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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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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恩森將車停在一扇暗褐色的大門前面。圈在圍墻裏的,是一棟面積頗大的水泥平房,從果果的視線往裏頭看,完全沒辦法想像,如此簡單平凡的一間屋子裏,竟住了一位得過日本陶藝大賞的陶藝名家。

唐恩森走向大門,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開門。果果註意到他這個舉動,心裏突然浮現了一個小小的問號——他怎麽會有“陶藝名家”的家門鑰匙?

還來不及開口問,唐恩森已推門而入。果果站原地停了一下,才邁開大步,追在唐恩森身後。

一入眼,便是一片生氣蓬勃的綠色庭園,芭蕉桂樹繡球花隨意伸展,天空偶有幾聲鳥鳴響起,果果一邊張望一邊往屋子方向走,前頭的唐恩森突然停下,果果一下沒註意,咚地撞上了他。

“你搞什麽——”

唐恩森沒理果果,只是伸手朝屋裏的人影出聲招呼:“阿妙,剛好你來,吶,鑰匙還你了。”

阿妙接過鑰匙,彎腰說了聲謝謝。“我陪方小姐出國這幾天,感謝您時常過來幫院子裏的花澆水。來,方小姐等您很久了,這邊請。”

何果果從唐恩森的背後探頭看了阿妙一眼,然後一邊走一邊小聲的問:“她是誰?”

“酉麗的管家。”

“‘名家’出國習慣帶管家一塊兒出去?”果果瞪大雙眼。

“不然你要誰幫她打點行李?”

“她自己啊!”

看著果果,唐恩森露出一抹無奈的笑。“酉麗不是那種事必躬親的人。身為她的管家跟經紀人,就註定得幫她處裏這些拉拉雜雜的小事——”突然他伸手將果果拉往他身邊。

“還有,你今天是來參觀,不是來當賊的,所以要大大方方地站出來,不要像只沒見過世面的野貓,老躲在我背後。”

何果果直覺想開口辯駁,不過一眨眼兩人已穿過客廳來到後院,一見蓋在後院的電子燒窯,何果果頓時倒抽口氣。

多~奢侈的配備啊!

這座窯要花多少錢?五十萬還是一百萬?一座個人的電子窯,果果忍不住想伸出手撫摸。心想,如果她有一座個人窯,就可以隨時開工,不用老等廠裏開窯她才能燒陶了。要知道,要把一座土磚窯燒熱,得花多少木炭跟柴火啊……

唐恩森留下果果,逕自走向工作室敲門。一分鐘過後,緊閉的大門咿呀一聲的打開。

“小唐~~好久不見!”

果果順著聲音轉過頭去,正好瞧見一名纖瘦的女子開心地飛撲到唐恩森懷中,望著女子雀躍的表情,與女子環在唐恩森肩上的手臂……很奇怪,果果方才瞧見電子窯的開心頓時少掉了一大半。

看他們兩人站在一起的畫面,男的俊女的嬌,還真是天生一對啊!果果忍不住酸澀地想。

“小貓,在那發什麽呆,還不快點過來!”

果果朝唐恩森的臉射去一眼。

哼!叫“名家”就叫酉麗,叫她就叫“小貓”——瞎了狗眼啊!她何果果全身上下,哪一點像貓啊!

不過果果還是慢吞吞地踱到唐恩森面前,然後跟“名家”打招呼。“你好,我姓何,叫何果果,果是水果的果。”

“你好,我是方酉麗。”方酉麗講話的口氣,就是一副果果一定會聽過她的自信。

然後方酉麗轉身走進她的工作室,一只手還不忘勾在唐恩森的臂彎裏,像牽狗似的順道將他拉進屋子裏面。果果刺目的瞧著兩人的互動,不知怎麽搞的,她就是對唐恩森任對方予取予求的反應感到惱怒。

大小眼!在她面前嘴皮溜得跟在賽馬一樣,結果在美女面前,便乖得像只小綿羊,人家一牽,馬上就跟人家走了……

何果果嘴裏一邊嘀嘀咕咕,一邊舉腳跨進面積頗大的工作室裏。

方酉麗站在一座玻璃展示櫃前,朝果果隨意地比比。

“我才剛從日本回來,很多作品還留在那比賽,剩下的就架子上的那些,你自己看看,我就不多啰嗦了。”話一說完,馬上又轉身看著唐恩森說:“我昨晚剛做好一個粗胚,快點!你進來幫我看看。”

何果果轉過頭去,正好瞧見方酉麗將唐恩森拉進另一個房間。

她驀地瞪大雙眼。

餵!唐恩森這家夥有沒有搞錯啊?要她千裏迢迢從鶯歌搭火車來臺北,結果進了門之後卻又把她給丟著,她真搞不懂他今天來這的目的,到底是載她來看作品,還是跑來跟“名家”耳鬢廝磨、摟摟抱抱?

