的視線一如她此刻的心情般蒙眬而晦暗,但她仍隔著那片織物,註視著擺放在案上的貢品:兩摞貼著紅剪紙花的棗餑餑、一對銅燭臺、一對玉香爐、一對夜光杯及兩疊香紙等。

成親了,她真的成親了!心中一悸,她微微轉頭,看向立於左邊的新郎。

只見那個即將成為她夫君的男人跨步走至香案前,上香三炷,酹酒三巡,然後再退回與她並排站立。

葉舒遠——江南學子,新科殿試二甲頭名的進士,深得皇祖康熙爺賞識。

這是她所知道的,有關這個男人的一切。

但她真能隨他到江南去,做他的賢妻嗎?

一陣豪爽的笑聲傳來,她輕昂首,隔著蓋頭看到坐於前方高臺上的皇瑪法,正因某位大臣送來的賀禮而開心大笑,而坐在他身邊的阿瑪和額娘,雖然看不真切,但她知道他們也在微笑。

她不由得暗自嘆息——是的,她會隨他去江南,會做他的妻。因為無論她的願望是什麽,她已經是德碩王府潑出去的水,再也沒有回頭之路。

她先與新郎一起向天地神位行一拜三叩禮,表示感謝“天作之合”;再對高臺上的皇瑪法和阿瑪、額娘各行一拜三叩大禮,表示感謝皇帝的賜婚、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隨後起身,再與夫婿相互一拜,表示從此夫妻相敬不離。

趁兩人面對面行禮時,歆怡從蓋頭內大膽地往對方看去,可是光線不夠,沒能看清,只覺得他似乎也很不開心。

初聞聖旨時,他跟你一樣吃驚和排斥。可是,他能抗旨嗎?

幾天前阿瑪告訴過她的話在耳邊響起,再看他一眼,她似乎真能感覺到他的勉強和不情願。被迫成親的人果真不只她一個。

兩個不情願的男女被湊在一起,今後的日子能好過嗎?這個念頭讓她的心情更加低落。想到自己雖貴為格格,卻無力決定自己的婚事,也無法得到夫君的喜愛,她心頭就生出一股怨氣,其中還帶了點感傷。

“禮成,新人入洞房——”

這聲高喝令她的心猛然一顫,渾身竄過陣陣寒顫。

一條紅綢帶被塞進她手中,由那上面傳來的力量牽引著她往前走。想到拽著紅綢帶那端的人和接下來將發生的事,她真想松開手中的綢帶一走了之。可是,責任感和孝順心阻止了她,她麻木地移動著腳步,繼續向前。

三天,不過才三天,她的命運就有了這麽巨大的改變,而且是她從未預料過的改變,是她無法控制的改變。她不喜歡這樣,一點兒都不喜歡!

要做個謹守禮教的好妻子!心裏默默重覆著阿瑪和額娘不久前送她離家時說的話,她感到胸口仿佛被堵塞住了,沒法順暢地呼吸。

這不是我要的婚禮,不是我要的夫君!她無聲地吶喊著,用力扭絞著手中的綢帶,將心頭的郁悶之氣發洩在那柔軟的織物上。

這股郁悶之氣橫亙在她胸中已經很久了。

自從皇瑪法、阿瑪不允許她再上木蘭圍場放鷹,跟隨貝勒、貝子、阿哥們出外騎馬狩獵,還要她學習大家閨秀的禮儀、準備婚嫁,乖乖地待在閨房學做女紅,在書齋跟著師傅讀聖賢文章,她的郁悶之氣就在日積月累中不斷增加。

雖說身為皇家子孫,她有替朝廷分擔憂患的義務,而且也沒有違抗皇瑪法,以及忤逆阿瑪、額娘的勇氣。可是,皇瑪法和阿瑪千不該、萬不該為她挑選一個並不想娶她的男人,一個個性脾氣完全與她南轅北轍的“書生夫君”。

洞房與院內一樣喧鬧,可她的思緒、她的感覺全不在這裏,她覺得眼前的一切熱鬧和華麗都如同夢境一般不真實。

如果這是一場夢該有多好,等夢醒來時,一切便又回到了從前……

忽然,眼前一亮,罩在頭上多時的蓋頭被掀開了。

原來,這並不是夢!

