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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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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茵剛醒來的時候還有些茫然,她還從不曾睡得這麽黑甜。但蘇醒的身體上下泛起的細微疼痛讓她瞬間清醒,她終於想起來昏迷之前發生了什麽,立刻顧不得赤果的身子,猛地坐了起來。

黑暗對於她來說並不難以適應。她看到身下墊的是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身上蓋著宋康贈給她的外袍,隨著她起身的動作外袍猛然滑落,露出一具精幹的軀體。她顧不得遮掩,反而將衣袍一把掀起,只見無論身上身下的衣物都染著大片的殷紅血跡,而身體上除了右手,四肢和軀幹都遍布紅痕。

萊茵死死盯著身下大片的血跡,片刻後終於理解了發生過什麽,目光掠過跌落在地的長劍,難以置信般的將視線投向了倒在不遠處的男人。

宋康背對著她倒在地上,看起來比她好不了多少,也是周身只胡亂裹著一件被血濕透了的外衣,及腰黑發散在背上,黏連在一起。而實際上,他的狀況比萊茵糟得多。

——失策。

宋康不是故意將自己搞得這麽狼狽的。活生生抽出經脈對於普通人來說固然驚險,但他當年為了顧清之事,於外科一道頗有些心得,哪怕此時無藥條件簡陋,只憑著一把劍宋康也敢有十成把握。畢竟此地背靠天池,雖然天池已靈氣稀微,但魔人體能強悍恢覆力驚人,而他自己更是個比魔還像魔的怪胎。

對魔族來說,有十二條魔力運行之經脈,但人族不似其他三族,幾乎全無靈力,所以這十二條經脈對人族來說其實意義不大。他左思右想,抽了經脈最壞不過就是殘廢,而且憑他的身體早晚還是會長出來的——事實上他毫不懷疑,自己就算被剁成肉醬也能長回去——就按最壞的打算,他也不過就是在這地底睡上幾十年。而最有可能的是在體力恢覆之後,他就能像普通人族一樣正常行走,甚至可以使用人族武學,只是在經脈長出來之前不能動用靈力罷了。但是在他發現自己封掉觸覺卻依然能感覺疼痛的時候,他就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那疼痛不像是來自肉體,倒像是當年修煉靈玄之法的時候灼燒魂魄的感覺。

他一開始還很樂觀,覺得經脈畢竟是支撐靈力運行的東西,再玄乎一點也有可能,反正不就是疼嘛,他最擅長這個。直到這疼痛變得對他來說都難以忍受,他終於意識到事情沒有這麽單純。曾經為了穩住神志而修煉的佛、道之法在強行凈化他早已非人的身體,體內各色靈力亂成一團,瞬間腦海一陣喧囂。狂亂的話語刺得他腦仁劇痛,他卻惶急地發現自己竟無力壓制!

好在持劍的手還是穩的。宋康為了應對突發狀況,動用靈族術法給自己的身體下了操偶術。這本來是個絕妙的主意,但此時此刻卻引得向來溫和的靈元不得不在他體內百家爭鳴的亂象中爭得一席之地,真真是亂上加亂!

當宋康親手取出自己軀幹上最後一條經脈的時候,他才終於發現自己體內的魔氣竟是附著在經脈上的。他之前修習那麽多功法的時候多少還是依著相生相克之道,這個功法修完火氣旺了,就再修一門主寒的;這個修完戾氣重了,就再修一門清心的,所以最後雖然體內那麽多不可共存的東西,總也還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如今他魔氣大量流失,平衡一亂,不只是與魔氣相克之氣大漲,其他所有屬性的氣都多了生存空間,開始混亂起來。一時之間,再無害的屬性都想要掙個大頭,哪個都不肯服輸!

