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微亮，雲音便出了門。她的暗羽分明已給了白墨，卻是為何還能好好地活著？

又為何，自己腋下又會多出一支紅色的暗羽？

雲音還沒有走到白墨的寢宮，便在路上遇上了白墨。白墨依舊一身青衫，笑容溫軟，“你醒了。”

雲音點了點頭，“昨夜的雨下得不小。”

“餓了吧？我傳人將飯菜送來。”

“白墨，”雲音突然喊他，待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垂下了眸子，“我……前塵往事我都記起了。”

白墨嘆了口氣，“可要回去尋他？”

雲音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前塵往事記起便記起了，自己執念太深，孤註一擲，最終心灰意冷，也全是在自己一人的事。鵲皇既不愛她，現下去尋他又有何意？

雲音彎了彎唇角，笑道：“你下凡歷劫那會兒，我幾番搗亂，將你折磨得不輕，如今三百年過去，你可莫要怪我。”

“我幾時怪過你……”白墨搖了搖頭，忽而笑了，“你若還不餓，我們便四處走走。禍兮福所伏，你雖九死一生，總歸是活了下來，不光活了下來，還得到了鵲皇的……”

白墨微微一頓，繼而擡步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嫁與他，此番既已恢覆了記憶，也便莫要再猶豫。他一千多年前將修煉萬年的法寶贈與東連海龍君，冒著不義之名退了那門親，這千百年又對你呵護備至，必是也對你有情意。你回雲庭之後，依舊是你的雲音鵲仙，待你們成親之時，我親自去觀禮……”

雲音頓了腳步，笑著擡眼看他，“我在凡間已與你成了親，你怎的還把我嫁與別人？”

白墨神色一暗，聲音都低了不少，“彼時你受了情傷，心灰意冷，雖與我成了親，也不過是為了幫我渡劫，本也做不得數。現下你的心上人對你很好，你嫁與他，歡歡喜喜地過你們的日子，不正是你夢寐以求的麽？”

“夢寐以求……”雲音突然輕笑一聲，“夢也是會變的，不是麽？”

不及白墨開口，雲音又問道：“鵲仙暗羽一失，便失了性命，我卻是為何活了下來？以前綠衣常說，我這暗羽鮮紅似血，就跟被人用鮮血灌養而成的一般，我以前總覺得這說法太血腥，可如今看來，卻是真的麽？”

雲音的眼眸深沈，隱隱帶傷，白墨看了半晌，緩緩點了點頭，道：“是鵲皇以自己的內丹為系，用心頭血在你腋下灌養了九百年，方重新生出一支暗羽來。至於你為何會失去記憶，我便不得而知了。”

“原來是這樣。”

白墨定定地看著她，笑道：“雲音，為了救你，鵲皇散了萬年的修為。你常說他孤傲冷漠，若果真如你所說，那他對你所做的一切已足以證明，他對你……”

雲音沈默無言，白墨也不再開口，只靜靜地走了一段，方聽雲音道：“那你呢？”

“嗯？”

“你……”

“你醒來之後，雖失了記憶，身子也不如以前矯健了，鵲皇卻將你護得很好。鵲皇不許我見你，我便也不去打擾，當時是我害得你九死一生，我本就……更何況你好好的，我也著實是無甚掛念，每日便在幽篁宮清修，直至有一天得知你下了凡。”

雲音笑了，“你怕我闖禍，對不對？”

白墨搖了搖頭，“你雖沒了記憶，卻也是有心的。我不過是放心不下，便在沐家莊守著，誰曾想你竟就那樣輕易地想要獻出自己的暗羽。”

白墨的聲音極為深沈黯然，雲音不自在地笑了笑，“我不是已經說過了麽？我當時其實也未必就真會把暗羽獻出來，只是一時沖動而已。”

“一時沖動……”白墨慘兮兮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了。你此番逗留太久，鵲皇想必是會擔憂的，快回去吧。”

“白墨，”雲音走了兩步，忽而折過身來撲進他的懷裏，悶著聲音道，“若我也能投胎轉世，來世便做一只漂亮的小喜鵲，一直住在這幽篁宮裏陪你，你道好不好？”

投胎轉世……白墨想都不敢想，卻還是撫著雲音的頭發點了點頭，溫聲道：“好。”

“我想天天聽你撫琴，好不好？”

“好。”

“那我走了。”

“好。”

雲音回到雲庭，依舊乖巧地跟仙娥上神們問好，依舊在鵲皇面前裝得若無其事，仿佛自己的記憶絲毫沒有回來似的。

她只試探著問鵲皇：“鵲皇曾經告訴雲音，記憶若是飽和了，生命便也就終止了，不知道多少記憶才算飽和？”

鵲皇狐疑地望了她一眼，“每個鵲仙都有自己的命數，你有多少年的壽命，便有多少年的記憶，若是憑空多出了記憶，相應的，壽命便會減去那幾許。”