曾隔著蓋頭見過的新郎,正站立在她面前望著她,英俊的臉上帶著令人費解的神情,在他手裏,是那用來挑走蓋頭的金秤桿。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當他們四目相接時,兩人都沒有逃避,而是以評估的目光打量著對方。

他的身材並不高大魁梧,臉上沒有笑容,讓他看起來顯得很嚴肅,不過阿瑪說得沒錯,他確實長得很英俊。

歆怡暗自思忖著,被他身上那股飄逸脫俗的冷肅之氣吸引,忘記移開目光。直到康嬤嬤過來摘取她頭上沈重的鳳冠時,她才意識到房內除了已成為她夫婿的他,和她的嬤嬤、丫鬟外,並無外人,鬧洞房的客人不知何時都已離去。

“喔,這勞什子快把我的腦袋給壓扁了!”鳳冠一除,她如釋重負地吐了口長氣,扭扭脖子搖搖頭。“再不摘下它,喜事準會變喪事!”

熟悉她個性的康嬤嬤和丫鬟都笑了,可是新郎卻渾身一僵,臉上所有平靜的神色都消逝無蹤,只以一種奇異而震驚的表情盯著歆怡。

揭開蓋頭的那一剎那,他被眼前這位櫻口半啟、修眉秀目、溫柔恬靜的女人迷住了,暗喜自己娶的果真是大家閨秀。可惜,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與他對視的大膽眼神就給了他一大打擊,再聽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頓時大失所望。

這個女人言語輕慢、舉止囂張,哪裏是溫柔嫻靜的“大家閨秀”?分明是個未經教化的“劣女”!

胸中本來就對這樁“牛不喝水強壓頭”的婚事積了一腔怨氣的他,自然毫不客氣地立刻表示了不滿。“夫人的言詞很不恰當。”

一整天的折騰和繁瑣的婚禮已耗盡了歆怡所剩不多的耐性,此刻見新婚夫婿不知體貼,反而板著張臉訓斥她,她久抑心頭的不滿爆發了。只見她猛然站起,一把扯下霞帔,忿然道:“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怎麽不恰當?這鬼東西沒有壓在你頭上,你當然可以盡說些風涼話。”

她出言不遜的態度和咄咄逼人的氣勢,將飽讀聖賢詩書、一向待人溫文爾雅的葉舒遠弄得氣哽丹田,憋了半晌開不了口。

被逼娶妻已經夠糟了,可眼前這位皇家格格竟如此缺乏婦德品行,雖長得一副小鳥依人的俏麗容貌,卻有著潑辣不羈的村婦性格,這讓他非常失望。可是想到這是皇上禦賜的婚事,且婚禮已成,再無退路,他只得深呼吸,按捺著脾氣對她說:“聖人雲:‘娶妻娶賢。’聽說夫人也讀聖賢書,那該知道賢慧女子當‘習女德、謹女言、修女容、勤女工’,也當知道‘夫為妻綱’。如今你我既已成親,為夫自當以禮治家。今後夫人得記住自己是江南葉府的大少夫人,言行舉止須守家禮。”

聽他左一句“聖人雲”,右一句“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歆怡煩了,語氣不佳地說:“你的意思是一旦我入了你葉府的門,就只能識得你這個夫,而不可再記得自己是大清朝的格格?”

“正是。”葉舒遠冷然回答。

他的傲慢更加激怒了歆怡,她犀利的目光射向他。“你怎敢說這種話!”

葉舒遠毫不退讓地說:“既然是你的夫君,我當然敢說這種話。”

“少自以為是,我可以不承認你是我的夫君。”

聽她膽敢在入了洞房後還如此放肆,葉舒遠面色遽變,冷然道:“《禮記》有載:‘婚禮者,禮之本也。’你與我如今已行過婚禮,拜過大堂,飲過合巹酒,進了洞房,因此我就是你終生的夫君。”

話一說完,不給她回嘴的機會,他簡潔地命令道:“明天日出前就得上路,你盡早更衣歇息吧。”然後他筆直走到外屋去了。

“格格,額駙是讀書人,講禮數,你說話不可太過分啊。”康嬤嬤看著葉舒遠的背影,擔憂地提醒主子。

歆怡不以為然地說:“是他先逼我的。”

貼身丫鬟秋兒邊為她更衣,邊不解地問:“格格念的聖賢書裏不是說,女子出嫁後得以夫為天嗎?如今額駙就是格格的天,格格那樣對‘天’說話合適嗎?”

