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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太子妃日日來訪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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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幾日,聖人那邊便會有所動靜。這些人是東宮主要黨羽的親戚,所未在朝中擔任重職,但只要找到理由將其誅滅,便足以達到殺雞儆猴的程度。唇寒齒亡,東宮一黨就再也坐不住了。」

沈茂靜靜地聽他說完,沈默半晌道,「好法子。」

衛錦之丟開筆墨,斜眼睨他,忽地想起什麽,沈聲問他:「太子被除之後,下一個,便是平陵王,你可曾想過,或許聖人在你們二人之間,徑直選了他呢?」

沈茂瞇眼笑,「老子處心積慮做了這麽多,可不是要為他人做嫁衣。退一萬步講,我這不還有你嗎?就算聖人覺得我不是他心中的太子人選,那又如何?命運從來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他不選我,我自己選自己,不就成了嗎?」

他這話說得極為隱晦,衛錦之卻懂得他在說什麽。

自己選自己,大不了謀個反嘛。

窗外更深露重,衛錦之披上來時的外衣,走到窗邊將窗欞輕合,推門而出。

「殿下,看完案上擺著的《寶慶通鑒》再睡。」

沈茂懨懨地嘆口氣,哼,還以為這小子要囑咐他早點睡呢。沒想到竟還是讓他看書。都忙一整天了,還不讓人歇息,真是太無恥了。

心中腹誹萬千,嘴上卻是另番說辭:「知道啦。」

衛錦之滿意轉身,一頭遁入黑暗之中。

半月之後,以私自運輸買賣官鹽為由,聖人下旨斬殺伺監令王氏等二十三個涉案之人,手段雷霆,絲毫不容人置喙。

東宮一黨,在經歷了兩個月的如履薄冰之後,終於在一個初夏的夜晚,決定起兵造反。

眾人將所有事情商量完畢之後,自東宮秘道,與太子相商。

太子聽後,臉色鐵青,一口拒絕:「為人臣子,怎可有如此罪無可恕的念頭!」

眾人跪倒,哀求:「殿下,聖人生性多疑狠辣,為求自保,只有此路可走啊!」

太子甩袖,氣得跳腳,「混話!混話!」

眾人跪求一夜,了無進展,太子堅決不肯松口。眾人無奈,求了太子妃進宮,與皇後相商。

皇後在承天殿待了近三個月,一身華服盡褪,形容蒼白,眉眼之間,卻依舊戾然鋒利。

太子妃將眾人的意思傳達完畢,低下頭有些不太好意思。眾所皆知,皇後對聖人的癡情,是深而入骨。

皇後在殿內三月,外人無法傳遞消息,故而東宮一黨的密謀她並不知情。雖不知情,但近日來聖人明面上處置罪臣的消息早已傳遍宮野,並未忌諱承天殿。

皇後聽聞消息後,並無半點震驚之色。神情平淡,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哥哥做出這樣的選擇,是正確的。」

太子妃一震,她完全沒有想到皇後竟會比她想象中的更要堅強。

皇後接著問,「太子不同意,是嗎?」

太子妃再次震住,一直以來,她都以為皇後不過是個癡迷於情愛的傀儡皇後,貴族世家並無真正敬仰皇後德行之人,皇後的存在,不過是依附於聖人,在眾人眼前,皇後或許還當不起一國之母。

太子妃點頭。

皇後起身,取筆墨,提筆寫下書信。

太子需要有人推一把,他平生最聽兩個人的話,一是聖人,二是她這個母後了。現如今,她親筆去信,交待他千萬要舉兵起事,迫於當下局勢,太子定會肯的。

太子妃欲言又止,皇後看出她心中疑惑,笑道:「回去告訴他們,大可不必為我擔心。我的兒子,定是要做皇帝的,這是毋容置疑的,所以你們只管放心行事。至於行事之後,聖人若不小心壽終正寢,也無妨,屆時我自會跟隨他而去。」

兒子的皇帝之位,她要爭。聖人身旁的同棺之枕,她也要。太子若能順利登基,最好的情況,是聖人知趣退位,從此與她山水之間不問世事。她有這個信心,他們定會像年少時那樣,了無憂愁,帶給彼此快樂。若聖人不幸離世,那麽,她也不會茍活於世間。