果果氣得擡腿踹了墻邊一腳,痛得她齜牙咧嘴。她忘了腳上穿的不是平常的球鞋,而是小豆借她的皮鞋,彎下腰拍拍作疼的腳尖,猛一擡頭,瞧見一只妍麗的粉紅櫻花陶瓶,在她眼前散放暧暧的光芒。

好漂亮的粉紅色!

果果將臉貼在玻璃門上,仔細研究著陶瓶;擱在櫻花瓶旁邊的是一只細口的米色長瓶,特殊就特殊在它瓶子上頭分布均勻的冰裂細紋上。最簡單的造型,卻有著最細膩、精彩的表現——果果將擱在架上的陶瓶、盤、花器一一審視過一遍,然後呼了口氣,點點頭直起身來。

“怎樣?有看出什麽端倪嗎?”

嚇!

果果被突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下意識直接往旁邊一躍。

看見她的反應,唐恩森忍不住笑了。“你那什麽動作?”

一見是唐恩森,果果這才沒好氣地收起擋在身前的雙手。“要冒出來也不知道要發出點聲音,沒聽過人嚇人嚇死人啊!”

“這麽容易就被嚇到?”唐恩森嘖嘖有聲地搖搖頭。“一點都不像你的個性!”

“我是什麽個性幹你啥屁事!”果果就是這樣,人家稍微一挑釁,她馬上豎起全身的刺毛開始攻擊。“我都還沒說你見色忘友,你竟敢還嫌我膽小……”

“等等,你剛說我什麽?”唐恩森眨眨眼睛。

“我說你什麽,我說你見色忘友啦!”一提起這個果果就滿肚子火。“說什麽要帶我來看實例,哼!我看你根本就是來看美女,從一進門你就沒跟我說過一句,甚至剛才還把我丟著讓我自生自滅,這不叫見色忘友要叫什麽?關懷備至啊!”

果果一罵人眼睛就發亮,瞧著果果活蹦亂跳的生動表情,唐恩森心裏突然一陣騷動。這小妮子,難道一直不明白,她生氣發怒的樣子有多可愛?

等果果罵得喘籲籲,唐恩森這才好整以暇地對她笑笑。“你在吃酉麗的醋?”

有沒有搞錯?!她在吃醋?果果氣憤地罵了回去。“你以為你是誰啊,我沒事幹麽吃你跟那個——酉麗的醋!”

“既然不是在吃醋,那麽我就搞不懂你為什麽會那麽生氣了。”

望著唐恩森的笑臉,果果突然有種想撲上去咬他的沖動。她憤恨地指著他的笑臉發飆:“你那什麽鬼表情,笑,牙齒白啊!告訴你,本姑娘才不吃你這一套。”

“不然你吃哪一套?”他看著她眨眨眼。

“我……”說到這果果突然一呆,然後她又馬上頂了回去。“……幹麽要告訴你!”

“好好好,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沒意見。”

唐恩森頭一轉,望向展示櫃,然後他用手輕敲敲玻璃,問果果:“你覺得怎麽樣?有什麽想法?”

果果回頭望著展示架上的作品,然後點點頭。“我想,我大概了解你的意思——她跟我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幾乎可說,她的作品就是她本人的縮影——而我沒有,我的太天馬行空,反而顯不出特色。”

“天馬行空絕對不會是你的缺點。”一說起工作,唐恩森的眼神突然變得好銳利,他轉頭盯著果果的臉,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只是你得在作品裏註入一種特色,一種人家一見到你的作品,就知道作者是你何果果的信心———酉麗有,雖然某些人會覺得她的作品太過纖細、不夠大器,但不能否認,這就是她。”

果果沈默了一下,然後她垂下頭低聲地問:“那你覺得……我的特色真的可以吸引人嗎?”

她怎麽會有這樣的疑問?唐恩森在心裏嘆息。一個隨便扭扭屁股就能讓他興奮的女人,怎麽可能不吸引人,她只是不自覺,不知該怎麽用罷了。

“小貓,我保證絕對可以。”

“那為什麽我都感覺不到?”

這個問題問得好,唐恩森心想,也好在她一直沒感覺到,所以沒辦法運用,否則現在就得該改口叫她“狐貍”,而不是小貓了。

“有些東西我沒辦法用言語形容,或許在你創作的時候,你該更放開心,把一些你之前摒棄的感覺投入在裏面——我只能說,假以時日,你的成績絕對不會輸給酉麗。”

“是這樣嗎?”