宋康身為戰場叫苦不疊,心想著反正最重要的經脈都給你補齊了,我們就到此為止吧。但隨著靈元大漲,操偶術毫無破綻,他一舉一動都不得不按著自己預先設定好的指令進行,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手拿著自己的劍把自己戳了個遍。他一方面恨得恨不得將女魔捅個對穿,另一方面又慶幸還好自己自己操偶術有用,省得闖禍。他感覺自己精神和肉體都快要爆炸了,手上卻還精準的捏了朵妖火,純白的火苗細細舔舐過女魔流血的傷口,使傷口凝固。

但他當時下操偶術的時候可沒想到自己會這麽慘,總覺得傷口不必去管它也會自己愈合,疼痛不必去管它也會自己消退,所以完全沒有給自己療傷的指令。如今體內各色主療愈的靈氣都忙著搶地盤,半點也不管這軀殼的死活,他只好由著傷口崩裂血染襟。

當宋康最後引天池之水將兩人沖刷一遍,之後依著指令裏的姿勢倒在地上的時候,腦子早就不清醒了。滿腦子“恨恨恨”“殺殺殺”,他卻著實想不明白這事是該怪萊茵狠,還是怪自己蠢,滿腔暴戾連個對象都沒有,生生逼得人發狂。最後操偶術結束的時候,他也癱在地上一動不能動了,封印痛感的術法按照原定時間失效之後,宋康眼前一黑,竟然也了暈過去。

萊茵跌跌撞撞的站起身,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臟汙的袍子裹在身上,磕磕絆絆地繞到了宋康面前。宋康此時也醒了,只是眼前發黑,又兼一動不能動,只好咬著牙戰戰兢兢的去梳理體內混亂的靈氣,試圖為這些大爺創造新的平衡。

萊茵低下頭,看著眼前人緊閉雙眼微微顫抖,臉上泛起異常的潮紅,豆大的汗珠接連不斷地滑落滲入泥土,緊繃的身體上傷口血流如註。她伸出手,卻停在半空,神色覆雜地看著對方痛苦的神情,半晌將伸出的手握緊成拳,喃喃道:“總歸不會死。”

萊茵站在當地,將雙手攤在胸前,左手臂一條細微的紅痕自掌心延伸至腋窩,右手臂卻還是原樣。她兩只手同時握拳,再緩緩張開,隨著動作一股暖流自胸口魔晶所在湧向左手,由艱澀漸趨順暢,隨即一魔陣在掌心緩緩張開,而右手毫無所覺。

萊茵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狂喜還是該失落。但對她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我會看顧好雪彤,你可放心。”許是剛醒,女魔聲音帶著沙啞。她似乎是在等回答,但無人回應。

她最後低頭望了宋康一眼,緩緩道:“再造之恩,待吾王君臨天下,必百倍以報。”

只不過宋康此時五感既失,四肢百骸都是喧囂的“殺殺殺殺殺殺殺”,既不知道女魔站到了他面前,當然也沒有聽到她鄭重的誓言。

荒山。正心殿。

魔王陛下自昨日傍晚在議事時突然暈倒,就一直身體不適。倒也沒什麽大礙,但當著那麽多魔的面倒地不起,總是叫魔不安。魔王雖然不太想動,但為了安撫人心,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再來到正心殿,坐在上首看著下面一堆魔將扯皮。

下面正圍繞著這三十年來被皇朝貴族豢養的魔族的處置問題爭論不休,有些覺得可憐要救,有些覺得恥辱該殺,還有些覺得打過去之後那些小家夥自然知道該回家。魔王靠在黃金打造的寶座上看似睜著眼睛聽得認真,其實昏昏沈沈。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只覺得胸口魔晶所在好像有一團火在灼燒,雖然不疼,但不爽的感覺怎麽都無法忽視。難不成還是因為剛醒的時候那個人族小子搗得亂?不該呀,明明早就恢覆了才對。

魔王不耐地支著頭,看著伯勞和朱鹮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旁邊卻一個勸架的都沒有,仍是各吵各的,心說難怪大姐二哥三哥四哥五姐六哥七哥八哥都不願意要這個位子,這麽一群蠢貨光是看著都難受。等他們吵出個結果來,他派到皇都的人都該完成任務了。算算時間,昨天就該過了石橋棧,也不知道現在狀況如何。

