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君上君！”

她聞聲擡頭看他。

“你看, 我美嗎？”

他本來就像個球, 身體這樣一卷，腦袋碰著腳，更像個毛團子。

“美。”

他害羞地用尾巴擋住了臉，心裏卻美滋滋的。不過半天也沒見紫清有什麽動靜，他有些委屈地偷眼看, 發現紫清又低頭看那畫了。他心裏一下子浮起了一股難掩的嫉妒, 蔫壞的想法浮出腦海：

他要湊過去, 假裝不小心地將那畫撓壞。

不過等他湊過去才發現, 那畫上畫的是一只小狐貍, 在梅花樹下扭身望著飄過來的一朵雪花。小狐貍雖然躺著, 但看他那靈動的眼睛, 就仿佛他下一秒就要撲過去抓雪花似的。

這小狐貍肯定是他啦！

小狐貍收起爪子, 將腦袋湊近些, 但是這仔細一看，他卻幾乎要哭了。他抖抖索索地問：

“這、這只狐貍是誰呀？”

“是你啊。”

紫清的聲音聽起來溫柔悅耳。

但是小狐貍卻“哇”的一聲傷心大哭起來：

“怎、怎麽這麽胖, 我才不是這麽胖的！”

“……可能是冬天到了，毛變多了吧？”

紫清真人就像是人間那些聽到情人說難受就只會說“多喝熱水”的愚夫，在一瞬間認真地考慮了小狐貍看起來更圓了的原因。

小狐貍一聽更傷心了：果然上君也覺得我是只胖狐貍，難怪我怎麽作媚態她都不搭理, 原來是我太胖了, 怎麽擺都是個球……！

小狐貍雖然小（雖說只是因為受了禁制），但畢竟是只狐貍，常言道“狐貍精”“狐媚子”, 沒有哪只狐貍是不愛美的，公狐貍還是母狐貍都一樣。

一想到自己竟然身材走形，小狐貍簡直悲從中來。

他晚飯也不吃雞了，別說是雞，就是他最喜歡的雪梨也不吃了。

紫清坐在那張闊大的白玉桌前，桌上並無他物，只是一盤烤雞而已。這烤雞本來紫清真人只是一年吃一次的，只是因為白玉宮來了只小狐貍，而小狐貍又專喜歡吃梨子，紫清真人怕他只吃梨對身體不好，就總是裝作要吃烤雞的樣子誘惑他。

小狐貍不愛吃烤雞，紫清真人是有點失望的。

不過沒人能看出這份失望。現在小狐貍不吃烤雞，紫清是有點無措的，雖然她面容依舊清冷，但是在一旁陪侍的青枝倒是看出來了。

“……你不餓嗎？”紫清沒話找話。

“……我要減肥。”小狐貍有氣無力地回答。

紫清看了青枝一眼，“快點想想辦法”——青枝竟然從聖人清水無波的眼中解讀出了這樣的訊號。

“胖一點多可愛呀。”

青枝安慰道，將一盤子各個品種的梨擺到小狐貍面前，這些梨有鳳水梨、雪花梨、香梨、鴨梨、蘋果梨等等，小狐貍通常都會挑幾個梨子捧在爪尖，先把梨子吭哧吭哧在嘴邊轉一圈，完美地用尖牙啃下一圈皮來，再轉著梨將果肉啃掉。等吃飽了梨，他也必然會從裏面挑出雪梨中最大、最圓潤也最香的那一個抱在懷裏，就像小孩抱著玩具布偶似的。

但是他這次沒有吃梨，只直接挑了個雪梨抱在懷裏，像個需要安慰的小孩將下巴緊緊地貼在梨上，抽了抽鼻子後便不再動彈：

“那你變胖給我看啊！”

“……”

青枝原型是柳樹，柳樹最是嫵媚多姿，詩人最愛用柳腰身來形容美女纖細的腰肢，誰忍見那臃腫的柳樹，垂著粗大的枝條？反正青枝是不願意的，他雖然是個男性，卻也必然是那些“樹陰照水愛晴柔”的柳樹中的一棵。

“哼！”一看他那猶豫的樣子，小狐貍就氣哼哼地撇開臉。

肉又不是長在你身上，你當然要勸我繼續胖著了啊！奸詐的青枝，自己瘦瘦的在上君面前扭啊扭啊扭，卻老是想哄我吃多一點！

紫清默默地將「我也覺得胖胖的很可愛呢」咽了下去。

青枝一臉“愛莫能助”地看了紫清上君一眼，便行禮退下去了。

紫清真人便自己將烤雞撕了，慢慢地吃著。

雖然她是用手吃的，但那手修白纖美，手勢輕緩優雅，並不叫人覺得粗俗。那些本該顯得油膩的油星子沾在她透紅的指尖，仿佛更顯得香醇誘人了。

她少時並不愛吃燒烤油炸的東西，口味一向偏淡。但是那家王記酥雞坊，卻有一段時間是天天去的。因為她愛極了看那白毛團子啃著烤雞時，露出喜滋滋的模樣。雖然它最愛烤雞，可是每一次，總要小心地將那段肥美飽滿的中翅咬下來給她，發出小動物帶點催促的叫聲，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高興地看著她，仿佛在說：雞中翅最好吃了，給你吃！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看到她不理睬他，只是一個人將一整只烤雞都吃完了，他金色的眼睛浮起淚水，但是等她轉頭來看他時，他連忙將臉撇向一邊，兩只爪子將懷裏的雪梨抱得緊了些。