聽到她最忠心的奴仆也用聖賢教條來批評她,歆怡更加煩躁地說:“怎麽,連你倆也想對我說教嗎?”

“奴才不敢!”見格格動怒,康嬤嬤和秋兒齊聲回答。

知道她們口裏還有話,只是不敢說出,歆怡心中很不是滋味,委屈地說:“我的品行為人別人不清楚,你倆還不清楚嗎?雖說額駙不是我自己選的夫君,可是既然是皇上指的婚,大禮都行了,我還能怎樣?剛才那樣對待他是我不對,可是誰教他不把我當人看?難道嫁給了他,就得失去自我,仰他鼻息生活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他最好趁早弄明白,我可不是他的應聲蟲。”

“那格格打算怎麽做?”康嬤嬤知道她的個性,不免有些擔心。

“我也不知道,先走著瞧吧,反正我不會因為他而改變自己。”歆怡說著,又安慰她倆。“別擔心了,明天你們都要陪我到江南去,今後我們三人在一起,沒人能欺負我們。”

不久,葉舒遠進來,主仆三人不再說話,康嬤嬤、秋兒料理完後,便離開了。

歆怡坐在銅鏡前,手裏握著梳子,望著鏡裏美得不像真人、愁得不像自己的可人兒,想著身後的男人將要與自己共度今後的每一個夜晚,不由得心亂如麻。

由於滿人對男女間的事不像漢人那樣多忌諱,因此平日她從後宮娘娘、嬤嬤和年紀大些的丫鬟那知道一些男女之事,昨夜額娘也同她說了洞房夜的事,因此她不能說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可當這個夜晚真的到來時,她仍感到焦慮惶恐和羞怯不安,特別是在她的丫鬟、嬤嬤離開了,只有她與他獨處時,她的心情更加緊繃。

葉舒遠並不知道她內心的感受,只看到她滿臉不悅地坐在那裏,因此他沒有搭理她,便坐在書桌旁看起書來。

歆怡克制著心裏的不安,從鏡子裏看著他俊朗的五官和儒雅斯文的動作。他真的一點都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些年輕男子,她認識的男人大多出身顯貴,其中不乏能文能武的將相之才,但他們大多魁梧高壯、言行豪爽,不像他這麽雋雅沈默。

“你會騎馬嗎?”憋在心裏多日的問題終於脫口而出。

“不會。”他頭也不擡地回答。

“會射箭狩獵嗎?”

“不會。”低垂的眼睛依舊落在書本上。

傲慢無禮的書呆子!歆怡的心頭燃起怒火,挑釁地問:“那你會做些什麽?”

他擡頭看她一眼,又一言不發地繼續讀他手裏的書。

見他如此,歆怡更加認為他是在藐視自己,不由得譏諷道:“什麽都不會嗎?我想也是。那麽生為男子有何用?無怪乎你得那麽辛苦地考取功名,否則每天讀書能當飯吃嗎?能養家糊口嗎?”

她的話刺激了葉舒遠的男性自尊。他本不想與她說話,怕兩人一言不合又起爭執。況且他也無意對她解釋自己的事業,那不是他的習慣。他一向是個很能遷就和容忍他人的人,可這個女人的嘴似乎生來就是為惹他生氣的,不開口則罷,一開口便是紮人刺耳的話。對這,他絕對不能容忍,否則任她養成習慣,等回到家鄉,街坊鄰居定以為他功名沒考上,倒撿回個乞兒做老婆!

“夫人此言差矣。”他放下手中的書,認真地對她說:“身為男子,我讀書做事,各得其所;贍老育幼,各盡所能。而身為女子,夫人則應當恪守婦道、謹修婦言,慎理婦容、勤做婦工。如此,我葉府長房才能家和事興,光耀門庭。”

“如此說來,你的門庭得靠我來光耀啰?那你就該對我客氣點。”

看到她眼裏閃爍著好戰的光芒,葉舒遠眉頭一皺,再次埋首書本,不予置評。

嚇!真看不出這個毫無男子氣概的文弱書生,竟如此倔強。

見自己的挑釁只換來他嚴厲的訓斥和傲慢的對待,歆怡不服氣,卻也很好奇。

註二:進士分一甲、二甲、三甲。一甲取三名,分別是狀元、榜眼和探花,二甲取十名,第一名稱為“傳臚”。

註三:春季會試發榜正是杏花開時,故古代又將會試榜稱為“杏榜”,而將殿試榜稱為“金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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