太子妃深呼一口氣,朝皇後一拜。

皇後扶起她,拍拍她的手,「你要照顧好太子。」

太子妃想起那日太子抓著陳安挑明關系的一幕,心痛難耐,低垂視線,一時忘了答應。

皇後不知她心事,以為是大事在即,太子妃不過出於婦人之仁,害怕恐懼而已。故而安慰道:「沒有過不去的坎,夫妻之間也是如此,世間之事也是如此。」

太子妃咽下喉間一抹酸楚,點了點頭。

回東宮之後,太子妃呈上皇後親筆書信。太子拆開來看,一字一字,讀了數十遍。

燭臺晃動,兩人的身影映在地上。許久,太子將信撕毀,擡頭憤然,「我不信。母後絕不會寫這樣的信。」

太子妃跪下,細細將撕毀成渣的紙一點點撿起來,捧在手心,拿了個燒盤,置於燒盤燒毀後,方才擡起頭道,「我們只有這條路走了。」

太子恨恨看她一眼,忽地大笑道:「不就盼著做你的皇後嗎?我若登基,皇後指不定是誰呢,你就這麽自信,我一定會封你為後?」

太子妃靜靜地看著他,目光誠摯而熱烈,她的眼神裏有愛戀,有她一直想要告訴他的纏綿情意。

她搖搖頭,「無所謂,我只希望你能活下來。活著做皇帝。」

太子忽地一把撅住她的下巴,目光兇神惡煞:「別跟我來這套,宣兒的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太子妃揚起嘴角微笑,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一把推開她,根本不想聽她的開解之詞,甩袖揚長而去。

太子妃癱在地上,掩面而泣。

那是宣兒的宿命,他不能怪她。她哭得軟綿無力之時,忽地想起今日下午皇後在宮殿說的那句話,「沒有過不去的坎」。

是了,只要能度過眼前的難關,什麽事都不是事了,他們會像以前那樣和好,他終有一天會感動於她的癡心。

太子妃哭得更傷心了。

太子拉著陳安,在葡萄架下坐了一宿。

這一夜,星空璀璨,他們在風中默無聲息。夏日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早,第一抹晨曦自雲後透出來時,樹上的知了也開始蟬鳴。

陳安坐得腿都麻了,卻依舊不敢動。太子躺在他的臂膀上,忽地問:「安兒,你知道父皇為什麽厭惡我嗎?」

陳安本想安慰兩句,卻發現任何的語言,在太子與聖人的父子關系跟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於是他問:「為什麽?」

太子答:「他厭惡我平庸,厭惡我是母後所生,厭惡我做了太子,厭惡我是他的兒子。」

陳安擡起手,下意識想要撫摸他的額頭,意識到這動作太過親密,似有逾越。他剛要將手放下,太子卻一把拽住他的手,他的眼神認真而專註,他看著他道:「安兒,父皇說我喜歡男人,他厭惡我喜歡男人,只是安兒,我真的不喜歡男人,我只是喜歡你而已。」

陳安笑了笑,他知道太子今日赴宴即將做出的舉動,所以他什麽都沒說,只是繼續剛才的動作,將手放在他的額間輕輕撫摸。

太子閉上眼。

陳安唱起了家鄉的小調。與先太子妃生活的望京不同,他這個沾親帶故的遠方親戚只是個生活在江南望江一隅的窮小子。

來望京之前,他學過唱戲。家道中落,為了贍養父母,他迫無無奈,當過一陣子的戲子。後來來了望京,無意間得知自己家還有房德高望重的親戚,厚著臉前去打秋風,被人一棒趕了出來。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冬天。他衣履闌珊餓倒在雪地裏,自東邊而來一人,擡眼去望,錦衣玉冠的男人騎在高高的馬背上,震驚地看著他,仿佛故人重逢般。沒有望京貴族一貫趾高氣揚的傲氣,男人和氣得很,朝他伸出手,那手白皙修長,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手。

