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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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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單仁都由楊艷幫忙照顧,單徙得以安心在酒店賺到足夠的錢繳納學校費用。

小平房第四層。

楊艷已經幫單徙做好晚飯了。

單仁身上的其他傷口也基本痊愈了,除了缺失的手指。

晚飯過後,單徙跟楊艷一起洗碗。

醞釀了好久,單徙極力裝作不經意地問她:“楊姐姐,你知道你們酒店那個張先生叫什麽名字嗎?”

“知道啊,張梓游,梓裏的梓,游蕩的游。”

“那你知道他是哪裏人嗎……”單徙低頭刷著碗,補充了一句,“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從暑假開始才經常看見這麽一個人。”

楊艷思索了一下,搖頭說:“具體是哪裏人我也不知道,聽說是從德國畢業的,酒店的古老先生特地招回來的。”

單徙輕輕“哦”了一聲,“不是我們梅州的呀。”

“小單徙我跟你說,”楊艷擠眉弄眼地靠了靠她肩膀,“酒店裏她們打聽了好久,已經悄悄證實了張先生沒有女朋友這個事實,嘿嘿。”

單徙捏著碗邊緣的手指指甲蓋微微泛白,“應該有的吧,可能只是不在這裏,在國外什麽的。”

“我也覺得應該有,沒道理這麽一個人沒人覬覦……”

九月初開學季。

水寨中學整個高三級已經上了一個月的課了,所謂‘開學’只是對單徙一個人而言。

班裏面在征集訂覆習資料的名單。

說是自願,其實等同於必須買。

班級名單從第一排開始往後傳,單徙就坐在第二排靠左邊。

她有點掙紮。

不知道該不該訂這份覆習資料。

但當資料費用明細說明單傳到她手上時,只看了一眼,單徙就確定自己不用掙紮了。

這麽貴,頂得上她一學期的生活費了。

單徙沒在自己姓名後打鉤,默默地把名單傳到後面一排。

“單徙,”後排的同學拍了拍她肩膀,“你不訂嗎?這個好像是課堂覆習要用的資料。”

她呆楞了一秒,爾後轉頭笑說:“先不訂,等等再看。”

“好吧。”

琴江河沿岸有很多魚生小店。

熟識的人都知道,張梓游對魚的偏愛是與生俱來的。

幾乎能趕上他對酸的執著了。

以前在梅州念初中的那段短暫時光裏,他曾創下一周去魚生小店十一次的記錄。

因為老太太做的魚不夠好吃,而且她不喜歡吃魚。

九月中旬,秋天的氣息慢慢近了。

人們常常在秋天這個季節覺得惆悵,大概是因為葉子落下、萬物始謝的緣故?

傍晚時分,琴江河面上飄著淺淡的霧氣。

修長手指握著魚竿,張梓游在想,要是人活著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就好了,這樣一定更容易成功釣到魚。

當然,釣魚的訣竅從來就不是靜。

即使靜成石塊,魚不上鉤就是不上鉤。

釣魚的訣竅,是無妄。

殘酷而矛盾的真理。

既然是帶著魚竿魚簍來的,又怎麽能無妄?

唇角扯出一個極淡的笑,張梓游擡眼望向上游的船家。

望著望著發覺不太對勁。

靠,船往他這邊來了?

水波一圈一圈地泛開。

還讓不讓人安安靜靜釣條魚了?

猶豫兩秒,他幹脆扔下魚竿,跑岸上吃魚生去了。

早上出門時沒帶任何通訊工具,現在張梓游一個人坐在岸邊魚生小店裏,不用跟任何人交談,不用想繁雜無聊的公事。就這麽從從容容地享用桌上的魚片。

吃到一半,想找些文字看看。

向店家的兒子借了一本封面遺失的書。

翻開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這是博爾赫斯散文集的中譯本。

小時候讀博爾赫斯,只覺得這個人言語晦澀,盡說些瘋言瘋語。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折辱了自己獨自瘋狂的驕傲。

那是因為,他童年時一直覺得自己才是世界上最瘋狂的家夥。

偶然讀到這個人的東西,幼稚的惱怒蓋過了志同道合的喜悅。

所以長這麽大,只讀過一遍博爾赫斯。

但也只需要一遍,就足以記住一輩子。

越是記得,越是不想再讀第二遍。

尤其是在此去經年之後。

可是現在,手上的中譯本已經翻開了。

張梓游默不作聲地把書攤開在桌面上。

垂下長睫,慢條斯理地把佐料灑在魚片上。

心有所待。

《等待》裏說,[使他覺得遙遠的不是時間長,而是兩三件不可挽回的事。]你懂“遙遠”是怎樣一種感覺嗎?

我懂。

就像一個跋涉了千山萬水的人,看著腳下無盡蔓延的長路,累極渴極,卻還要拖著疲憊的身體靈魂,繼續跋涉,走完這一生。

———如此一種勉力支撐的狠重懲罰。

人在什麽情況下最容易失控?