一個聲音加進兩人之間,果果一驚,忙回頭看——

方酉麗正站在兩人身後,秀雅的臉上一片冷漠。她瞧瞧果果,然後將目光移到唐恩森臉上。“你真的認為,她的作品有資格跟我相提並論?”

是啊!果果在心裏附和方酉麗的問題。她也很想知道,唐恩森是真的認為她不錯,或者只是在安慰她……

唐恩森朝兩人笑笑,給了一個教果果大吃一驚的回答。

“你知道我的個性,我向來只說實話。”

這句話,頓時讓方酉麗臉色慘變,接著她的目光忽地又調回果果臉上。

果果發現,方酉麗看她的眼神突然變了。仿佛直到這一刻,她才驚覺果果,其實是個會呼吸、會講話的“人”一樣。

“很好。”方酉麗微微一笑。“我實在是迫不及待,想要趕快看看這個新起之秀的作品。”然後她轉向唐恩森詢問:“我何時有這個榮幸?”

唐恩森沒問過果果,直接答應。“過幾天我會再帶果果過來,連同她的作品。”然後唐恩森朝方酉麗頷了頷首。“果果等會兒還有事情,我得先送她回去。”

“不送。”

方酉麗甩過頭,以女王退朝般的氣勢,昂首闊步地跨進另一扇門裏。

回洪豆小館的路上,果果一直在想唐恩森與方酉麗之間的關系。原本她以為他跟方酉麗是對情侶,但看剛才兩人的互動,感覺又不大像……想到這,果果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沒事管唐恩森跟那個方酉麗的事幹麽,她跟他又沒啥關系。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果果就像被下了什麽魔咒般,滿腦子心思就是一直繞著唐恩森與方酉麗打轉。

原本專心開車的唐恩森突然說:“後天有空嗎?我去你家接你。”

“幹麽?”果果心猛地一跳。

“你忘了我剛才跟酉麗說的話?”唐恩森瞄果果一眼。“我要帶你跟你的作品去她家。”

“有是有空,只是,我不確定我還想不想跟她見面。”

趁著停紅燈,唐恩森轉頭看了果果一會兒,然後他唇邊浮現一抹詭譎的笑。“想不到你也會覺得害怕。”他激她。

啥米!果果像被燙著似的,忽地轉過頭來瞪他。“你剛說什麽?”

“我很確定你聽見了。”唐恩森聳聳肩。“你害怕被拿來跟酉麗比較,因為你擔心你贏不了她。”

被他猜中了!

果果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但個性倔強的她,怎麽容許自己在這節骨眼上示弱。“我有什麽好怕的?!方酉麗雖然得過陶藝大賞,但不代表我的作品會比她差——比就比嘛,說不定一經比較,反而是我占上風!”

“那就這麽說定了,後天早上九點,我上你家挑作品,然後我們再出發。”

直到這會兒,果果才發現自己中了計。好家夥,竟料準了她愛逞強的個性,挖好陷阱讓她自個兒跳下。

瞪著唐恩森滿意的笑臉,果果火大極了!

後天上午九點,唐恩森的車準時出現在何家瓷窯廠。他打開車門,一下車,一名忙著指揮工人裝車的男人突然停下工作,走過來跟他打招呼。

“找小果嗎?”

“是的,我是唐恩森。”唐恩森朝男人笑笑。

“我知道,果果跟我提過。”男人伸出手和唐恩森一握。“我是果果的堂哥,你可以叫我阿龍,她昨晚交代我,說你一來,就要你去她工作的地方找她。需要我帶路嗎?”

“你忙,我前幾天才來過一次,還記得路。”

“那你就自便吧!”果果堂哥朝唐恩森一揮手,便真的就丟下他一個人,逕自去忙了。

唐恩森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這才轉身走進窯廠,直接往果果工作室的方向走去。

他站在門前,舉手敲了敲門。

果果打開門。“你來啦!”然後她轉身一扭,要他進門商議。“早上我先挑了幾件比較滿意的作品,你來看看這些好不好,還是要再另外挑?”

工作臺上擺了十只陶瓶、五塊盤、六個碗。唐恩森凝神看了一會兒,最後只各挑一件走。

“這樣就夠了。”

“不會太少嗎?”果果瞪著唐恩森拎出來的三件,她原本打算要再多挑幾件的。

“作品貴在精,不在多。”唐恩森從地上抽來幾張報紙,將欲帶走的作品一個一個仔細地包裹起來。

做完,然後他望向果果。“準備好了嗎?”

