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或許是他自出生以來，第一次明白束手無策的滋味。

不管什麽樣覆雜的事態, 他都能抽絲剝繭找到問題的本質。不管那是學業, 是學生會的事務，是籃球，還是父親交托給他的任務, 他都能運用自己的頭腦, 找到簡單高效的解決辦法。

去年這個時候, 跟敦one on one時, 就算被敗北的預感籠罩，他最終也成功克服了。雖然發生了人格的替換，但從結果上看，他做到了，他沒有輸，他重新奪回了統治地位。

所以他從沒想過，會在自己最篤定的事物上翻車。

更沒有想到，這車還翻得徹徹底底, 沒有一絲翻盤的餘地。

黑木茉莉也, 他自詡最為了解的人，這個對他的話言聽計從, 對他盲目信任，永遠不會背叛他的人，突然就這樣消失在了他的生命裏，還揮手打翻了他為她精心設計的未來。

看到監控裏她的身影在踏出星奏後憑空消失時，他突然陷入了無法掙脫的恐慌。

那是人手永不可及的領域, 那是人力無法碰觸的世界。

那是屬於神明的聖域。

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才越需要保持冷靜。邏輯思考推導出的所有結論，都在明確地告訴他，只憑普通人，根本找不到神明的國度。心裏清楚茉莉也已經去了常人無法到達的地方，卻無法像往常那樣忽略掉那哪怕只有1%的可能性。明知道哪裏都不會有她的蹤影，可他還是發了瘋一樣地派人到處去找，如果可以的話，甚至想將整個世界都翻個底朝天。

由乃見到他的時候，他正站在星奏學院的門口，對著茉莉也消失前最後的位置發呆。深暗的夜色下，銀白的街燈所無法照亮的地方，雙眼無光一動不動，站成了一座看不見的雕像。

“電話還是沒人接。”她說。

能夠知曉神明的，能夠對抗神明的，只有神明。

這種事情他們當然明白，所以早在看到監控後第一時間聯絡了他們認識的唯一一位神明。可是電話的彩鈴持續地響著，完全不顧及他們此刻焦灼的心情，歡快的旋律不斷跳躍著，如同盤旋而下的通道一樣，永遠看不到盡頭。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撥號已經中斷了。

“已經是第三天了。”

三天都聯系不上，如果不是對方真的有事，就是故意不接他們的電話。

不管是哪一種，夜鬥都指望不上了。

“明天一早我會去一趟八原。”赤司擡起眼，金色的眸子在夜色裏格外冷徹。

這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後的希望，茉莉也曾經提及的，跟妖怪在一起的少年，和身處於奇怪結界裏的中二病好友的事。這看似無厘頭的表述裏，或許就隱藏著他們迄今為止毫無頭緒的線索。

“我也一起去。”

如果這一去仍舊一無所獲——

不，他們能找到，他們一定能找到的！

於是，在茉莉也失蹤的第四天清晨，赤司和由乃以茉莉也朋友的身份敲開了藤原家的大門。在與夏目貴志見面之後，直截了當地表明了來意。

“什麽？那個小丫頭神隱了？”蹲在墻邊打哈欠的肥貓突然跳進了三人中間，“我就知道那個家夥不懷好意！”

他們真的知道！這一趟總算沒有白來！

幾天來積蓄下來的煩悶，在這可以看到的曙光前消散了不少，可斑的下一句話直接又將他們打回了地獄。

“就算進得了那個結界，你們有把握跟伊邪那美搶人嗎？”

伊邪那美，不管在哪個版本的神話故事裏，都是居於諸神頂點的存在。

沒有夜鬥的幫助，身為普通人類的他們，該怎麽跟神明討價還價？對方說不定連聽都不願意聽他們的話就直接把他們趕走，他們不也毫無辦法嗎？她可是神明啊，還不是一般的神明，而是最古最尊，統治黃泉的女神伊邪那美。

面對那樣可怕的神明，他們該怎麽辦？

一陣令人煩躁的沈默中，赤司擡起頭：

“先找到茉莉也再說。”