「從今往後,你叫陳安,是我沈驀的人。」

那個時候的陳安還不懂這句話對他意味著什麽,他只是隱隱知道,或許,以後的人生,會不太一樣了。

婉約綿長的江南調順著清晨的霧氣,緩緩散開,紛紛揚揚一曲又一曲。太子讚道:「安兒,你唱得真好聽。」

陳安沒有停下。

日頭自東邊升起,高高地往半空中一掛,太子不能再待,按照時辰,他得趕緊往宮裏去。

這是他被幽閉之後,聖人許他參加的第一個宴席。宴席之上,東宮一黨欲借眾人醉酒之時,行謀逆之事。

他們要他親自將毒酒遞給聖人。這件事只有他可以辦到,旁人都不行。

太子有些發抖,他終究還是害怕的。不是怕將毒酒遞給父皇,而是怕別的。

陳安只好停下來,柔聲安慰:「殿下,無論如何,我都會誓死追隨你。」

太子看向他,有些嘲諷地問:「你知道我要做些什麽嗎?」

陳安點頭,「我知道的。」

太子繼續道:「不,你不知道。」他們都以為他定會謀逆,定會將那杯酒遞給父皇。

陳安搖頭,從袖子裏取出一包藥粉,「若是連我都不知道殿下在想些什麽,殿下活在世間,豈不是太孤獨了些?」

說罷,他當著太子的面,將藥粉倒入杯中,一口氣喝下,笑道:「為君為子,弒父篡位,是為不忠不孝,殿下心性純良,萬不會做這樣的事。為人主君,臣子盡心竭力,拼死相從,若不相應,是為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義之事,殿下是寧肯犧牲自己也不願辜負他人的。」

太子欣慰:「知我者,莫若安兒也。」

陳安看起來有些痛苦,許是吃了方才那碗茶的緣故。「陛下,你命人備下的白綾,我不想用,舌頭掉在外頭,傳說下輩子會變成啞巴,如有下輩子,我還是想唱唱曲的。還是砒霜好。」

太子眼中有震驚、痛苦、愧疚。原來他早就料到了一切。

……入口,陳安無力支撐,倒在太子懷裏,擡頭問他:「殿下,殿下也準備用砒霜嗎?」

太子的淚奪眶而出。他點點頭,「是的,我也準備和安兒用一樣的。」

陳安覺得整個身體的氣息都被褫奪了,胸腔裏只剩了一口氣,他用這最後一口氣,緩緩道:「殿下,我先行一步。」

此後世間再無陳安,再無太子跟前第一人。

他再也不能聽他的曲了。

太子抱住陳安,嚎啕大哭。

近午時,宴席開,絲竹歡樂,一派熱鬧愉悅。

聖人坐於高位之上,俯視下方。目光觸及最左方的太子,瞳孔一緊,似有考探之意。

他喊了聲,「太子?」

太子猛然擡頭,自案幾饒桌而出,「兒臣在。」

出東宮前,他重新換了衣裳洗了個臉,熱水敷過哭腫的眼,拿白脂粉輕輕一抹,倒也能遮個七八成。

聖人指著正在進行的歌舞問:「此曲此舞,如何?」

太子將頭埋得低低的,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沙啞,回答得幹凈果決:「宮禦坊出來的歌舞,自是天下最好的。」

聖人點點頭,沒說什麽,撫了撫袖,示意太子坐回去。

太子重新入座,擡眼便望見對面坐著的東機令王淩舉杯示意,王淩使了個眼色,示意太子找機會敬酒。

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準備就緒,只待聖人喝下毒酒,一切便能順理成章。太子登基,他們也能幸免於難,得償所願成為擁君重臣。

太子避開他的目光,假裝沒看到。

躲得了一時,卻躲不過一世。王淩將手扣在腰間所配玉玨上。事先有預料,若太子遲遲不肯行動,那麽他們只好采取最壞的打算。玉玨扣三下,而後摔玨,以抓刺客為由,囚禁聖人。

太子一顆心幾乎懸在嗓子眼,在王淩的手往下扣第三下的時候,太子站起來,舉杯朝聖人道:「父皇,此酒甚好,兒臣想要敬您一杯。」

聖人若有所思地盯住他,眼神隨即移開,道:「好。」

太子想要請求聖人提前結束宴席,避免之後若有不測傷及無辜。苦於如何找正當理由開口,聖人卻搶先一步道:「宴席至此,大家便都散了吧,太子留下來陪朕斟酒暢飲。」

遂得心願。太子松一口氣,不敢朝王淩那邊看。

殿中只剩聖人太子兩人,聖人命人另取酒壺,伺酒的小太監恭敬地送上飲具,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朝太子望了眼。

