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被埋藏了這麽久的秘密被揭露的一刻，程彧覺得自己全然解脫了。

曾經這是一個莫大的恥辱，真的全部講出來，竟然沒有那麽難堪。最難得的是賈凈秋聽完故事的來龍去脈之後還願意安慰他：“女人的想法和男人真的不同，她當時不願意嫁給你，帶著孩子離開，是因為她心裏還對你有愛。”

所以，當年Helen並不是她自己所說的“你以為我們之間是什麽關系？我只不過覺得你精子質量不錯，借用一下而已”？也許賈凈秋真的比他了解女人，對筱黎的不甘心，對Helen沒有給出明確的表白，心高氣傲如Helen，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而不要他。

程彧罵了一聲“活該”，把自己丟到床上，沈沈睡去。

一夜無夢，他覺得自己似乎好久沒有睡得這麽香。

醒來之後，程彧吃了很豐盛的一頓早餐，煎蛋、火腿、麥片和牛奶，甚至還在冰箱裏找出一個牛油果，吃掉一半。

開車去公司的路上，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他應該努力把Helen找回來，好好照顧他們母子。這是他欠他們的，除了這些年的陪伴，還有應該給的愛。

第一次，在開各種會議和看無數報表的時候，程彧不是想要追求公司能在行業內贏得什麽樣的口碑，不是自己在年輕企業家中排名有沒有提升，而是這些利潤是不是足夠讓他提早退休，以及取酢鮡len母子過足夠好的生活。

直到下午，秘書拿來的最新行業數據打破了他如同氣泡一樣膨脹起來的好心情，程彧皺起眉頭來認真讀著。監管部門出的新政策讓融資困難重重，原本預計到下月初能到位的5000萬資金，眼下看來可能會有阻滯。

他打了幾個電話之後，無奈地癱在椅子裏，閉上眼睛。

以為自己快要睡著的時候，有個念頭喚醒了他，程彧，這不是你最難的時候，難道要認輸嗎？你還打算要給Helen她們一個家，一個未來呢。

突然間他仿佛想起了什麽，打開自己的股票賬戶，果然，之前拿到□□的那只股票已經有60%以上的盈利了。

中國的股民仿佛一夜之間都有了暴富的可能，炒股可以用杠桿倍率的方式贏錢（好像沒有人想到過會輸），每天看到自己賬面上幾百萬地增值，的確是相當刺激腎上腺素的。程彧算了一下，再有兩天，註資的問題就基本解決了。他沒指望在最高點全身而退，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

關掉股票軟件之後，他繼續看最新的數據報表，電話、手機卻同一時間響起。

“0006xx能賣趕緊賣！”他疑惑地看看盤面，走勢還不錯啊，想要回個電話去問問清楚，對方一直占線。最終，在2點57分的時候，程彧帶著滿肚子問題把股票賣了一半。

如果人生有“如果”，很多決定可以重新來過，那麽也就不會有那麽多的追悔莫及了。

那一天起有太多人恨不得高價買上一臺時光機器回到幾天前，在高點的時候把手裏所有的股票清空。剛開始顯露出“千股跌停”跡象的時候，程彧和許多人一樣，以為可能是一次深深的回調，說不定是補倉的好時機。咨詢過朋友的意見後，他對於程彧沒有清倉的舉動雖然並沒有給予過多的評判，不過言語間並不十分看好，程彧便沒有像身邊有些朋友，信心十足地一筆又一筆資金殺將進去。跌到第三天，人們已經開始進入情緒混亂的狀態，一時恐慌著“股災來了”，一時又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內幕“這樣的調整，應該是築底完成了”。

雖然看到自己每天賬面虧損至少幾十萬，是一種心被放進絞肉機裏一點點碾壓的感覺，程彧至少還保持著冷靜。在最後一次核算過所有數據之後，他咬咬牙，把剩下的所有股票都賣出了。還剩30%不到的盈利，程彧苦笑了一下，和之前樂觀的預期相比，這一次的操作失誤，他至少損失了3000萬。

當合夥人因為無力歸還債務而跳樓的消息傳來的時候，程彧剛把所有的銀行貸款還掉。他沒有開車，沿著一條林蔭小路一直走了很久，最後在一張長凳上坐下來，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是該慶幸自己懸崖勒馬，是該唏噓合夥人留下孤兒寡母的抉擇，還是該擔心，公司這下到底還能不能撐得住？這一刻程彧突然發覺，原來“輸”的感覺時這樣的。比想象中寂靜無聲，根本不是那種鋪天蓋地的絕望感，而是胸口一層一層被壓上絲帕，每一次都仿佛毫無感覺，等到意識到的時候，連一口呼吸都如此艱難。

Helen是從白樂胤那裏知道程彧的公司資金周轉不靈的消息的。

“用3倍杠桿做股票啊？像他的性格。”自從賈凈秋確認了程彧就是孩子的爸爸，Helen在小範圍內也不再刻意隱瞞她和程彧的關系。而且他也離婚那麽久，像這種桃色新聞，過了最初的熱點期，畢竟有太多八卦可以津津樂道，也就不再受人關註了。當年把這件事隱藏得這麽好，Helen並不認為是為了保護程彧的聲譽，可是程彧一直這麽想，好像欠她多少似的。彼時的種種心結，不知緣何而起的執著與堅決，都在時間的稀釋中淡了顏色，變得模糊起來。於是，當Helen聽到程彧的這些消息，內心裏有一塊地方逐漸溫熱柔軟起來。畢竟這些年程彧通過各種渠道打探她的消息，還想方設法給她匯錢。縱然當初是她那麽決絕，不肯嫁，不讓他見孩子，他竟然也不恨她。