雲音暗忖了一番，舔了舔唇道：“那麽，雲音共有幾年的壽命？”

鵲皇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又見她皺了皺眉頭，嘀咕道：“不對啊，便是恢覆了記憶，那記憶也是自己的，怎能說是憑空多出的？”

“於別人而言確是如此，”鵲皇站起身來，拂了拂袖子，“你不必知道太多，只要記得，千萬別妄圖去尋找你先前的記憶，否則……”

“雲音之前的記憶，是鵲皇封印的，對麽？”雲音打斷鵲皇的話，苦笑了一聲，“雲音並不愚笨，修行了這三百年，雲音的法力絲毫未增，便知自己與別的鵲仙有所不同。是不是因為我這暗羽不是自己修煉而成的，所以才無法有所精進？雲音雖有仙體，卻並不像其他鵲仙那般長壽，對不對？”

“你說什麽？”鵲皇一驚，脊背挺得筆直筆直，看向雲音的目光驚懼而絕望，一點不像他往常的樣子。

雲音笑著與他四目對望，輕道：“雲音已經都想起來了。”

若是雲音沒有看錯的話，鵲皇的面色在瞬間便變得毫無血色，他緊抿著唇，哆嗦著手施了個法，在雲音額前輕輕一點。

鵲皇的手再沒有離開，臉色卻愈發鐵青起來。

雲音動也不動，只看著鵲皇安慰：“凡間有句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但雲音卻不覺得。死也沒什麽可怕的，與其茍延殘喘地活著，倒不如清清楚楚地死。這是雲音自己的選擇，雲音不畏懼，也不後悔。”

“茍延殘喘，”鵲皇手上動作未停，只鐵青著臉瞪她，出言譏誚嘲諷，“在雲庭無憂無慮這三百年，你竟然說是茍延殘喘。”

雲音笑了，“鵲皇只道雲音無憂無慮，可知雲音身邊空無一人時有多孤獨？又可知，當那些個小仙娥們出言鄙薄之時，雲音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有多難過？”

鵲皇頹然收起手來，“原來你竟是這樣想的。”

“雲音知道，鵲皇將我熟識的人全部調走，讓雲庭上下所有的人都對當年的事諱莫如深，是為了雲音好。”雲音頓了頓，忽而笑道，“雲音喜歡你時，為了投你所好不知付出多少，卻只換來‘麻煩’二字。可見所謂的‘對你好’並一定便會真的好。”

雲音的眼眸清亮，說話的時候語氣平淡，不帶一絲哀傷。鵲皇尚未開口，又聽她道：“雲音當年行事魯莽，給你帶來了諸多麻煩，當年從雲庭跌下是個意外，即便不是意外，鵲皇也不必愧疚，更不必……鵲皇以心頭血灌養了雲音九百年，這恩情此生怕是無以為報了，流光鏡便贈與鵲皇，若是以後有人需要，隨便鵲皇處置。”

雲音說完，將流光鏡送至桌上，俯了俯身子便要告退。鵲皇卻在此時驚懼出聲：“你要去哪兒？”

雲音笑了笑，“前塵往事既已記起，臨死之前，總要去會一會故人。”

鐘離已告老還鄉，水無衿坐上了他的位子，將雲膳堂經營得極好。水無衿得知雲音恢覆了記憶甚是歡喜，與她促膝長談了整整一宿，雲音方才告辭離去。

若不是水無衿提及，她倒是忘了，昔日裏最得鵲皇歡喜的滿庭芳與醉凝粱，早已成了鵲皇的舊愛，再也不曾出現在他的飯桌上。

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一切，卻早已是滄海桑田。

雲音在雲庭呆了幾天，便去了幽簧山。

她到的時候，白墨正在墨雲軒作畫，忽而擡頭看到門口的她，筆上一頓，烏黑的墨便滴在了畫上。

雲音笑著走過去，“好啊，你又在偷畫我！”

“可是婚期定了？”白墨將筆放下，淡淡笑道，“本想好好畫一幅畫像送你作賀禮，看來是要重新畫了。”

雲音撇嘴，“一幅畫像哪夠，你可真是小氣。”

本就是一時的托詞，白墨一邊將畫卷起一邊道：“既如此，你想要什麽？但凡我能做到，必定給你。”

“兩千年前你平叛有功，天帝曾賞你一顆凝魂丹，我覬覦很久了。”

白墨手上一頓，“這個不行，我早已送人了。”

“送的誰？”

白墨沒有做聲。

雲音接過他手中的畫放起，嘆了口氣，“你既已送了她，為何又不告訴她？”

白墨身子一震，將將張了張口，雲音便踮起腳尖捧起了他的臉，笑得眉眼彎彎，“你既拿不出賀禮，不如，便把自己送給我，你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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