太子瞬間明白,這小太監定是他們安插的內線。他的目光凝視在案前的精致酒壺,左旋為酒,右旋為毒,是他們備下的了。

聖人笑著看他,似乎在等待著他斟酒。太子遲疑半秒,而後伸手去拿酒壺。

一斟斟到杯面,幾乎滿溢而出。聖人並不急著喝酒,笑望著太子,問,「面壁思過三月,想來你也是大有長進。」

太子謙卑道:「兒臣知錯。」

聖人嘴角一抿,只那麽一瞬間,閃過一抹輕蔑而無奈的笑容。這個兒子,確實是太過平庸,連他所說的言外之意都聽不出來。

這個長進,說的可不是太子如今假模假樣的虛意奉承。

罷了,既然已經給過機會,後面的事,註定是天命。

聖人並未多說,舉杯碰了碰太子的杯子。或許是出於對血肉之情的尚未泯滅,聖人開口問:「太子今日想要敬酒,可是有什麽話想要對父皇說?」

這般柔和的語氣,恍若昨日,恍若太子充滿嫉妒與懊惱的童年時期。太子搖搖頭,「兒臣要說的,都已經說了。」

生硬而倔強的回應。聖人輕哼一聲,將晃到嘴邊的酒杯一個回轉,遞到太子跟前,「太子如此孝心,不如替父皇喝下這杯酒吧?」

此話一說,太子幾乎立即明白,東宮黨的計劃失敗了。聖人,早就有所防備,今日宴席,不過是甕中捉鱉。

不知為何,太子忽地覺得解脫,$e6ac應由他獨自解決的事,終究又是被人推著前進,聖人的命令,一如既往,他只要照著做便好。

那一瞬間,太子想起今早躺在陳安懷中時的發抖不安,是啊,他不是害怕謀逆,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失敗。平生第一次在聖人面前拿主意,他擔心會出漏子。

呵,現在想來,有什麽好怕的。看,父皇讓他喝酒,本來就該是他自己拿主意喝下的那杯酒,最後終歸是由父皇拿了主意。

這一次,太子沒有顫抖,他順從地從聖人手中接過杯酒,就像以前做過很多次的順從那般,沒有絲毫猶豫地一口氣喝下。

聖人冷笑,他正準備揭穿這愚蠢的謀逆以及太子拙笨的手段,嘲笑太子連個謀逆都做不好的時候,太子卻一把搶過案上的酒壺,按開壺頂,往裏面潑灑些許東西,而後一口氣仰面灌下。

這一連串動作,僅僅發生在數秒之間。動作快得僅夠聖人眨個眼,聖人一怔,酒壺裏面,是有毒的。

而從他手中遞給太子的那杯,其實是沒有毒的。謀逆雖是大罪,但畢竟血濃於水。

聖人上前搶奪,臉上有過慌亂神情。太子口吐鮮血,扯住聖人的袖子,安慰似地同他講:「阿耶,你放心,我另外又加了些砒霜,肯定能死的。」只有他死了,事情才能真正解決。阿耶最不喜歡看到的兒子,從此以往再也不會礙眼了。

聖人一震,往前便要喊太醫,被太子一把抱住雙腿。

聖人回頭,緩緩低下身,將太子扶住,聲音顫抖,「你大可不必這樣。」

太子使出最後一絲力氣伸出手,在空中比劃著,「阿耶,我只是想做你的好兒子,最優秀的那個。我……我從來沒有……「氣息越來越弱,聖人不得不低下頭去聽,聽到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沒有背叛……阿耶……你要相信我……」

而後,再也沒有而後。

太子眼睛瞪著,了無氣息。而他的手卻仍舊緊緊攢著,四指緊握,大拇指突出,是一個表揚的手勢。

皇子們小的時候,聖人每次誇獎,便會做出這個手勢,朗朗地讚上一句:「我的好兒子!」

聖人撇開視線,朝前一伏,沒有半點眼淚,喉頭一癢,猛地嘔出血來。

史官記載,明慶二十四年六月,仁孝皇太子沈驀突發疾病,崩於乾天殿,享年三十歲。時月,太子妃王氏自縊殉情,與仁孝皇太子合葬於陵園。明慶二十五年八月,昭憲皇後思子成疾,崩於承天殿,享年四十六歲。

炎熱的夏天終是要隨著這場風波掀過去,又是一年秋風起。太子的事情,望京城內忌諱莫深,聖人有令,凡妄自議論者,無論世族庶民,一律受舌刑。

九月,梅秾枝前往紫山寺出家,禾生前去送行。

送至山下,禾生勸道:「山上清寒,你修煉幾日嘗嘗鮮就罷,不一定要真的皈依佛門。」

梅秾枝笑道:「難不成我還等著嫁人麽?」

禾生自知說錯了話,低下頭來。王爺同她說過的,東宮那邊,本來是準備行謀逆之事,不知怎地,太子突然崩了。沒了輔佐之人,底下之人縱胸懷大志,也毫無用處了。謀逆之事,就這麽掩過去了。

