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走後，雲音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幅褪了色的美人圖前面，定定地看著那張美人圖。白墨指派給她的那兩個宮娥進來的時候，看著她那全神貫註的樣子，也沒去打擾。等把飯菜給布好了，這才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後，盈盈施了一個禮，笑道：“雲音鵲仙，用膳了。”

雲音回過頭來，朝她們道了謝，到桌前落了座，可是看著那玉盤珍饈卻只覺得索然無味，她提起筷子隨便扒拉了兩口，便說吃好了。兩個宮娥面面相覷，不懂得究竟是這鵲仙的口味與她們不一樣，還是這鵲仙飯量實在太小，但是看著雲音的的確確再無動筷的樣子，也只能規規矩矩地將飯菜撤了。

正要走出門，卻聽到雲音在她們身後喊：“等一下！”

兩個宮娥回頭，疑惑地看著雲音，異口同聲道：“不知道雲音鵲仙有何吩咐？”

雲音淺笑，聲音婉轉動人：“你們在這裏多久了？我初來乍到，還不知道你們叫什麽名字，不知道怎麽稱呼二位才是。”

“雲音鵲仙不用客氣，我叫清素，她叫清淺，您喚我們的名字便是。我們姐妹倆在生來便在幽簧山，得道成仙不過才兩百年。”其中一個鵝蛋臉的宮娥回道。

雲音點了點頭，指了指墻上掛著的那幅美人圖，問道：“那……清素、清淺，你們知道這幅畫嗎？畫的是誰？又是誰畫的？”

清素與清淺面面相覷，皆是搖了搖頭。

雲音的眉頭立時又蹙在了一起，她嘆了口氣，想這兩個宮娥修煉成仙也不過兩百年，不知道也正常。

她扯了扯嘴角，溫聲讓她們自個兒忙去，眉宇間卻難掩失落。清素見了，遲疑了半晌，還是在擡步離開之前留下了幾句話：“我們姐妹倆道行淺，年齡小，自從修得人形，這幅畫便已經在這裏了。宮主很寶貝這幅畫，但是我們雖然很小心地保存著它，可還是……”

雲音凝眸看著畫中斑駁難辨的面目，眉頭愈發皺緊了些。

清素與清淺退下了，墨雲軒裏只剩她一人對著畫凝眸沈思，她的心裏不再如之前在涼亭時一般死寂無波，看著這樣一張褪色的美人圖，她只覺得有千頭萬緒在她腦海中交錯相織，她明明沒見過這張美人圖，她甚至都沒有來過幽簧山，可是對這裏的感覺卻是如此的熟悉。

白墨說過，他們很久之前就認識了。這其中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她會忘記了那段記憶？為什麽從來沒有人跟她提起過那段記憶？為什麽……最近，她的腦海中常常會有某個聲音，在跟她說一些她從來不曾說過的話？

當初在潁都的時候如此，如今到了幽簧山更是如此。也許她早已去過潁都，早已來過幽簧山，只是她忘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呢？她愈是想要搞明白，腦袋卻愈是不聽自己的使喚。當初在沐家莊第一次見白墨的時候，她早該懷疑的，可是那個時候忙於沐鈺和慕容雪的事，她根本無暇顧及。現在想來，當真是疑點重重。

她心裏亂得很，想去問白墨，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猶猶豫豫地將流光鏡拿進了手裏，卻又怎麽都狠不下心來去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觀看過往的自己。姑且不論她是否真有本事回到自己的過去，但若是要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看那些她所親歷的一切，即便是將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也覺得不真實。

鏡裏看到的雲音不是真正的雲音，那是雲音不認識的別人，只是跟雲音長了一張同樣的臉而已。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雲音終於躺在床上沈沈睡去。窗外的陽光依舊很盛，透過窗桕灑進來，光影斑駁，一如雲音彼時斑駁的內心。

一覺醒來之後，太陽已經落山，白墨長身玉立在雲音的窗前，看著窗外朦朧的夜色怔忡出神。雲音眨了眨眼，從床上爬起，遲疑地喊了聲：“白墨？”

“你醒了。”白墨回過頭來，窗外天色已經漸漸暗了，室內卻沒有點燈，雲音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雲音點了點頭，沒有做聲。幽簧山沈寂，此刻更是靜謐得厲害。雲音這一覺似乎睡得極不踏實，她好像做了一個極為漫長的夢，可是醒來之後，卻是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她拍了拍腦袋，終於開口打破了這可怖的沈寂：“我有事要問你。”

卻幾乎是同時，白墨也開了口：“我有話對你說。”

又是一陣死寂。半晌，白墨笑著掌了燈，看著雲音朦朧的身影，笑道：“你要問什麽？”

雲音也不跟他客氣，開門見山道：“白墨，我以前來過幽簧山，對不對？”

白墨身形一頓，須臾便放松下來，姿態從容地坐下，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道：“對。”

“我們很久之前就認識？”

“……嗯。”

“我……失憶了？”

“……是。”

雲音不自覺地倒吸了口冷氣，再開口的時候，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那麽，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陣沈默。良久，白墨才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雲音，你現下很好，何必去糾纏那些如煙往事？”

“如煙往事……”雲音喃喃出聲，似是斟酌沈思了半晌，這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可是好不容易經歷了那許多事，卻什麽都不記得了，想想還是可惜。”