由乃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的意義他很清楚。

你有把握嗎？

他有把握嗎？

有把握跟伊邪那美對峙，有把握說服自己走入神域的茉莉也跟他回來嗎？

他沒有。

猶豫，仿徨，疑惑，找不到出口的迷宮。

在茉莉也消失的這段時間裏，他意識到自己精密運轉的腦回路裏，缺少了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他怎麽也想不明白茉莉也為什麽突然選擇了這麽決絕的方式離開，連給他解釋的機會都不留，走得幹幹脆脆，義無反顧。

她明明知道離開了他，她的音樂也會跟著一起死去，卻還是走了。曾經以為不管發生任何事，只要茉莉也還對小提琴有著執念，她就絕對不會選擇這條路。可她還是這麽做了。

能讓反抗激烈到這種可怕的程度，是他做了什麽讓她徹底對音樂絕望的事嗎？是他太過急於想將橫亙於兩人之間的那柄琴拿掉，讓她覺得害怕了嗎？

不明白，怎麽想都不合邏輯，怎麽思考都只會鉆進死胡同，得不到合理的解答。

【事情也許遠沒有你想得那麽覆雜。或許，她只是對我們自以為是的安排厭倦了而已。】

內心的世界裏，許久不曾開口的紅眼赤司背對他而立。

【你懂什麽？遇到事情只想逃避的你根本不會明白，茉莉也不是那麽脆弱的人。】金眼的赤司揮手打斷了另一個自己的發言，【她有多努力想要回到舞臺，我看得一清二楚！她不是會因為一時的沖動，就放棄一切的人。】

【或許吧。但你沒發現嗎，在我們的面前，她永遠脆弱得一碰就碎。】

脆弱？茉莉也嗎？

那個不管受到任何傷害，總能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甚至能夠以超越常人的胸懷去原諒並接納他人的茉莉也，其實很脆弱？也會像普通人那樣，因為一時的情緒影響，去忽視事情的本質，明知道這麽做會讓結果變得更壞卻仍舊去做？

【她不是那種人，她比任何人都剛強，比任何人都聰慧，比任何人都有韌性。除了音樂以外，她不需要任何東西。】

對，她不需要，所以他才——

觀景臺邊的森林裏，他們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運動服上沾滿了灰塵，雙手拿著雪白雙刃的神明正仰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跟他們打了個招呼。他的身邊拿著黑色暗紋扇的粉色短發少女，正頂著一對蚊香眼靠坐在他身邊，嘴裏碎碎念著什麽“小福已經不行了，真的打不穿”之類的話。

“用以前的辦法已經進不去了嗎？”夏目走到了結界邊，伸手觸碰了一下已經實體化的壁障。雖然沒有傷害到他，卻也沒辦法輕而易舉地突破。

“黃泉的女神主動關閉了黃泉的出入口，我就找了外援，想從這邊開個風穴過去。”夜鬥指了指旁邊那個笑瞇瞇的女子高中生打扮的粉發少女，介紹道，“啊，她叫小福，可以打穿常世與彼岸的界限。”

“你們好，我是惠比壽小福喲～”

“你夠了啊！”夜鬥受不了地吐槽，“我跟你們說她就是個窮神你們千萬別被她的外表騙了啊，當心傾家蕩產！”

“真是的，夜鬥幹嘛要拆穿我嘛！討厭！”

對她的惡意賣萌式自我介紹，沒人有心情欣賞。但出於對神明的敬意，還是好好打了招呼。

“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夜鬥，我以為你早就躲得遠遠的了呢。”

連續三天聯系不上，讓由乃對他的評價降到了歷史最低點。雖然跟黃泉女神伊邪那美這種等級的神明對抗，聽起來就沒任何勝算，以夜鬥那種趨利的性格，明哲保身的避害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她還是非常非常非常得不爽！所以能在這裏見到他，還是挺意外的。

稍微，對，只是稍微對他有那麽點改觀了。

原來就算是貧窮、沒品、無能、小家子氣的夜鬥，也是個會好好保護信徒的神明呢。

“你這怎麽說話的？黑木再怎麽說也是我的信徒，她有危險我當然要挺身而出了！”這種帥氣的話剛講完，就不小心暴露了私心，“再說了，她要去神國也是去我的神國，怎麽能被黃泉截胡？！她可是我的——”