皇後雖死,卻是帶著皇後封號而崩,聽說是聖人賜她自縊,只是宮間傳聞,不可盡信。一場場的風波,歸根結底,還是起源於梅秾枝的上告。

聖人失去了兒子,他不能再失去第二個兒子,失子之痛,此刻隱而不發,日後保不齊什麽時候就發作了。

梅秾枝早就想好了,無論怎樣,東宮騰出來了,灝哥哥離皇位更近了,這就足夠。

她若隨便嫁人,日後聖人再行追究之事,定會牽連無辜。且她最想要嫁的人,這輩子已娶了別人,對於世間男子,她已沒有什麽好留戀的。不如清心寡欲,從此歸隱山林。

梅秾枝想起什麽,道:「我這一去,也算是為自己贖罪了。」太子之死,她雖未直接參與,卻間接害死了他。但願後半生吃齋念佛,日日為其念往生咒。

說罷,她跟隨前來迎接的兩個道姑往山間小路走去,腳步輕盈,無半點牽掛。

禾生下意識喊了聲:「秾枝!」

梅秾枝回過頭來,淺淺一笑,回道:「從此以後,世間無秾枝,唯有無憾。無憾見過施主。」

無憾無憾,一生無憾。

禾生怔在原地,忽地悲從中來。

宮中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聖人要立新來的如妃做皇後。而今談起如妃,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說跟景寧王妃年輕時,長得似有七成像。

淑妃頭一個不高興,向自己的乖兒子抱怨,「為何挑個那樣的人進宮,你這不是成心讓母妃心頭不痛快嗎?」

沈茂獻上新得的明珠玉冠,親自為淑妃戴上,嘴甜地誇了幾句,將淑妃哄得喜笑顏開,這才開口解釋:「她若沒有那個模樣,兒子還不屑送她入宮呢。母妃難道不覺得,聖人最近對我們母子,格外寵信嗎?」

淑妃回想種種,覺得也是,暫且在心中不快壓下,點頭道:「還是我兒子聰明。」

沈茂不敢搶衛錦之功勞,「是兒子的門客聰明。」

淑妃想起衛錦之的模樣,連忙揉揉沈茂的臉,「兒啊,和醜的人待久了,會變得一樣醜的。除了必要事務相商,你還是不要和他多待。」淑妃緊緊眉頭,嘆一句:「長成那樣,實在對不起爹媽啊。」

沈茂擠擠嘴角。只怕母妃還不知道,衛錦之才不醜呢,賊好看了,至少比父皇要英俊得多。

沈茂想,萬一以後他登了帝位,衛錦之恢覆本來面貌,以他那樣禍國殃民的容貌,會不會出個街就被人用鮮花砸死了。病秧子身子弱,被花砸死還是有可能的。

哎,為了讓病秧子長長久久地服侍他這位英偉之帝,以後還是下道命令,讓他不得以真面貌示人。

禾生入宮時,正巧碰上沈茂出宮。兩人在宮道上相遇,沈茂一見是她,兩只眼睛都發光了。

這可是病秧子的最大弱點,得好好供著。沈茂試圖以最友好的姿態打招呼,由於他常年浸淫在美色之中,此刻似笑非笑的僵硬嘴臉,看起來頗為猥瑣。

加之他剛才吃了油炸之物嗓子幹得緊一不小心咽了咽口水,這動作讓禾生想起秋獵之時不好的事情,她恨不得避道而行。

沈茂開始補救自己的形象,沒話找話:「王妃今日氣色很好。」

禾生低眉,「三殿下也是一樣。」

沈茂:「王妃今日頭飾與衣裳甚是搭配。」

禾生回:「三殿下也是一樣。」

沈茂繼續道:「王妃好像瘦了點,得多多進補。」

禾生尷尬笑:「三殿下也是一樣。」

沈茂松口氣,聳聳眉頭,心想,這一回,平陵王妃總該感受到他的善意了吧。

禾生頭也不回,碎步快速往前。

到了德妃宮中,恰逢遇見如妃進宮請安,禾生與她撞個正著。

禾生不識得她,擡眼去望,視線觸及她的臉,不由一滯。德妃適時提醒,「這是如妃。」

禾生趕忙行禮。

如妃怯怯地受了禮,沒有久留,找了個理由匆匆離去。

禾生驚訝道:「母妃……她……」

德妃會心道:「別說是你,就連我,當初一見,還真以為是那位呢。」

禾生訝異:「虧得三殿下找來這麽個人,也算得上是一件奇聞了。」

德妃笑了笑,「什麽奇聞不奇聞的,我們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的,自是最好。她若借那張臉做些什麽,我也不是好惹的。」

