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沈沈低垂，仿徨無邊深邃。清風訪院，軒簾輕掀，若雪攜著征炆信步而行，至靈隱寺旁的一處畫院。

屋內無人，正中擺著一把古琴，裏屋飄來陣陣琴聲，征炆不禁皺起了眉頭。若雪繞著屋子，不禁讚賞道：“這幅畫真好。”她問道征炆：“雨沐慵荷。征炆，此畫描筆細膩而自然，你作何看？還有這幅，半山飛雪，也很不錯……”征炆只是微微一笑，對屋中所懸之畫並未上心。

此時，只見一簪著垂珠之發的女子依著閣樓外的欄桿，不禁喊道：“靜嫻，有客來，還不趕緊招呼……”一少女紫韻羅衫，清秀婉麗，緩緩而至：“不知兩位到來，有所怠慢，著實愧疚。”

征炆對著古琴，撥動了幾下琴弦：“臨院聞琴，情不自禁而往，不知姑娘如何稱呼？”紫衣少女回道：“小女子靜嫻！”征炆又問：“適前所聞《瀟湘水雲》，是姑娘所奏？”靜嫻對他微微一笑：“莫非公子也懂音律琴譜？”征炆點點頭，靜嫻欣喜道：“公子所聞，正是我與姐姐合奏之曲，必是那二胡之音，讓公子有所困惑吧?”征炆微微一笑，點點頭，後謙遜一道：“敢問姑娘，為何要加以二胡而奏？”靜嫻回道：“難得公子有雅興，還請公子與這位姑娘來內房稍坐，讓靜慧姐姐一解公子之惑吧。”

庭方松涼，至內房，靜嫻煮上一壺新茶，燃幽蘭沁香，轉眼已過一炷香時。靜嫻道：“讓兩位久等了，姐姐素來如此，每每拉弦之前，需要沐浴更衣，焚香靜坐片刻，如此方能使心境空靈閑適，自然不拘。”話音恰落，只見一女子，身影曼妙，映綴在幕簾，她聲調溫柔：“嫻丫頭，還不持琴。”若雪對征炆說道：“終於可以一參其妙。”

曲起，提胡低訴，揉弦之下，細若游絲，琴聲入境，魂牽夢縈。隨著曲聲，征炆漸閉雙眼，微微蹙眉。曲終，征炆眼角微微浸濕：：“胡琴，悲而不哀，其音柔和渾厚，所配絕妙……”只見幕內女子回道：“可是，在公子聽來，卻滿是哀傷。”征炆只是感慨了句：“風尋荷柳，微雨如泣。”他會心一笑:“沒想到這西子湖畔，竟有那麽多為情傷懷之人。”若雪道：“情起情落，好似那琴起弦落。靜嫻道:“”緣淺緣深，皆天命定數，公子又何必懷日傷感。”征炆問道：“莫非……姑娘可已斬斷牽掛？心無所累？”靜慧回道：“拋卻羈絆，埋與心海，從此歸於寧靜，安度自然。”征炆不禁一笑：“可姑娘的弦內之聲，卻與姑娘所言，恰恰相反。”靜慧不言，亦是會心一笑。

征炆又問：“情之物，天地之涵。人若能置情如物，隨意棄舍。那麽，人生在世，生而為何？”靜慧順著弦，緩緩一撫：“公子所言極是。公子為何流淚，是心有所系，深受牽絆？”征炆深深吸了口氣，情不自禁道：“又聞此聲，憂見故人？顰顰爛漫楚楚兮，誰見猶憐……”靜慧意會道：“送公子一言：韶光度春秋，此情莫長留。紅塵之事，勿要執念。”說完，便轉身離去，征炆喃喃道：“執念……長留……”只見若雪拉了拉征炆：“你，還好吧？”征炆只是對她微微一笑：“沒事，只是這曲子，有些讓人傷感罷了，不礙事。”謝過靜嫻，兩人離畫院而去。征炆與靜慧之對話，若雪字字記心：“他始終惦記著林蓉，不能釋懷”

西湖邊，若雪停下腳步：“征炆，我想見一見夏林蓉。”征炆愕然：“何出此言？”若雪吃醋道：“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何等傾國傾城！”

“若雪，你……我……”征炆神色少緩，慢慢道：“她何來傾世容顏，只是一普通的姑娘。”若雪一臉怨懟：“普通姑娘！讓你如此念念不忘？”她轉而又愁眉道：“你如此多情！精於音律，吟弄風月……你日日結交官紳商賈，日日可見色藝超俗的女子。我……我如何才能拴住你的心？”她一臉楚楚的看著征炆。

