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多洛莉絲最討厭以親人為主題的作文作業。

她可以寫琺瑯藍的天空琢刻著一朵朵胖得像公寓三樓的老太太養的大花貓一樣的白雲, 可以寫教堂彩色玻璃上的窗欞像肋骨一樣根根分明, 但她寫不出父親是什麽樣子。

仿佛他只是一個剛從外語書籍裏剪下的紙片人，單薄、沈默，而又陌生，全身散布著令人望而生畏的符文。

那是在葛莉謝爾達打罵她的時候，沈默不語地坐在一邊低頭吃飯的黑色影子；是因為不想和葛莉謝爾達說話就抱著她嘴裏亂七八糟地響著的晃蕩的水壺。

有時候, 多洛莉絲會撞見他拿著她得到的獎狀或者優秀的作業向別人誇獎自己。但她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因為他不是在看著她呀。她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 無法確定眼前的事是否和真的自己有什麽聯系。

後來他為了擺脫葛莉謝爾達, 連同她也一道舍棄了。

他的身形在她腦海中逐漸模糊, 最終只剩下一個沈默無言的暗影。

……母親？

“Mother”一詞, 仿如潘多拉盒之鑰。

她的人生中有許多關於母親的記憶……

當她將朋友送的裝飾著漂亮的紅色六角星型“寶石”的戒指送給葛莉謝爾達的時候, 她還記得葛莉謝爾達一臉不屑地笑著說：“塑料做的？什麽垃圾玩意。”然後隨手將戒指從窗口扔出去, 扔到堆放垃圾的小巷裏。

她記得有很多次, 葛莉謝爾達像機關槍一樣不停歇的語言使她傷心哭泣，但是她已經不記得她說了什麽。

她夢見頭疼發熱的自己在一座看起來很小的很大的房子裏赤腳行走, 仿佛在尋找著什麽，但是推開的每一扇門後面，都是一個空空如也的房間……以至於醒來後她也不明白自己想要找的究竟是什麽。

多洛莉絲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面虛幻的鏡子，鏡子裏的多洛莉絲和她一模一樣, 卻是那麽陌生。鏡子裏的多洛莉絲有著無窮無盡的笑話逗人開心, 她總是要把生悶氣的朋友逗笑為止；鏡子裏的多洛莉絲在拔掉插痛她的腳丫子後的圖釘繼續快樂地奔跑；鏡子裏的多洛莉絲鉆在桌子底下睡一覺，起來就忘記了流過眼淚。

鏡子裏的多洛莉絲，她完全不能理解。

就像她不能理解身邊那些抱怨著爸爸媽媽怎麽還不來的孩子一樣。

她擡起頭望著像是透明水晶一樣的雨簾, 心裏感到一種畏懼。

畏懼於一個人走入雨水之中。

仿佛對於整個世界而言，她只是一道遠去的背影……

當多洛莉絲抓著書包背帶再次走進雨中的時候，她第一次驚慌地想：她是那樣地突兀，大家一定都看到了她淒慘的樣子。

但事實上並沒有人註意她。

“……多洛莉絲？”

她擡起被雨水模糊的臉，看到提著黑色手提箱的斯科隆康科羅手壓著黑色禮帽，驚訝地看著她。

“早上天那麽陰，你怎麽不帶傘？”

“……”

她不知道可以帶傘的；

她沒有傘。

“過來。”

斯科隆康科羅拉過多洛莉絲，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她像一只濕漉漉的小狗，抱起來可不怎麽舒服。斯科隆康科羅扣上外套的扣子，將多洛莉絲塞在懷裏，然後重新提起手提箱快步走起來。

“……好了，進屋後記得換衣服。”

站在多洛莉絲的家門前，斯科隆康科羅拍了拍懷裏的多洛莉絲。但是多洛莉絲沒有松開手臂，依然抱著他的脖頸：

“……媽媽早上忘了給我鑰匙。”她說謊道。

斯科隆康科羅妥協了，帶她先回自己的房間。多洛莉絲用斯科隆康科羅的浴巾擦拭濕漉漉的身體，然後是冒著水滴的頭發。她突然頭頂著浴巾從浴室裏探出頭來看斯科隆康科羅：

“斯科隆先生，勾引是什麽意思？”