給白樂胤續上一盞香氣襲人的鐵觀音，Helen眼裏氤氳起一層霧氣。是不是當了媽之後變得更感性了，她找了個話題，壓抑住快要洶湧起來的情緒：“對了，白總，說起來我們還算是因為程彧認識的呢。”

白樂胤想起路上偶遇Helen，把她送去醫院，查出懷孕的往事，也不禁覺得好笑。他舉了舉杯子，喝幹茶水，笑了：“我可不付他獵頭的費用。”

說到錢的話題，Helen突然間有了一些盤算。

“我雖然不算喜歡他，但是說句公道話，這幾年他私生活還是很寡淡的，應該是沒有女朋友。你有沒有考慮給他一次機會，怎麽說孩子也是父母雙全才有更健康的成長環境。”白樂胤想到文文，無比唏噓。最終他還是讓文文回到了親生父母身邊，說服自己的理由，正是如此。

Helen擡起眼睛望著白樂胤，然後噗嗤一笑，弄得對方很詫異自己這麽嚴肅的話題，笑點到底在哪裏。

“不好意思，白總。” Helen用一口熱茶順了順氣，解釋道，“你一定不知道吧，很多年前我把你當做偶像，甚至還有點暗戀你，當時一心想如果嫁給你人生就完美了。這會兒你在這裏勸我和程彧在一起，想起來實在有點好笑啊……”

白樂胤被Helen笑得前仰後合的樣子引得也不由自主笑起來，他知道，這樣的Helen，真的是不愛他的。而此時，那個女子在他面前欲言又止的模樣像一道光閃入腦海，那雙眼睛裏閃動的委屈和深情，仿佛就在眼前。

程彧沒有想到會接到Helen的電話。

為公司籌錢忙得他快要精神分裂了，但是程彧依然答應留出下午的時間和她一起喝杯茶。

誰說隨著時間流逝，女人會顯老，而男人卻能保持神采奕奕。眼下的程彧和Helen，像是差了整整十歲的樣子。連續幾天睡眠不好，他的眼底是濃重的青色黑眼圈，胡茬參差不齊地占據了下巴的領地，Helen見到他第一眼的評價是：“你現在的樣子倒是影視圈很流行的型男大叔範兒嘛。”

程彧苦笑一下，認真看著這個以前似乎沒有好好觀察過的女人。

如今Helen不化很明媚的妝容了，反倒顯得臉上有透明的光澤，仿佛這些年歲月不曾在她身上到訪。一頭耀眼的酒紅波浪已經變成黑色的披肩直發，用發圈隨隨便便在腦後綁成馬尾，隨意的慵懶悠閑，又帶點少女的簡單純粹。這樣的Helen，反而是更美，美得雲淡風輕。果然，咖啡店裏不時有愛慕或羨慕或嫉妒的眼光投射過來，Helen和程彧對於這種情形見怪不怪，於是相視輕輕一笑。

“你……過得好嗎？”程彧知道這句話實在不是好的開場白，卻真真找不到別的話來說了。

Helen用恬淡的笑容回答了他，然後從包裏拿出一張支票，遞到他面前：“這裏是500萬，不多，可是我還要給孩子留點錢。我想送若初去加拿大念書……”

她的話被程彧打斷：“你說孩子……他叫什麽？”

“Richard Cheng，程若初。” Helen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他姓程！他姓程！程彧心裏有一個聲音在高聲地喊著，如果可以的話，恨不得手舞足蹈地跳起來，想要抓住每一個他視線所及的人，和他們說，他姓程！這是我的兒子，我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稍微冷靜一點，才想起孩子的名字。若初，是“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意思嗎？Helen到底算是原諒他了嗎？

程彧發現這次相見，他徹底失去了語言表達的能力了，只是不停地喃喃：“若初……若初……。”

Helen點點頭：“人生若只如初見，我們如果當年……算了，不重要。銀行那裏能貸到多少？”從他們在一起之後，她說話總是這麽簡明直接，不解釋為什麽她會知道這些，只陳述事實和她所關心的重點。就像當年她問“你沒想過離婚？……如果不是因為我懷孕了，你都沒有打算做選擇？”然後因為沒有得到他的回答，而就此消失。

思緒胡亂地飄忽了一會，他終於醒過神來：“幾乎沒機會貸到錢了……他們知道我現在的狀況。我在想如果把房子抵押出去可能有個八百萬吧。”

程彧望著Helen，心裏湧起一股深深的自卑感。他在這樣一個女人面前竟如此落魄，曾經意氣風發，有著足夠的自信和手段去追女孩子的青年才俊，如今不過是個遭遇中年危機的瀕臨破產的loser。最初接到電話那一刻的狂喜到了眼前變成了無奈，他始終是再也沒有資本，甚至都不敢去想能不能照顧Helen母子。

Helen望著他，似乎看穿了他心裏所有的想法，輕輕站起來說：“錢的事情我會想辦法，記住你又欠我一次，所以這一次你不能不要我們了。哦對了，這頓咖啡你還是請得起的，我走了。”

她又留給程彧一個背影。而程彧竟然覺得，她越來越遠的身影，並不是在道別。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