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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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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窗,室角紅燭融融,一個白衣少女正望著燭火出神。

他在深宮之中陡然見到香香公主,登時呆住,身子一晃,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聽得腳步聲,先把手中的短劍緊緊一握,擡起頭來,只見對面站著的竟是自己。思夜想的情郎,滿臉怒色立時變為喜容,歡叫一聲,急奔過去,投身入懷,喊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我耐心等著,你終於來了。”陳家洛緊緊抱著她溫軟的身體,問道:“喀絲麗,咱們是在做夢麽?”香香公主仰臉搖了搖頭,兩滴珠淚流了下來。

陳家洛滿懷感激,心想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萬裏迢迢地把她從回部接來,讓我和她在這裏相會,使我出其不意,驚喜交集。他攬著香香公主的腰,低下頭去,情不自禁地在她唇上親吻。兩人陶醉在這長吻的甜味之中,登時忘卻了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良久,陳家洛才慢慢放開了她,望著她暈紅的臉頰,忽見她身後一面破碎的鏡子,兩人互相摟抱著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來,幻作無數化身,低聲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個我,這一千個我總還是抱著你。”

香香公主斜視碎鏡,從袋裏摸出那塊佩玉,說道:“他把我這玉搶去打碎了的。幸好沒砸壞了玉。”陳家洛驚問道:“誰?”香香公主道:“那壞蛋皇帝。”陳家洛一驚更甚,忙問:“為什麽?”香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說我不怕,因為你一定會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氣,想拉我,但我有這把劍。”

陳家洛腦中一陣暈眩,呆呆地重覆了一句:“劍?”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們害死時,我在他身邊。他拿這柄劍給我,叫我被敵人侵犯時就舉劍抵抗,讓敵人殺死。《可蘭經》教導我們,誰如自殺,真主安拉必會責罰,自殺之後,會墮人火窟。”

陳家洛低下頭來,見到她衣衫用線密密縫住,心想這個柔弱天真的女孩子為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臨到生死交界的關頭,心中又是愛憐,又是傷痛,把她攬在懷裏,過了半晌,寧定心神,細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絲麗接到宮來,原來是。己要她。他在禦花園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帳,起回教禮拜堂,當然都是為了討好她。可是喀絲麗誓死不從。他威逼誘騙,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結果始終無效。他剛才嘆說不及我有福氣,就指這件事了。”抱著香香公主的身子,見她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自是這些日子來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時乍見親人,放寬了心懷,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沈沈睡去。又想:“他讓我見她,是什麽用意?他提到皇後的情分,說欲圖大事只得不顧皇後,家國之間,必須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想到這裏,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陣發顫,只覺懷裏的香香公主也微微動了一下,只聽她安心地嘆了口氣,臉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該為了喀絲麗而和皇帝決裂,還是為了圖謀大事而勸她順從?”這念頭如閃電般在腦子裏晃了兩晃,這是個痛苦之極的決定,實在不願去想,可是終於不得不想:“她對我如此深情,拼死為我保持清白之軀,深信我定能救她,難道我竟忍心離棄她、背叛她?但要是顧全了喀絲麗和我兩人,一定得和哥哥決裂。這百世難遇的覆國良機就此放過,我二人豈非成了千古罪人?”腦中一片混亂,直不知如何是好。

香香公主忽然睜開眼來,說道:“咱們走吧,我怕再見那壞蛋皇帝。”陳家洛道:“好,咱們就走。”接過她手中短劍,牙齒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千古罪人!我們沖不出去,兩人就一齊死在這裏。要是僥幸沖出,我和她在深山裏隱居一世,也總比讓她受這傖夫欺辱的好。”走到窗邊,游目四望,要察看有無侍衛太監阻擋,只見近處寂靜無聲,遠方卻是一片燈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燈火都是工匠所點,他們為了要造一塊假沙漠,正在拆平許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萬的人要連夜動工。

一見之下,怒火直冒上來,心道:“這一來,不知有多少百姓要無家可歸?”

隨即想到:“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為胡虜之長,如此欺壓漢人,天下千千萬萬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要是上天當真註定非如此不可,這些苦楚就讓我和喀絲麗兩人來擔當吧。我該擔當,那是不錯。卻為什麽要喀絲麗也來擔當?”

想到此處,真是腸斷百轉,心傷千回,定了定神,對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來。”香香公主點點頭,從他手裏接過短劍,微笑著目送他出室上樓。

走到樓上,只見乾隆鐵青著臉坐在榻上。陳家洛道:“國事為重,私情為輕,我可勸她從你。”乾隆大喜,跳下榻來,叫道:“當真?”陳家洛道:“嗯,不過你得立個誓。”說話時兩眼盯住了他。乾隆避開他眼光,問道:“立什麽誓?”陳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誠心竭力把滿洲韃子趕出關外,那怎麽樣?”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這樣,就算我生前榮華無比,我死後陵墓給人發掘,屍骨為後人碎裂。”帝王圖的是萬世不拔之基,陵寢不保,便是皇朝傾覆,那自是極重的誓言了。

陳家洛道:“好,我就去勸她,不過我得和她出宮去。”乾隆一驚,道:“出宮?”陳家洛道:“正是,她現下恨你人骨,在宮裏她不能安心聽我說話,我要帶她到長城上去好好開導。”乾隆疑心大起,問道:“深夜出宮,幹嗎走得這麽遠?”陳家洛道:“我曾答應帶她到長城城頭去玩耍,完了這心願之後,我以後永遠不再見她。”乾隆道:“你一定帶她回來?”陳家洛道:“我們江湖中人,信義兩字看得比性命還重。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何況驅滿興漢乃頭等大事,我豈能為一小小女子而作千古罪人。”