“……”斯科隆的眉頭都糾成一團——他不擅長和文學有關的任何一切，他有些磕巴地道，“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誘惑對方做某些事？”

“那我可以勾引你嗎？”

“不、行。”斯科隆康科羅兇巴巴地道，然後將自己的棉外套丟給多洛莉絲。

“這樣啊……”多洛莉絲一臉失望，不過也不再說什麽。

她將斯科隆康科羅的外套穿上，衣服可以直達腳踝。就是袖子十分滑稽，斯科隆康科羅幫她挽了好幾層，這才轟她去寫作業。

下雨天有些冷。

多洛莉絲扭著腳趾頭，一邊寫著算數題，一邊不時擡頭看斯科隆康科羅。每次她在這個房間裏看到他，他都只是沈默地坐在一邊保養著他收藏的那把軍刀，脊背筆直，線條粗硬的手平穩而審慎。

他似乎專註於手頭的工作，眼珠子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刀刃的利度。卻忽的抖了下眉毛，沈啞的嗓音帶點不讚同地說道：

“認真點，小鬼。”

多洛莉絲轉了轉眼珠，又低下頭去算題。不過坐久了，身體被熱水激發的熱氣也逐漸散盡了。多洛莉絲像只可憐的小狗一樣開始瑟瑟發抖，最冷的當屬腳，沒穿褲子的光溜溜的小腿像是導熱管一樣向外輸送著身體的熱量。

多洛莉絲看了一眼沒有註意她的斯科隆康科羅，偷偷的、或者說試探地將腳丫子擱到他的腿上。

隔著一層單薄的褲子，可以感受到斯科隆康科羅大腿上的熱度。

斯科隆康科羅轉身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多洛莉絲挪了挪屁股，將腳更多地塞向斯科隆康科羅，腳掌貼在他平坦又溫熱的小腹。斯科隆康科羅攏了攏衣襟將她的腳裹了起來。

等多洛莉絲做完作業再擡起頭，天已昏黑。窄小的桌子上不知何時亮起了一盞燈，燈光朝著她的方向。斯科隆康科羅已經做完了手頭的事，正一臉冷酷地發著呆。

沒有戴帽子的時候，淩亂而微翹的短發使他顯得年輕了。

……即便如此，他的身上依然沒有一點年輕人特有的擅於娛樂的特質。仿佛一塊沒有苔蘚的幹燥巖石。

多洛莉絲聽說過很多關於斯科隆康科羅的傳聞。聽說他為黑手黨服務；聽說只要出得起價錢，他會幫你殺任何人；聽說他殺人不眨眼……但她會害怕大家讚美的人、歆羨的人，卻並不害怕斯科隆康科羅。唔……有的時候會嚇一跳，但是只要看清楚這個人的眼睛，她就知道他是不會故意傷害她的。

斯科隆康科羅瞟了克洛莉絲一眼，他的腿有點麻，他想著讓多洛莉絲回家去——畢竟她需要換一身衣服。不過大概是呆坐太久，他有點口渴，決定在開口前喝點水。

多洛莉絲在註視著他無言的動作，有一種看默劇般的專註，然後突然發出突兀的言論：

“……等我長大後，我要嫁給斯科隆先生！”

【還有一點在下方】

作者有話要說：  在小女孩的世界裏，似乎並沒有被拒絕這一說，仿佛她們想嫁給誰就能嫁給誰。如果被“求婚”的是一個大人，不如將其視為一枚勳章，因為即使是童言無忌，她們也只會選擇值得她們信賴的可靠男士。不過斯科隆康科羅對此卻沒有經驗……

“咳、咳咳！”斯科隆康科羅被嗆得臉通紅，終於還是把一口水全噴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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