征炆只是一笑：“結交官紳商賈，無非逢場作戲。吟風弄月，度曲染墨，也只是俗世消遣。何況這一些，皆非出於我之本心。”他嘆了口氣：“在爹爹看來，征炆於情於理，應將心神投於程朱陸王身上，精於理學，為官入仕。可是……”若雪急道：“可是什麽？”征炆一笑：“可是如今世道向背，入仕為官，經營八表，已成繆談，還談什麽施展抱負，不如一生清流，浪跡於塵世鄉野……”說完，不禁指向“何添風墅”那方：“我誤盡你的年華，終愧於你，又叫我如何釋然。”若雪擎著淚水：“征炆，為什麽萍水之緣卻勝過青梅竹馬，我不甘心……”征炆輕輕拭去她的眼淚：“天意難全，若有來生，我化作春泥、化作夏雨、化作秋露、化作冬梅、一生相贖……”若雪抱著他：“什麽來世，我不要來世，我只你今世……我不要你忘記她，只要你心裏能裝下我，就夠了！”

剛回慕府，征炆只見楚楚含淚的若雪，虛虛晃晃，分做幾人，不禁暈倒在地。

征炆一暈厥，整整七日未醒，慕府上下早已忙得不可開膠，若雪整日守在他身旁。

太醫院一郎中匆匆而至，一番望聞問切，一套銀針，輔以火罐，給征炆施以針灸，最後開了幾副湯藥。

慕玠問道：“修老，這究竟是何病？”修郎中直截回道：“慕大人，修某行醫幾十年，所見疑難之癥不勝枚舉，可是少公子之病……”慕玠見其隱忍不言：“修老不妨直言。”修郎中只是一問：“慕大人，還贖老夫多問一次。少公子早年是否有染大病？大人不妨回憶回憶。”慕玠沈下心，語調粗緩道：“征炆這孩子，自他娘親離世後，確是得過一場大病，整整在家調養了半年。（此乃慕家之因果報應）”修郎中又問：“少公子當年所患之疾，是否形似今日？”慕玠回憶道：“那時，征炆久咳不愈，嚴重之際，咳中帶血，高燒不退，且常常胡言亂語，舉止詭異。”四月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接道：“那年，府上請來了幾位高僧道士，做了幾場法事……那以後，征炆行為舉止再無詭異。可是，他身子卻一直羸弱，平日常染小病，可如今……”她泣淚傷絕，不能一語。

慕玠又道：“去年秋始他便時而暈厥，前番郎中診斷，皆言無大礙，乃是勞累所致，都開得些滋補調養之藥。他身子本就弱，平日混跡商界官場，頗為勞累，郎中之言我並未懷疑。”修郎中聽完，面色凝重，捋了捋胡子道：“依老夫多年行醫之道來看，這絕非尋常之病。夫心者，五藏之主也！《黃帝內經》有言：五臟之道，皆出於經隧，以行血氣，血氣不和，百病乃變化而生。此病，根生久埋，起初郁結於心血，如今已深入髓邸。平日裏，少公子定是常常心神交瘁，但凡心神憔悴至極，一氣不順，便會精氣神俱損，轉而暈厥，從此往覆，耗盡元神，這才……（若是沒有逼親之事，征炆之病，未必要其性命。）”

四月聽完，不禁泣道：“在餘姚，我就覺得這病蹊蹺，大夫皆不通病因，只給開幾帖益氣強身的補藥……我甚至，都去請了……”慕玠打斷道：“說這些還有何用？哭哭啼啼，丟人現眼。”四月委屈哭道：“征炆也是我一手拉扯大的，要不是你逼著他完婚……他……他有怎會……”慕玠轉頭，握住修郎中的手：“修老，征炆之病，還望修老費心醫治……”修郎中只是嘆了口氣：“少公子之病，老夫並無根除之法，只能緩其痛苦，實難醫治愈……不過慕大人請放心，老夫必定竭盡全力醫治。希望征炆能挺過這次，往後不可再受任何刺激……可能還有回旋之餘地……”四月央求道：“修太醫，你一定會治好征炆的！你一定要治好他啊！求求修太醫了！”修太醫嘆了口氣，只是一句：“富貴由命，生死在天。”慕玠聽罷，不禁心疼後悔：“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四月垂淚良久，不禁自言自語道：“與老仙人所言，如出一轍。我不管，征炆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你們都是騙子，都是騙子。”說完，轉身去朝征炆房裏走去。