“……其實，是我畫的不好。”

紫清真人低聲道，“我的畫一向作得不太好。”

紫清真人坐到小狐貍身邊，伸出手指撫了兩下他臉上的毛邊：

“其實並不是那麽胖的。”

她將小狐貍抱到懷裏，“你看，又小又輕。”

“……你、你沒有騙我？”

“自然。”

小狐貍擡起腦袋看了看紫清，但是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毛滾滾的腿和圓滾滾的肚皮，又覺得懊惱起來。

“……畫又不是鏡子，做不得準的。”

小狐貍又看看紫清，然後趕緊奔到水池邊，趴下去照一照——

果然，裏面還是那只尖下巴的小臉狐貍，才不是臉大得像蒲扇似的胖狐貍。但是他又覺得水波看不真切，也看不了全身，就跑到更遠的鏡子前面，扭著身子照鏡子。鏡子前的小狐貍胖得像個大白絨球，鏡子裏的小狐貍卻是又苗條又優美。

小狐貍滿意極了。紫清的視線落在倒影在地上的小狐貍圓滾滾的影子，直到這影子也變得纖長了，才收回目光。

“……這畫也撕了吧。”

紫清從背後拿出白日裏作的畫，她以為小狐貍聽了會多高興一些，誰想他急匆匆地沖了過來，跳著叫了聲“不要”，去夠那畫。

“這畫真好。”

他瞧著畫裏那只胖狐貍，心裏覺得喜歡上它了。

“……你幹嘛把我畫那麽胖啊。”他有些嬌羞地將畫捧在懷裏。

“我想你胖了也一定是可愛的，就畫畫看你胖了的樣子，果然是極其可愛。”

紫清真人心頭一跳。她神色清冷，一根舌頭卻突然像搽了蜜般順溜……不知是急中生智，還是超常發揮。

小狐貍抱著雪梨低下頭，有些扭捏起來：“……嗯啊。”

他本來想說：我也一樣，不管上君變成什麽樣，都是很喜歡很喜歡的……卻不知為什麽說不出來，甚至都不敢看著上君了。

晚上了，白玉宮的宮燈都漸漸地暗了，雪還在外面飄著，閃爍著點點的亮光。

小狐貍抱著雪梨挪到紫清真人的寢宮，紫清真人正躺在美人榻上，身上蓋著一件青袍，身子斜靠在靠背上，一只手執著卷薄書，一只手撐在頸邊。在微光中泛著月中湖水般光澤的黑發帶著幾縷裊娜地鋪洩下來。她凝而靜的眸，黑而亮，好像暗夜帶著寒星……只一個身影，便讓他要窒息了。

小狐貍呆呆地凝視了一會，直到紫清真人說了一聲：

“……來了？”

她依然看著手中的書冊，對他的到來並不表示驚訝。

“……我、我冷，”小狐貍努力地抖了抖絨毛，“可以在這裏呆一會兒嗎？”

前天他說了一句謊話，他對那個黑影說：「上君可溫柔了！每天都給我好吃的，每天都給我摸摸毛，還會給我的尾巴噴上香香的水！」

其實並不是這樣的，上君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好吃的，也很少摸摸他用心打理得幹凈柔軟的毛皮，更不會誇獎他偷偷噴了香露的尾巴。

他最討厭聽到那些蒼梧弟子說什麽“上君其實也並非多麽喜歡小狐貍只是憐愛他的遭遇罷了”之類的話，哼，他們不過是嫉妒上君對他好罷了。

“過來。”

紫清將袍子掀開，小狐貍鉆到她的懷中。

“……上君，在看什麽呀？”

“是人間的話本，”紫清道，她松了松壓著紙頁的無名指，那紙張便自動地往右翻去，“……講得是一個矮個子的書生和他那高個子的娘子，是一個叫馮驥才的人寫的。”

“他們怎麽了麽？”

“……也沒什麽，”紫清道，“矮個子書生下雨天為高個子的娘子撐傘，手便要高高地舉著。後來他娘子離開了，他下雨天出門，手還是高高地舉著傘。”

“哦，他娘子去哪裏了？”

“……”紫清想了想道，“大概是出去玩了吧。”

“她回來會認得回家的路嗎？”

小狐貍想到自己出去玩的時候，總會有一只紙蝴蝶跟著自己——那是紫清給他的，不免擔心起“娘子”。

“……她下雨天的時候回來，街上有很多人，傘遮了臉，誰也看不清誰，她迷路了，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突然，在無數的傘中，她看到有一只手臂將傘舉過了所有的傘，她就找到她的秀才了，她朝著他走去，最後和他一起回了家。”

“……”

小狐貍安心地睡著了，小小的身子微微起伏，懷中的雪梨散發清香。在夢中，他看到一襲春衫的少女手中拋著個圓滾滾的雪梨，拋得高高的，一連拋了三下，當雪梨第三次被穩穩接住後，她將梨放到嘴邊哢嚓咬了一大口，雪梨汁都流到了她的手上。

她的身上總是有雪梨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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