魔王正做著設想,突然感覺作為背景音的吵鬧聲不見了,頓時回神,驚異地看著場下眾魔。卻見眾魔也是一動不動怔在原地,朱鹮的一只拳頭還陷在伯勞清秀的臉裏,被打的伯勞卻看著一個方向楞楞地忘了反擊。

魔王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見殿角的魔法陣泛起耀目的紅光——正心殿的魔法傳送陣可不是誰都能動用的,如今有權動用的幾乎都聚在殿裏,只除了兩個人……

他也像殿中所有魔一樣將目光投向了光芒四射的傳送陣,不過片刻,紅光稍減,顯出陣中的身影。那魔身披一件沾滿血汙看不清顏色的寬大衣袍,墨黑長發遮住半面清麗臉孔,無力地垂在腰側,卻腰桿挺拔,赤著腳大步跨出紅光尚存的法陣。

魔王說不清自己是不是有些失望,但這些微的失望很快被歡喜沖淡了。與此同時,方才還爭執不休的眾魔同時放下手,狂呼道:“游隼!”

“是游隼!”

“游隼回來了!”

女魔臉上終於露出極淺淡的笑意,她一開始還對正心殿裏聚集了這麽多魔感到有些吃驚,但隨即被氣氛感染,不由自主地揚起了情緒。她踏出兩三步離開法陣,任由同僚圍繞在她身旁歡呼落淚,遙遙看向黃金王座上的王者,“咚”地一聲單膝跪地,纖細的膝蓋砸在光滑又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露出兩截線條流暢的小腿,沈聲道:“王,幸不辱命。”

“好!好!好!”魔王連呼三聲,喜不自勝地從王座上彈起,寬大的袍袖拂過鑲嵌在黃金王座上的朱紅寶石,幾步來到女魔身前,大力將她扶起:“游隼!甚好!孤還以為……”

女魔卻維持著跪地的姿勢,不肯起身:“王,我有一事相求。”

魔王略有些不滿,但也知道自己自昨日起就情緒不穩,不該怪罪游隼,於是手上加大力度,繼續笑道:“有什麽事不能起來再說?孤還以為當日失手釀成大錯,恐失一愛將,數月來日日自責……”

正訴衷腸,卻見同時拉扯著跪地之人的其他幾只手突然松開,魔王手下一頓,只聽女魔垂首沈聲道:“非王之過。”

法陣中的紅光已完全消退,女魔失去紅光照耀,臉色一片不正常的慘白。魔王卻無暇顧忌,眼光跟眾魔一起轉向徹底沈寂下來的法陣。

陣中卻又出現一白發灰眸的身影,如游隼一般也是只著一件寬松外袍,露出胸膛和雙腿大片如雪的肌膚。少年目似琉璃,明明相貌如冰雪般清冷純粹,卻以靈動的眸子驚奇的打量著身下的傳送陣,帶著一股不谙世事的氣息,神態中的純稚讓他更像是跌落凡塵的仙子。饒是魔族多美艷,此刻見到他也不由屏息。

片刻,剛停下吵鬧的眾魔將又開始嘩然:“是人!游隼擄了個人族回來!”又有魔反駁:“去你的人!明明是魔!是游隼救了個魔回來!”

魔王畢竟眼力好,一眼看出那少年身上不妥之處,戒備地看著那身份不清的身影,卻語帶深意問游隼:“這是你帶回來的?”

游隼感覺到王不再試圖把自己扶起來,頓時將頭低得更深,恭謹道:“雪彤半魔半人。救我一命,求王收容。”

魔王聽她說到“半人半魔”,心裏就有了幾分猜測,再看少年長相,對其身份已經有了十成把握。眾魔將早在聽見她前半句話之後就一片嘩然,頓時像看什麽稀罕物一樣將雪彤團團圍住,動手動腳。雪彤哪見過這般陣勢,當即臉上一片緋紅,窘迫不已,求助似的看向萊茵,卻不敢躲避。

