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羽然沒有說話。

事實上，如果一定要和林瑾清針鋒相對的話，他也不是沒有話說的。

譬如說，很多事情都講究一個先來後到，但是感情的事情，能用先來後到來簡單粗暴地概括嗎？林瑾清當年桃花無數，若他果然是一個感情上講究先來後到的人，只怕早和名門仙子結成道侶了，又怎麽會惹來這一樁孽緣？

又譬如說，林瑾清的所謂歪理，其實也不過是仗著他的修為略高而已。若穆羽然不是因為前後兩次走火入魔，功力大損，林瑾清想催動明月劍上的那一縷神識，也沒那麽容易。說到底，還不是弱肉強食，勝者為王。

還有，林瑾清既然口口聲聲清風劍和明月劍是一對，但是為什麽明月劍卻被蘇小仙毫不猶豫地送給了他穆羽然。就連那個叫阿錯的孩子，明明血脈強橫，卻沒得到蘇小仙承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私生子。這般見不得光，成為堂堂清乾宗永遠難以啟齒的恥辱，又有什麽好炫耀的？

可是穆羽然什麽都沒說。他只是那樣靜靜地躺在地上，面色蒼白，口中不停有鮮血湧出，那鮮血的顏色鮮紅刺目。他仰面望天，仿佛在等待著什麽一般。

穆羽然並沒有等待太久。天空之中有金光閃過。清乾宗的掌門路承遠按下金光，跳下飛劍，三步兩步已經來到穆羽然面前：“羽然，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樣子的？”路承遠驚怒交加道，連聲音都變了。

穆羽然半支起身子，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不關林師叔的事。是弟子……是弟子無能……”他一面說，一面用手捂住心口，口中一個忍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如果蘇小仙在此處，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點讚，將心機白蓮的美譽贈送給穆羽然。可是她沒有。而眾落月峰的弟子們明明看清楚了穆羽然順水推舟示弱、不著痕跡向掌門告狀的全過程，但是搜腸刮肚，苦於無法尋到合適的詞匯形容。他們只是下意識地為自己的師父、落月峰的峰主林瑾清捏一把汗。

誰都知道，林瑾清是清乾宗掌門路承遠最寵愛的師弟。但是同時，穆羽然是清乾宗掌門路承遠最寵愛的弟子。最受寵愛的師弟和最受寵愛的弟子互相pk，究竟誰更能獲得路承遠的支持呢？鑒於林瑾清麒麟崖越獄在先，開啟護山大陣在後，還把穆羽然打傷，帶著人要闖百草園，傻子也知道路承遠會回滬誰，譴責誰。

而事情的發展也不出眾人所料。

“瑾清！”路承遠怒了，他轉頭看著林瑾清，一臉的痛心疾首，“你鬧夠了沒有？是，阿錯他娘當年是愛慕過羽然，羽然似乎對她也頗為暧昧，但是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羽然額頭上一點朱砂痣猶在，足以證明他和阿錯的娘發乎情，止乎禮。如今人都死了，你就算耿耿於懷，糾結於舊事，也要有個分寸！”

什麽？掌門您搞錯方向了啊！這兩人才不是為了舊事爭風吃醋呢！林師叔方才分明在說，穆羽然窩藏阿錯的娘，阿錯的娘沒死，藏在百草園中啊！眾人聽路承遠一席話似乎完全搞錯了重點，不由得在心中吶喊道。只是他們吶喊歸吶喊，卻都知道林瑾清和穆羽然脾氣一個比一個古怪，他們可不敢輕易惹事。

“是。是我的錯。”不知道為什麽，林瑾清卻絲毫沒有要分辯的意思，“是我一時糊塗了。甘受掌門人責罰。”林瑾清低手垂目，方才的威風煞氣盡斂，一副甘願受罰的溫良樣子，令穆羽然止不住地詫異。

“林師叔前倨後恭，令弟子好生詫異。”穆羽然吃了那麽大的虧，好容易盼到靠山來了，豈能輕易放過？正是宜將剩勇追窮寇，轉眼之間，攻守之勢已變，穆羽然精神大振，乘勝追擊道：“方才，林師叔還口口聲聲說懷疑弟子窩藏包庇妖族，說要命人闖入百草園中搜查呢。如今掌門師尊既然在，便請掌門師尊做主，替弟子洗刷冤屈！”

穆羽然心中篤定，百草園在掌門路承遠的眼睛裏，一向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存在。路承遠絕不會允許別人當著他的面進入闖入百草園。故而他索性裝得大度一些，好讓林瑾清越發下不來臺。

“胡鬧！”路承遠果然一臉忍無可忍地斥道，“林師弟，你如今是怎麽了？百草園乃何等神聖的所在，怎能容人隨意亂闖？你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