答:明白應該後悔的時候。

這樣清醒而疼痛的夜晚,連上帝都勸他是時候喝點酒了。

後來不知怎麽地跑到了店家的小船上。

對於一個從小就暈船的人,加之酒精作用,站在船上簡直就像站在運轉著的摩天輪上一般。

迷糊糊睡下,又暈乎乎醒來。

河面上的夜風清清涼涼吹著,天地間孤寂得只剩下他一個人。

有那麽極短暫的一段日子,他覺得人生就這樣慢慢度過也沒什麽不好。

有天使,有老太太,還有輝煌夢幻的厄舍府。

小城鎮裏平和樸實,適合養生。

沒有下不完的雪;

沒有擺不完的棋譜;

沒有那句“重視能治肚餓”壓在身上。

奧斯陸的一切都沒人再願意提起。

習慣著被愛,習慣丟棄多餘的溫暖。

他也不用再苦苦思索自我的歸宿到底在何方。

可是呀。

知道梧桐葉為什麽會在短時間內變黃落下嗎?

知道梧桐花為什麽總在下雨天整朵摔落嗎?

那時我跟你說,因為它們平時太過常見,以至於一直被人們忽略,只有在枯萎雕零時才有資格轟烈一回———就像你之於我。

彼時我還不知道,習慣被愛等同於深受詛咒。

那一夜,列車在深夜離開,你在我一無所有時離開。

你被帶走,我被扔下。

從此天使飛向人間,惡魔永墜地獄。

[多年來,我弄懂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為地獄的萌芽。一張臉、一句話、一個羅盤、一幅香煙廣告,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發狂。]——博爾赫斯在《德意志安魂曲》如是說。

真懊惱,我的記性一向好得讓人無可奈何。

你那張跟我毫無相似之處的臉。

她那句刺進身體紮在心臟的話。

冠之於我的這個“張”姓。

諸如此類東西,無法忘掉,潛伏在生命裏,在千萬個孤獨的時空組合破冰而出,依舊能把我傷得血流不止。

一遍又一遍。

一遍再一遍。

永不休止。

逼迫我一直流浪。

梓游張梓游。

游蕩在故裏。

好笑的是,連故裏也是自己給的。

哲學上講,形而上學的孤獨無法消解。

我想,我註定漂泊此生。

拎著易拉罐走在沿江街道上,路燈晃來晃去,張梓游懷疑這些路燈桿全都被人撞歪了。

旁邊的便利店播著《irresistible》,很經典卻惹火的一首歌。

他停下腳步站在街對面,仰起頭灌了幾口冷冰的啤酒。

嗯……好像路燈桿又被人擺正了。

[……

butheisirresistible

al

scapable

icanhardlybreathe……]

很顯然,辛普森唱出來的那些男女激情於他而言是如此無趣。

通常情況下,大多數人從來不明白到底什麽叫做“愛情”。

到底是原始的亞當夏娃之火,還是柏拉圖式的精神共鳴,又或者是俗世間的心生羈絆。

念碩士時,beill教授曾開玩笑說張梓游是'nolove‘體質。

天生不愛,也不受愛。

但是beill沒說明白,他到底是'nolove‘還是'unlove’。

晚上十點半。

琴江河對面水寨中學的高三級學生晚自習都結束了。

張梓游還站在街邊恍惚,不知道是酒精在麻痹大腦,還是主觀情緒在麻痹自己。

這世上還有什麽比自我失控更可怕?

對他來說,沒有。

真希望此時此刻在這裏站成一棵樹。

生死枯榮,聽天由命。

由此也可獲得自暴自棄的糊塗勁。

單徙看見他的時候,就只看見了一抹濃重墨影,在初秋的夜晚傷悲得無法言喻。

“……”

要上前去打聲招呼嗎?

她抱著書本,站在離他幾米遠處。

對面便利店的歌曲切換了好幾首,張梓游手中的啤酒瓶早就空了。

他蹙著眉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致命的旋律鉆進他耳邊。

[once/doesn‘

/……]

單徙看著他摔下手裏的易拉罐,盲目穿過公路。

“餵!張——”

尖銳的剎車聲突地響起,單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差一點就被車子撞到了。

但是那個男人停都沒停,徑直上前推開便利店的玻璃門。

他抓住一個男員工的衣領,不知說了些什麽,淡漠的神情中露出狠厲。

裏面很快就亂做一團,他被眾人圍住,單徙看不見他了。

她咬了咬唇,抱著書穿過街道。

[……‘/byyourside/uld————]

便利店音響裏的音樂戛然而止。

單徙停下腳步站在玻璃門外,看著那個年輕男人拉開門走出來,面無表情地從她身前離開。

黑色衛衣黑色休閑長褲,眉骨泛紅,一雙眼被陰狠浸透。

她看著他走進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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