還是魔王陛下為他解了圍。陛下聽他們從中午吵到深夜,早就不耐煩了,當即大喝一聲:“夠了。”眾魔將才住了手。

魔王俯下身,托住女魔雙肘,笑道:“救你一命,便是孤的恩人,魔域之大,自當有他容身之處。”

游隼得了承諾,這一次終於順順當當地站了起來。魔王沒有問她對這少年有什麽打算,也沒問這少年出身何處,他看了看身邊這幾個魔,左看右看好不容易找出個看起來最無害的:“蒙鷲,你先將他帶下去。”

蒙鷲這個職位管的是監察,她性格頗有些古板,一席絹紗從肩裹到臀,曼妙的曲線分毫不顯,就夏季魔族女性裝束來說可謂分外保守。雖然難免也好美色,但好在為人夠高傲,不用擔心她一時把持不住。

蒙鷲中年模樣,不施粉黛,目光水一般柔和。她微微一笑,擺出“請”的姿勢,雪彤卻還站在消退了光芒的傳送陣中央一臉茫然,一動不動。萊茵突然想起他可能聽不懂魔族語言,難免有些同情,轉過身柔聲道:“你且隨他去。”

眾魔將見那貌美少年好像聽不懂魔族語言,頓時眼神不善起來。魔王適時道:“身在魔域,自當使用魔語。念你流落嶺東多年,暫且讓蒙鷲教你。”這樣參與議事的又能少一個。

眼角掃到子規一臉遺憾,魔王知道他這是覺得自己沒機會下手了,心內怒罵這老家夥為老不尊,面上卻一點不顯,只作看不見。

雪彤剔透的眸子裏滿是茫然,但還記得宋康叮囑他聽萊茵的話,於是也不多問,萊茵既叫他跟那魔走便跟去了。況且他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多會說話的家夥聚在一處,雖說有點不安,但更多的還是雀躍。

魔王眼看著半魔少年在眾人不舍的目光中被帶下殿去,輕咳一聲把大家的註意力都吸引回來:“游隼此次重傷,孤之過。”

游隼剛想說“不敢”,卻聽魔王語調一轉,笑道:“但萬萬沒想到竟能有此奇遇!那少年手段當真如此神奇?”

眾魔聽他這麽一說,才發現游隼此刻身體非但沒留下什麽損傷,反而魔氣大漲!要知道靈玄之法在魔族之內也算秘術,雖然如果能成功必定獲益匪淺,但修煉過程中一旦承受不住痛苦或被外力打斷必定經脈全斷,魔氣全失。之前眾魔見她歸來這麽激動也是因為大家早已心照不宣,游隼必是廢了。卻沒想到她不僅沒廢,而且看起來靈玄之法也修成了!

不愧是游隼!

游隼垂著頭,一言不發,算是默認。但魔王與她當了多少年的君臣,一眼就看出此事必有隱情,皺著眉道:“怎麽回事?”

她雖不想說,但更不敢隱瞞,低聲道:“醫仙救我。為我更換經脈。”

“更換經脈!?”

“天哪!”

又開始吵了,一群蠢貨。

魔王習以為常地屏蔽掉那些聲音,只是看著游隼的頭頂,意味不明道:“醫仙?”

游隼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道:“他自言也曾修習靈玄之法。”

今天發生的事許是超出了那群“蠢貨”的接受範圍,一個個連吵都不會吵了。

滿場寂靜無聲。魔王卻飛快地將昨日起的不適、半魔少年、靈玄之法聯系起來,電光火石之間一切都明白了!當即雙手重重拍在游隼肩頭,哈哈大笑:“做得好!”

女魔半擡起頭,惶恐中透著困惑,魔王卻什麽都顧不上,純黑繡金的寬大衣袖掃過游隼臉側,方正臉孔上的笑意直入眼底:“都退下吧。今日到此為止。”

他幾步踏入傳送陣,反掌間平日裏數年難得啟用一次的傳送陣今夜第二次亮起紅光。陣外眾魔面面相覷,魔王陛下卻站在血色紅光正中笑得愉悅:“孤要去訪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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