在場眾人都是親眼目睹了來龍去脈的，都清楚林瑾清之所以這麽大張旗鼓，何止是懷疑穆羽然在百草園中窩藏妖族，他是直接懷疑那個被窩藏的妖族就是阿錯他娘啊！故而林瑾清看起來雖然有些失心瘋，但是其實也算有理有據。

眾人只當林瑾清要將事情說明白，好讓路承遠看在阿錯的面子上，支持他搜查百草園的主張，但是林瑾清卻出人意料地慫了。“是。都是我不好，一時想起舊事，氣過了頭。”林瑾清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

穆羽然是個心思靈透的，看林瑾清這般遮遮掩掩，豈能不明白林瑾清心中的想法。敢情林瑾清是認定了阿錯他娘在百草園中藏著呢。因知道路承遠嫉妖如仇，世上除了阿錯之外，更無一個妖魔能在路承遠面前討得好的。故而才這般委曲求全地掩飾，只盼路承遠不會多想，早早息事寧人，以求阿錯他娘平安無虞。

穆羽然一旦洞悉了林瑾清的良苦用心，就有些忍不住想笑。無人比他更加清楚，百草園中的小妖根本不是阿錯他娘，而是一個膽子頗大、冒了她名姓大搖大擺來修真界辦事的妖族部屬。然而這般想著想著，穆羽然突然笑不出來了。他想到了阿錯。以阿錯這孩子的敏銳，倘若百草園中的“蘇小仙”果真只是一個普通的妖族部屬，阿錯會口口聲聲叫“娘親”嗎？會不會是他過於托大，猜錯了，那個人就是蘇小仙本人呢？

想到這些，再看看嫉妖如仇的路承遠，穆羽然的心情也開始沈重起來。一時之間，他破天荒地開始和林瑾清目標一致起來，那就是息事寧人，請路承遠早早離開。甚至穆羽然還要更加自責一些，若不是他暗中捏碎了傳訊玉簡，路承遠也不會棄彰顯清乾宗強大的法會於不顧，急匆匆從萬裏之外飛劍而回。

可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到了這個時候，局勢已經不是穆羽然或者林瑾清能夠控制的了。畢竟清乾宗的五大峰主都不是吃幹飯的。林瑾清固然選擇息事寧人地不解釋，穆羽然固然選擇緘默，但是總有人是勇於講述故事真相的。

“不是啊！方才林師弟明明說，是阿錯想他娘了，說他娘就被穆羽然藏在百草園中，故而才不惜從麒麟崖越獄、妄啟護山大陣，又將百草園前砸了個遍地狼藉的。”碎星峰的峰主楚小夢忍不住大聲叫道。

林瑾清一聽楚小夢開口，就知道要完。

楚小夢身為碎星峰的峰主，在五大峰主之中絕對是個奇葩的存在。她平日頗為低調，身為女子，臟活累活都不推辭，故而碎星峰一向有清乾宗最佳後勤的美譽。

可是這最佳後勤也是最佳的八卦聚集地，清乾宗所有的八卦，不管真的假的，都是從碎星峰流出來的。他們以探究真相為獨一無二的宗旨，以道聽途說為義不容辭的職責，凡是清乾宗的大事小事，背後都潛伏著他們忙碌的身影。

而此時此刻，堂堂落月峰峰主和人教聖子之間的沖突，何等的矚目，楚小夢又怎會缺席呢？

“掌門師兄，剛才看林師弟和穆羽然打的這麽火爆，弄得我特別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楚小夢臉上帶著興奮，嘿嘿幹笑著說道，“百草園固然是歷代長輩清修長眠之地，不可輕易驚擾。但以掌門師尊之能，只要您進其中看那麽一眼，就知道穆羽然有沒有窩藏阿錯他娘了。舉步之勞，還望掌門師兄不要推辭才好。”

穆羽然倒吸一口冷氣。他從前只覺得楚小夢傻些，卻沒想到她居然傻到這種地步。這不是逼著掌門師尊去百草園中查看嗎？不管“蘇小仙”是不是阿錯的娘，但妖族身份卻是她親口承認了的呀。穆羽然可不會認為以掌門師尊的能耐，連“蘇小仙”是妖族都看不出來。

“是嗎？竟有這事？阿錯他娘不是死了嗎，怎麽會突然冒出來？”路承遠眼睛裏精光一閃。

林瑾清和穆羽然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氣。一個懊惱太過托大，大張旗鼓致使嚷到全宗皆知，一個懊惱太過沖動，一言不合捏碎了傳訊玉簡，招來路承遠這種輕易打發不掉的大人物。

但是他們並沒有來得及懊惱太久，百草園中的人卻自己走出來了。

“咦，這裏怎麽這麽吵？哎呀，小穆怎麽受傷了啊小穆？”蘇小仙大聲叫道，動作誇張地朝著穆羽然撲了過去。

“奶娘！”阿錯眨了眨眼睛，卯足力氣也大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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