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一邊與我嘮叨著哪枚簪子送與哪個美人哪串手鏈送與哪個妹妹一邊匆匆離去的身影，不由無奈而笑，直到笑出了眼淚，才起身離開擒鬼殿去了三師兄的柳從殿。

三師兄在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我原地躊躇了許久，方慢慢靠近。

他說：“舊時我們嬉笑怒罵風流瀟灑，而今對飲無人，唯有滿心滄桑，四師弟、小五，這杯敬你們。”

“三師兄……”我看著他孤獨的背影，心頭五味雜陳，他一向可憐四師兄和小五，總說他們有緣有分卻被心中世俗牽絆不得圓滿，卻一直無能為力。

我曉得他是為何。

三師兄並未回頭看我，他怔怔地看著杯中酒：“其實我挺羨慕他們的，至少，他們一道遁入了輪回，不像我，天人永隔，不得廝守！”

“三師兄，你累麽？”我輕聲問道。

我聽他苦笑一聲：“累，如何不累！可我又能如何，我的命，不是我一個人的啊，我能如何呢？”

“是啊，世人都道神仙逍遙，實則，我們也會有許多的無可奈何！”我與他並排而坐，“這麽些年你沈迷釀酒終日求醉，可你這心頭千般苦，卻不曾澆滅一層，師兄，我曉得你有你的執念，但有句話，師妹憋了上萬年了不曾與你說，而今我便大著膽子提一句，容淩若在，你這幅模樣，是她想要看到的麽？”

“叮”得一聲，三師兄的杯盞掉在了地上，“咕嚕嚕”滾到了角落裏，他卻恍然不覺，只目光出神地回望著我，良久之後，他仰頭吸了吸鼻子，笑道：“你這是怎麽了，提她作甚。”

“你每隔千年便四海九州的尋她，與她廝守短短一世，師兄，別再折磨你自己了！”我定定地看著他道。

十萬年前，三師兄尊師令前往凡間探查夢魔索命一事，結識了容淩。

容淩本是一頭小小的鹿精，卻立志救死扶傷造化世人，故此化作游醫四處妙手醫人，卻意外遇到了被夢魔所困的三師兄出手相助，兩人因此相識相知。

夢魔因此報覆無果，被三師兄追得窮途末路卻不肯回天界受審，魂飛魄散之際以最後的怨念下了詛咒，詛咒鹿精世世永入輪回，生生不得圓滿。

三師兄本不以為意，卻不料世事無常。

他在帶容淩一同回南境的路上遇到了他的天劫，彼時他因與夢魔一戰而心力交瘁，生死攸關之際容淩以脆弱的小妖之軀替他擋下雷劫，因此而魂飛魄散。

幸而大師兄及時趕到，以法寶收了鹿精一魂一魄送入輪回之路後方帶回三師兄，卻不料此後無論是委司命神君查看命薄還是托月下老人掐算姻緣，悉數無法查到容淩的蹤跡，直到一萬年後，西方梵境的古佛前來講經論道時推演出鹿精的魂魄被詛咒所牽引不得脫身，唯有每隔千年方能聚滿魂靈引入輪回托生，於是，便有了三師兄的千年之約。

若那一世，容淩托生為人，他便投入人道與她結為連理，數十年後她魂魄消散了無蹤跡他重回南境等待下一個千年，若那一世她為螻蟻，他便墮入畜生道與她同去，任由風雨摧殘人畜碾壓，數月之後她魂魄消散了無蹤跡他重回南境等下再下一個千年，如此周而覆反，數十個千年過去了，他身心俱疲，卻也不得不繼續輪回。

容淩輪回忘記前塵苦楚，可他仙身神骨，或是為人或是為畜，無論哪一世都能夠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雖貴為上君，朱雀大帝的親傳地址，卻是嘗盡了世間苦楚，歷經過人生百態，背負著無數個生離死別的輪回執念，心中只怕早已千瘡百孔，他所能做的，便是日日夜夜沈迷於酒窖醉夢之中，以期能夠短暫地忘卻痛苦和折磨。

若一世忘了也就罷了，幹幹凈凈無牽無掛重入輪回，可他偏生為神，念著那份情，記著那份義，想忘，卻又不能忘。

他一個人，背負著兩個人的記憶。

若他真的選擇忘記，那便再沒有人能夠記得這份情了。

故此，數百年前他得知身為桃妖的我被神族的競淵拋棄，他一改平常沈穩的性情糾結了二師兄七師弟前往東境意圖為我出一口氣，乃是為我，也為他，是以，我在東南兩境交界之處看到他的一剎那，不忍責備。

若說我苦，實則他更苦。

這天下，苦得不止蕓蕓眾生，還有我們神仙。

是的，四師兄和小五比三師兄更幸運，至少他們能夠日日相伴時時相見，可三師兄呢，他是否時常在不眠之夜細細地在回味上一個輪回中他與她零零種種，又或者是在擔憂著下一個輪回他們又能相聚到幾時，又或者是，他想不顧一切地結束這永無止境地折磨。

我不曉得，也無從得知，因為，我不是他。

我知他苦，卻不知，他有多苦。

三師兄默默無語。

我曉得也許他終生都無法走出這個魔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著和信仰，旁人無法左右，亦無法阻撓。

我見他半醉半醒，便慢慢退了出去，去了七師弟的覃軫殿。

七師弟實則並沒有太多需要我囑咐的，我曉得他一向灑脫，許多我們看中的東西，他都不以為然，是以他的殿中，一向被我們師兄弟戲稱為家徒四壁。

近來大家的心情都不是很好，故此我只在他殿中小坐片刻，便離去了。

我徑直來到天門外，氣勢恢宏的天門石柱屹立了無數歲月，見證了天界的興衰榮辱，也見證了無數個我師兄弟們被罰之際一邊戲耍一邊灑掃的流水年華。

我想，這種情形，終究不會再有了罷。

訓誡懲罰我們的師尊已然不在，昔日親如一家的師兄弟們，也是支離破碎難再圓滿。

這一場毫無意義的神魔大戰，實則本不應該開始。

既然如此，那便該結束了。

我默默收回目光，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南境。

三日前我收到一封信，應了淩闕的約。

第二次來到東荒上的魔宮時，應圖他已經不在了，所以，空蕩蕩的大殿中，唯有我與淩闕二人。

實則淩闕明白，應圖一去，魔族敗北已經是無法逆轉的定數，可我不曉得，他為何還留在這裏與神族對峙，故此，我只身一人應約來到魔宮，便是為了探一探虛實。

可我沒想到，淩闕的目標，竟然是我。

他說：“斂扶，若你願同我一同退入魔界，這場神魔大戰便可就此結束！”

我說：“倘若我不願呢？”

他道：“魔界的兒郎們禁錮了幾十萬年，若能在人神兩屆逍遙數日，最後即便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我想他們也是甘願的！”

他在逼我，我曉得。

魔族一日不退入魔界，這一日便會有數不清的性命就此消散。

我不能讓姑姑白白犧牲，也不能讓小五失望。

我斂扶逍遙自在十幾萬年，而今也是該償還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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