禾生隱隱有些擔心,一想到太子背後兩家人的勢力,一日之間,說倒就倒,不得不叫人膽戰心驚。

德妃拍拍她的手,知道她定是想起了廢太子的事。體恤她膽子小,在這樣的事情面前,自然是會害怕的。撇開話題道:「我有件重要事,你且湊過來。」

她說著,將周遭之人一個不留地全部遣下來,剩了禾生一個,這才放心輕聲道:「漠北之事,聖人準備讓灝兒前去解決。聖人有意讓灝兒領五萬大軍,此次平定漠北內亂,有漠北四王子在,必定不會難到哪裏去。待灝兒凱旋,便是大功一件。聖人要給他一個大大的賞賜。」

在德妃和沈灝身邊待了這麽久,禾生早已耳濡目染,學會聽半句揣測全句,有些不敢相信,問:「東宮?」

德妃摸摸她鬢邊的碎發,「聖人終歸是看好灝兒的,你只管叫灝兒放心前去,務必要將此事辦妥。」

禾生應下。

回府將德妃的話一傳達,沈灝陷入沈思。事情肯定是要辦好的,文書未下,聖人先同母妃交待,定是有原因的。是不放心他,想要穩住他,還是想讓他做些別的?

無論如何,得先將漠北之事順順當當地辦妥。

禾生貼著他的胸膛問,「要去多久,今年冬天能回來嗎?」

沈灝拾起她的一捋青絲,道:「不知道,我會盡量趕回來同你守歲的。」

禾生道:「還有種樹呢。」想到這,她愁眉苦臉地嘆一句,「今年又得空著肚子去了。」

沈灝摸摸她的小肚腩,「來得晚,來得貴。」

一番*之後,他將她緊緊抱在懷裏,柔聲交待:「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爬上爬下的事情不許做,每天記得多走走,但是也不要到處亂跑。」

禾生回抱住他,「你交待了這麽多,怎麽不告訴我,想你的時候,我該怎麽辦?」

沈灝的下巴輕輕抵在她的額頭上,來回小幅度地磨蹭。「這個啊,還真沒想過呢。」

過了數秒,他忽地一個鯉魚打滾,抱著她從床上起來。「我有你的畫像,你卻沒有我的,不如這樣,我們現在畫一個。」

禾生皺皺眉:「大半夜的,上哪找畫師?」

沈灝伸出手指點點她,「自己畫的,才夠刻骨銘心。你來畫。」

禾生捂嘴笑,「就我這畫功?你不怕我將你化成個四不像?」

沈灝捏捏她的臉蛋,「那你可得當心了,若真畫成四不像,後半夜我可要好好懲罰你。」

夫妻倆拿了作畫的東西,他往床上去,掀了衣服問:「要不要來張裸的?」

禾生嗤一聲:「不正經!」

沈灝不肯罷休,央她:「要畫就畫一套,有我半裸著床上歇息的,有我書案前奮筆疾書的,有我同你吃飯時的,諸如此類,都得一一畫下來。」

禾生攤手表示罷工,「會累死的。」

沈灝柔聲哄她:「反正時間多得是,你可以慢慢畫。」

這一畫,就是一個月。趕在沈灝出征之前,禾生終是將一套畫了出來。

取名叫做「平陵王威武日常。」

沈灝問她,「為什麽要叫威武日常?」

禾生想了想,聳聳肩:「這樣聽起來比較有氣勢,好像是什麽名家名作之類的。」

沈灝低頭翻看畫作,臉色不太好。禾生湊過去問,「怎麽樣,我畫得是不是很好?」

沈灝舉起一張畫作,命裴良上前,指著畫問:「你告訴我,從這張畫上,你看到了什麽?」

裴良思考半天,答:「好像是個成精的狗尾草在進食?」說完後,他也覺得自己的回答太過匪夷所思,連忙請罪。

沈灝揮手讓他下去,轉過頭沖禾生道:「聽到了嗎,狗尾巴草,你硬生生把我畫成了一株成精的狗尾巴草。」

禾生連忙解釋,「不是啊,這瘦瘦的一橫一豎,代表的是你的身體,由於上次我看宗王叔頭發少得快謝頂,然後你們沈家人好像都有這個毛病,我就想給你多畫點頭發,所以才有上面那搓毛茸茸的部分。」