果果望著他,接著深吸一口氣,回答:“好了。”

方家客廳——

方酉麗手環胸,盯著唐恩森擱在桌上的三樣作品,一會兒後,她扯唇微微一笑。“這就是你說的,可以跟我相提並論的作品?”

“你有什麽意見?”果果將目光調向方酉麗臉上。兩個女人互相望著對方,表情裏大有互相較勁的意味。

“完全的不成熟。”半晌,才從方酉麗嘴裏滑出這麽一句評語。

果果倒抽口氣。“你憑什麽這麽斷定它們?!”

“就憑它們的視感。也真虧你有這個勇氣,可以把這麽粗糙的東西拿出來獻寶,如果是我,才不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眼。”

果果吃驚地張大嘴巴,她沒有辦法想像,像方酉麗這麽漂亮的女人,竟然會說出如此惡毒的話!說她的東西粗糙——果果將目光移回自己的作品上,這對一個傾心陶藝的人來說,是多麽難堪的一句評語。

“不是我瞧不新人,不過進入陶藝界這麽多年,我大概能從一個人的作品,看出一個人的個性——”方酉麗瞅著果果身上的T恤、牛仔褲,輕蔑的笑著。“我看你……八成還是個處女吧!”

“我是不是處女,跟我的作品有什麽關系?”話是這麽說,但果果的紅臉已做了誠實的回答。

“當然大有關系。”方酉麗語氣非常肯定。“因為這正是你作品給人的感覺,處女的生澀,從你的作品裏面完全感覺不到溫柔、細膩、那種會觸碰到人心的情感,你只是很粗暴地把你想要的形體塑造出來——嘿!你不要告訴我,你家正好開那種專門打模制胚的瓷窯廠。”

全被她說中了!果果猛吞著唾液,腦子裏一片空白。她很想要反駁,她不甘示弱,但是——眼前的她,還有什麽條件可以來扳倒方酉麗?

站一旁的唐恩森突然插話。“但你不能否認,果果的底子比你紮實。她可以很精準地做出同樣的東西兩個、三個甚至十個,但你不行。”

唐恩森的搶白教方酉麗臉一陣紅,她朝唐恩森射去淩厲的一瞥。“那又如何!創作又不是在做市場批發,需要那麽多覆制品嗎?”

“世界上的精品,哪一樣不是覆制品?”

唐恩森雙手環胸,唇角微微勾起。“雖然目前果果有些技巧還不夠成熟,但我相信假以時日,她一定能有所作為。”

果果驚訝地瞧著他,沒想到他對她這麽有信心,還在方酉麗面前出言支持;她心裏猛地湧現一陣感動。

方酉麗轉過頭來看著果果,哼哼地笑著。“是啊,假以時日她應該會有所作為,不過我想,最要緊的前提,你得先找人終結她的處女之身,教她何謂‘溫柔’的滋味!”

果果驀地瞠大雙眼。“你有膽再說一次!”她用力瞪著方酉麗,就像一只被惹火的貓一樣,全身繃緊,怒發沖冠。

“粗魯粗糙的處女,怎樣?!”

方酉麗話一說完,果果再也控制不住地往她身上撲,好在一旁的唐恩森眼明手快,趕緊從後將她緊緊箝住。

“該死的,唐恩森,放開我!”

“果果,克制一點。”

望著眼前這一場鬧劇,方酉麗撇嘴冷笑,然後身一轉便離開客廳,留下仍扭成一團的果果與唐恩森兩人。

“你看,你讓她走掉了!”果果氣得跳腳。“我這輩子從來沒被人這麽羞辱過,說什麽處女沒辦法做出好陶器,我打娘胎出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種論調……”

“或許酉麗說得沒錯,你作品裏少的就是那種溫柔細致的感覺。”

聽見他的喃喃自語,果果停下掙紮的動作,她轉頭瞪著唐恩森。“你的意思是,你認同她的評語——你也覺得我的作品太粗糙!”

“酉麗個性直接,她說的建議通常都是一針見血,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夠了!她受夠了!

使出吃奶的力氣,果果猛一弓身掙脫唐恩森的手臂,她凝著臉將桌上的作品包回報紙堆中,然後雙手一捧,便逕自往大門方向移動。

唐恩森楞了一下,然後才舉步追在果果身後。

“小貓,你要上哪去?”

“用不著你管!”果果忽然停下腳步,擡頭瞪著唐恩森。“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說話,從今以後,不要再讓我看到你的臉。否則,我很難保證我會怎樣對付你。”

說完話,果果轉身就走。

唐恩森呆住,直到果果離開方家大門,都還沒辦法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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