白墨沒有做聲。半晌之後，才從唇邊溢出一抹輕笑，“雲音，你來幽簧山是來散心的，莫要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影響自己的心緒。凡事有因才有果，那些忘了的事情，就讓它消失不見吧！不拋下那些過去，又如何全心全意地面對現在？你看，沒有那些記憶，你不照樣過得好好的嗎？”

“你說得對。”雲音點頭，看著搖曳的燭火，眸光微散，帶著些迷茫與淒迷。

白墨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擡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聲音低沈中帶著些疼惜：“雲音，像你現在一般無憂無慮的多好，何必讓那些逝去的歲月來煩擾現在的自己？”

他的聲音充滿了憐惜，雲音卻敏銳地從中嗅出了些傷痛的味道，“白墨，你知道我為什麽失憶，對嗎？”

白墨手上的動作驀地一頓，雲音擡頭看他，雖然點了燭火，室內的光線卻依舊很暗，白墨逆光而立，雲音幾乎看不清他的眉眼。她微微嘆了口氣，換了個方式問道：“我想知道，是我自己決定忘記的嗎？當初我依著沐鈺的遺言，想要幫慕容雪忘記那段過往，你告訴我，慕容雪有權利自己決定銘記還是遺忘。那麽我呢？我當時……是自己決定忘卻的嗎？”

“我……”白墨欲言又止，最後止於一聲輕嘆，“我不知道。”

雲音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正待開口，又覺白墨的手從她頭頂飄然離去，身子微微一側，使她剛好能看到那搖搖欲墜的燭火。她聽到白墨帶著些笑意的聲音：“無論如何，人總是往後活的，不管前事如何，只要現在好好的，以後好好的，那便是最好的。更何況，也許有的事情，經歷之後，就是用來遺忘的。雲音，你現在很好，又何苦去糾結那已經逝去的過去？”

聲音明明帶著笑意，雲音卻偏偏聽出了擔憂的意味。她在唇角扯出了一抹笑，盡量明快了自己的語調，“明天你帶我到後山玩吧！我要整理整理自己的思緒，過兩天好好去給凡人報喜！”

白墨笑著應下。

第二日晨光熹微的時候，雲音睜開雙眼，在床上翻了個身，便見到了床頭插著的一簇野花。花瓣鮮艷欲滴，花香清新淡雅，近眼一看，還有晶瑩的露珠在花間顫顫巍巍。

雲音心情驀地大好，心想這幽簧山的宮娥們可是真有情調。她哼著歌起了床，清素與清淺聽到動靜便端著水盆、拿著帕子走了進來，一進來就熱心地問雲音夜裏是否睡得好，又好生伺候著她洗漱了。

雲音在凡間的時候也受過這樣的待遇，但畢竟是在凡間。此刻由仙娥服侍著，難免不適應。客氣了半晌，剛開始的不適應便變成了慶幸——慶幸自己雖然只有三百年的道行，但自從成仙以來向來沒從這服侍人的活計做起。

但是後來轉念一想，自己缺失了不知道幾千年的記憶，誰知道記憶之初曾經做過些什麽。心裏瞬時又是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稀裏糊塗地由著清素她們服侍著洗漱好了，轉頭看到床頭的花，立時又是笑靨如花，對著清素清淺道：“謝謝你們的花，我很喜歡。”

清素錯愕地看著雲音，清淺錯愕地看著雲音的床頭，雲音錯愕地看著她倆。

“怎麽了？”雲音疑惑。

清素搖頭，“我們倆並沒有去采花……”

清淺點頭，“拂曉的時候，我看到宮主來了一趟。這花想必是宮主采的。”

話音剛落，雲音還不及回應，清素和清淺看向她的目光便暧昧了幾分。雲音幹咳了幾聲，裝模作樣地坐在房裏等白墨來找她。外面陽光漸漸盛了，看起來是個晴朗的日子。

後山中有一泓清泉，泉水叮咚，水中魚游蝦戲，甚是自在。雲音站在汩汩流淌的泉水邊，看著自己和白墨在水中的倒影，像是在看一幕幻境。

白墨笑著領她往山裏繼續走，沒走多久，便看到了一池溫泉，水面蒸汽裊裊，水霧氤氳，周圍野花叢生，環境甚是喜人。

雲音摘了朵小花飄在水裏，伸手撩了幾下水，試了試水溫，這才笑著歪頭看白墨：“白墨，這幽簧山裏的好地方還真多。我能進去泡泡嗎？”

“自然可以，”白墨的眸中似乎氤氳上了水氣，看起來比平時更為柔和了許多，他點了點頭，腳步未動，臉上的笑意卻是盛了，“你以前累了的時候，常常喜歡來這裏。你總說，無論遇上了什麽事，只要能在這裏舒舒服服地泡上一會兒，一切煩惱都會煙消雲散。”

“那我可真會享受，”雲音隨聲附和，突然又擡頭問他，“我以前常來這裏嗎？”

白墨點頭，不等雲音繼續追問下去，自己先笑著開了口：“你若想現在就泡，我現在便出去施一個訣，勿讓人誤闖進來。”

話至此處，白墨的目光突然又變得悠遠深邃起來，聲音也輕了許多，似是在自言自語：“不過，這裏已被我塵封了這麽久，想必也沒人會到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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