她解釋得好充分,沈灝竟無言以對。用了半個時辰欣賞畫作,沈灝最終接受了他作為一株狗尾巴草存在的畫作。

反正是她拿著睹物思人的,嗯,她喜歡就好。沈灝擠出尷尬的笑容,將一套畫作鄭重其事地塞到禾生懷中,親了親她,認真道:「那你一定要記得想我。」

禾生蹭蹭他,「我會天天看著畫作想你的。」

沈灝:「……好的。」

沈灝遠行前夕,聖人召其入宮,父子話聊,談至深夜。

大軍將出,禾生在城門前與沈灝道別。他駕馭著赤紅戰馬,領著鬥志昂揚的戰士,朝北出發。

不知怎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禾生心中惴惴不安。總覺得,好像這次一分別,再次見他,就得是天荒地老之後的事情了。

城門之上,衛錦之負手挺立,沈茂手執紙扇,笑:「終於走了。」

衛錦之盯著城門下那個嬌弱的身影,看得出神,並未理會他。

沈茂聳聳他肩,笑:「再忍忍,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待我哄好了聖人,還怕你的小王妃到不了你懷中嗎?」

衛錦之嫌棄地看他一眼,「庸俗。」說畢便走了。

沈茂倚在墻頭,呸一聲,「庸俗怎麽著,我樂意。」

輾轉已是十月,聖人舊疾覆發,如妃伺候禦前,日夜不相離。

一日,淑妃急召沈茂入宮,沈茂匆匆而入,殿內並無淑妃,只有如妃。

如妃先行行禮,眼前之人是她的救命恩人,無論何時何地何種身份,她都得對其禮遇。

沈茂回禮,「娘娘客氣。」

自如妃入宮以來,從未像今天這般急急召人而來,定是有什麽大事相告。

如妃細細道:「這幾日聖人在病中,可能病糊塗了,嚷出了些話,我聽了實在覺得不安,思來想去,還是先告知王爺。望王爺早做準備。」

沈茂皺眉:「但說無妨。」

如妃將那日聖人病中欲寫下傳位詔書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最後不忘加重語氣,「聖人想立的,是二殿下。」

沈茂只覺得耳邊轟地一聲。花了這麽多心思,結果還是入不了聖人的眼,換誰誰都不會甘心。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問,「可否聽錯,聖人說的,興許是三,並非二。」

如妃瞧他一眼,有些不忍心,低頭道:「聖人喊的,是二殿下的名諱。」

沈茂一拳揮在墻壁上。

本以為進獻了同聖人朝思暮想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入宮,趁著沈灝不在京中的這段時日,能夠好好地討聖人歡心,趁機定下王儲之事,沒想到,聖人心中卻還是偏向了沈灝。

憑什麽!

如妃有些被嚇住,上前查探,安慰道:「王爺莫急,聖人尚未立旨,只是一時胡話也未可知。」

沈茂攢緊拳頭。

將事情同衛錦之一說,衛錦之並無多大反應,淡淡道:「若非親耳聽見,不能盡信。」

沈茂想想也覺得是,萬一如妃坑他們呢?

這種事情,還是得自己親自確認才好。

有如妃在,沈茂想要進宮見聖人一面並不難。之前聖人有旨,病中不許人探望,沈茂也算是除了如妃之外,面聖的第二人了。

沈茂腳踏靴子,放輕腳步朝裏走去,聽得聖人喊道:「是灝兒嗎?」

沈茂一時沒聽清,以為他在喊自己,慌慌忙忙上前,望見聖人躺在病榻上,從被下伸出一只手來。

沈茂上前握住聖人的手,道:「阿耶,我在這呢。」

聖人迷迷糊糊睜開眼,「灝兒啊,你回來了,漠北的事情,怎麽樣了。」

沈茂心一梗。

聖人繼續道:「灝兒,你是個好孩子,阿耶這一病,不知道還能不能好了,日後這江山社稷的擔子,就交到你手上了。定要好好守護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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