兩日後，征炆終於蘇醒，他張口而言，卻依舊虛弱無力，臥病在床，每日只進一碗稀粥，時常胡言亂語，語出驚人，甚至連慕玠與四月都不能認識。每每心神清醒之時，口中掛念之人無非林蓉、涵韞，還有四月、若雪。

若雪一連十幾日都守於征炆床前，親自照顧。夜深，稍有困倦，只是瞇一下眼。“林蓉，你在哪裏？林蓉……”征炆睜著雙眼，目光無神，輕聲喚道：“林蓉……林蓉……”若雪握住征炆的雙手：“我在，我在，我在這裏。”征炆緊握：“蓉兒，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她含淚問道：“如果我離開了，你會愛若雪嗎？”征炆只是回道：“別走！別走！”她不死心，又含淚問道：“你到底愛沒愛過秦若雪？”征炆只道：“蓉兒，蓉兒……遠走高飛，無人可阻……”若雪低垂著雙眸，緊握著他的手。

一日清晨，若雪剛睜開眼，只見自己正躺在床上，一個熟悉的背影在眼前緩緩晃動。“噓……再睡一會兒，這幾天，你辛苦了！”征炆重新將被子披在她身上：“乖，再睡一覺。”若雪驚訝，急忙起身：“征炆，你……你……”他只是微微一笑，來到案前：“若雪，我是說，如果……如果時間可以倒退，要沒有遇到林蓉，也許，你我可以做一對真正的夫妻。”若雪回道：“你累了，我們就是夫妻。”征炆回道：“是！”若雪湊近：“征炆，你在畫什麽？”只見征炆揮毫灑墨，畫中遠山竹林，飛花帶雪，江楓漁火，偌大的湖面上一葉扁舟隨波飄零。“征炆，這畫？”征炆回道：“無意苦行舟，銷身塵世外。此畫就叫‘飛雪無忌’吧。（無意點出了若雪的命運，她堅強、執著、無所畏懼……）”

征炆收起筆，若有所思，隨後將一玉佩放到若雪手心：“當年碎玉成雙，我和韞兒各持一塊。這是娘親留給我和韞兒的……如今，就留給你吧。”若雪接過玉佩：“如此貴重之物為何要給我？何況，它是你娘留給你的……”征炆回道：“我想，我娘也希望你能收下它吧……”征炆心中念道：“蓉兒，我自知時日不長，這塊玉原本是留給我最愛之人，如今就給若雪留作個念想吧，畢竟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我不愛她。我對不起她，更對不起你……”若雪拿起玉佩，細細瞧來，乃一“若”字，不禁欣喜道：“征炆，這字是你刻給我的嗎？”征炆搖搖頭：“這只是半個字。”他一臉愧疚，低沈著聲：“若雪，答應我。”若雪點點頭，征炆道：“答應我，要好好得活著。”若雪不禁靠在征炆懷裏，央求道：“答應我，那都不要去，好嗎？餘生那麽長，我們要一起走下去，好不好？”征炆輕輕拍著她的背：“若雪……”他心思道：“對不起……”

涵韞房內——

“哥！哥！”涵韞撲到征炆懷裏：“哥！嗚嗚……”征炆輕撫道：“怎麽又哭了？是不是又被爹爹罵了？”涵韞撒嬌道：“才不是呢！”征炆微微一笑，涵韞急道：“你都不知道，那幾日……那幾日，我……”她哽咽道：“哥，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韞兒怎麽辦？嗚嗚……”征炆上前，輕拭她之淚水：“傻妹妹，哥不可能永遠陪在你身邊。韞兒長大了，該懂事了！”涵韞搖搖頭：“才不要呢！”征炆回道：“韞兒身邊，還有若雪姐姐、陳阿娘……他們都愛著韞兒……”涵韞泣淚道：“我討厭陳阿娘，她是最壞的女人！若雪姐姐是很好，可是……哥！你是對我最好的！”征炆從容一語：“韞兒！人生在世，豈能事事隨願。你長大了，不再是以前的那個韞兒。”涵韞點點頭：“最近，發生了那麽多事，韞兒明白了很多，知道了什麽是牽強、什麽是無奈、什麽是離愁、什麽叫別緒……”征炆摸摸韞兒的頭：“安之若素，隨緣而轉。切勿強求，遇見就好……（佛經：諸法由因緣而起。緣本天定，強求無用。征炆暗指著自己時日不多，萬事不可強求。）”

那日，征炆一去病態，精神甚是飽滿。日近黃昏，隨著一陣驚雷劃破蒼穹，他忽然暈倒而去，倒下了，便再也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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