“你剛說誰要去神國？！”揪領口放狠話死目殺一氣呵成，這種熟悉的粗暴感讓夜鬥十分有求生欲地把後半句話給咽了回去。

“呃，沒、沒誰要去……”遠目。

“哇啊，由乃乃好可怕，夜鬥大失敗！”“哦哦，打起來打起來！”

“小福你別在那邊煽風點火啊！”“貓咪老師！”

“恩咳。”赤司輕咳了一聲，打斷了那邊和樂融融的重逢氣氛，將話題帶回了正路。

“只要通過這道……‘結界’，就能達到茉莉也所在的地方了嗎？”

“話是這麽說啦。”夜鬥撓了撓後腦勺，“別說我們現在破不了這道結界，就算真的能打穿，黃泉比良阪也不是你們這些普通人能去得了的地方，去了可就回不來了。”

“那茉莉也豈不是——”由乃激動地再次拽起了夜鬥的領口。

“……不好說。”那位的心思，誰也猜不透。

其實按照他對伊邪那美的了解，那個瘋子一樣的女神會把所有誤入黃泉的東西全部強留在身邊，不管那是人的靈魂，還是神明的神體，在她眼中沒有什麽區別。

那樣一位怕寂寞的女神，那樣一位欲望表現得格外直接的女神，為什麽會對黑木這個普通人這麽執著，做出這麽反常的事，他們沒人能說得清。

但正因為重視，所以還是有轉圜餘地的。

他們必須跟時間賽跑。

可就算再怎麽著急，打不開就是打不開，進不去還是進不去。他們在這裏連續奮戰了三天三夜了都沒能讓風穴成功擴大一分，開啟的時間也從沒堅持過三秒。

有心無力，束手無策，這就是現狀最貼切的詮釋。

“總之，我們還是先想辦法把這個結界——”

“咦咦咦？開、開了？”

在夜鬥跟小福目瞪口呆中，赤司將手放到結界上的一瞬間，林間出現了一條黝黑深邃，仿佛會通往地獄的狹窄通道。他將手拿開，結界再次恢覆了原樣。

“為什麽？”夜鬥納悶地跑過去，這裏拍拍，那裏敲敲，可結界就是紋絲不動。

其他人也都跟著試了試，包括由乃在內，都不能讓結界松動半分。

在所有人的註視下，赤司再一次將手放了上去，通路重新鋪到了他的腳下。

“這條通道看起來還算安全……”小福探頭看了看，“沒有什麽黃泉的氣息，挺幹凈的。”

“恩，那邊仍舊是常世的地界，並沒有被黃泉同化。”對此夜鬥也很意外，“但這條路的盡頭，有那一位的氣息，毋庸置疑。”

黃泉女神伊邪那美，就在這條路的盡頭等著，等著他走到她面前。

“看來，這是對我發出的邀請。”

是那位神明知道他對於茉莉也的意義才這麽做的，還是單純從現場中隨機選了一個人？大腦瘋狂轉動的同時他也知道，不管是因為什麽，就算只有他一個人，這條路他都必須踏上去。

就算真的有去無回，他也必須走到茉莉也身邊。

“赤司。”在他走出一步後，由乃喊住了他。

她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可緊緊攥著的拳頭仍舊出賣了她此刻的激蕩不已的內心。

被選中的人是赤司，別說去見茉莉也勸她回頭，她連踏入神域的資格都沒有被給與。

“茉莉也就拜托你了。”連我的份一起，帶她回來！

“恩，我會帶她回來的。”這也是第一次，赤司沒有夾槍帶棒，沒有用反問，而是正面回應了她的請求。

這種鄭重其事的態度讓由乃心裏的不甘和憤懣消退了不少，她重新擡起頭，看著赤司的背影消失在深暗的通道裏，咬緊了牙關。

你一定，要把茉莉也帶回來啊。

只要你做到了，以後我再也不會阻撓你們。

我只要茉莉也平平安安地回來，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所以……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應該就可以解決了！

能過個好年了呢=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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