乾隆心想他若是帶了這美人高飛遠走,卻去哪裏找他?沈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設法開導,決無別法令她相從。他決心要圖大事,定不致為一女子而負我。”於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們去吧!我要布置一下,你們等天亮了再走。”陳家洛點頭下樓。

乾隆自陳家洛出樓,心念起伏不定,只恐陳家洛神通廣大,帶了這女子高飛遠走,再也追捕不著,副總管王青的本事遠不及白振,於是命傳白振進見。

白振進來磕頭,說道:“皇上吩咐的事,臣與福建藩臺方有德合力,已辦得妥妥當當。”乾隆點頭,道:“傳方有德。”白振去傳了方有德進來。方有德磕頭稟告:“臣奉了聖旨,與白總管去少林寺辦事。當時得知有紅花會首腦來寺,臣怕打草驚蛇,笫三天上待紅花會首腦遠去後再於半夜中動手。寺後埋伏的官兵先行放火,將後面戒持院和藏經閣燒成白地,此後前殿各處也均起火,寺裏任何物事,均已毀得幹幹凈凈。寺裏惡僧抗拒皇命,白總管指揮大內高手以及數千官兵,殺傷不少,方丈也予格殺,餘僧逃散。寺旁有紅花會餘黨潛伏,強悍抗命,相助少林僧,白總管將其殺散,還奪得紅花會大頭目徐某的一個初生嬰兒,現帶來京城。內總管言道,日後皇上剿滅紅花會,這嬰兒大有用處,可用來挾制匪黨。”乾隆不住點頭,最後說道:“這事辦得很好,朕另有升賞。那嬰兒交由白振看管,你們二人暫在宮裏侯命。”方有德與白振磕頭謝恩。

乾隆道:“那陳家洛奉旨帶了那回族女子,說要去長城上頭開導。白振,你多帶得力人手,跟隨監視,護送他二人回宮,尤其那回族女子,千萬不能讓她走了。”白振接旨下僂。乾隆心想少林寺燒成白地,便再有什麽證據也都滅了,白振精明能幹,京中兵馬眾多,陳家洛當逃不出手掌心去。

陳家洛回到第四層樓,攜著香香公主的手,道:“咱們等天亮了便走吧。”香香公主大喜。等到天色微明,兩人並肩下樓,一路出宮。宮中侍衛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攔。香香公主心中歡暢無比,她素來深信情郎無所不能,見事情如此順利,輕輕易易地就出了宮門,卻也不以為奇。

兩人出得宮來,天已漸明。心硯牽了白馬,正在那裏探頭探腦地張望,一見陳家洛,急忙奔來,見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驚喜。陳家洛接過馬韁,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來,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硯望著兩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後馬蹄聲疾,數十名侍衛縱馬追了下去,當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驚,忙奔回報信。

白馬出得城來,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陳家洛懷裏,但見路旁樹木晃眼即過,數月來的悲愁一時盡去。那馬腳力非凡,不到半天,已過清河、沙河、昌平等地,來到南口。

陳家洛道:“咱們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縱馬直向天壽山馳去。過了牌坊和玉石橋後,只見一座大碑,寫著“大明長陵神功聖德碑”九個大字,碑右刻著乾隆所書的幾行題字:“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志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鉆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覆塞,魚爛不可覆收矣。而又苛察太甚,入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

陳家洛瞧著這幾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倒也不是沒有見識。”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什麽啊?”陳家洛道:“那是皇帝寫的字。”香香公主恨道:“這人壞死啦,別瞧他。”拉著他手向內走去,只見兩旁排著獅、象、駱駝、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著石駱駝,想起家鄉,淚水湧到了眼裏。

陳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讓她歡喜才是。過了今天,我兩人終生再沒快樂的日子了。”於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騎駱駝是不是?”將她抱起,輕輕一躍,兩人都騎上了駝背,口裏吆喝,催石駱駝前進。香香公主笑彎了腰,過了一會兒,嘆道:“要是這駱駝真能跑,把咱倆帶到天山腳下,可有多好。”陳家洛道:“那你要做什麽?”香香公主眼望遠處,悠然神往,道:“那時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兒給你吃,要給羊兒剪毛,要給小鹿餵羊奶,要到爹爹、媽媽、哥哥的墳上去陪他們,要想法子找尋姊姊……”陳家洛心頭一震,忙問:“你姊姊怎麽了?”香香公主淒然道:“那天夜裏,清兵突然從四面八方殺到,姊姊正在生病。亂軍中都沖散了,後來我始終沒再聽到她的消息。我們去找尋姊姊,就是走遍千裏萬裏,也一定要找到姊姊,好不好?”陳家洛黯然點頭。

陳家洛心中傷痛,半晌不語,兩人上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時到了居庸關,只見兩崖峻絕,層巒疊嶂,城墻綿亙無盡,如長蛇般蜿蜒於叢山之間。香香公主道:“花這許多工夫造這條大東西幹什麽?”陳家洛道:“那是為了防北邊的敵人打進來。在這長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送了性命。”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是高高興興地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什麽好處。”陳家洛道:“要是皇帝肯聽你話,你叫他別去打邊疆上那些可憐人,好麽?”

香香公主見他說得鄭重,道:“我永遠不再見這壞皇帝。”陳家洛道:“倘若你能讓他聽你的話,那麽你一定要勸他別做壞事,給百姓多做點好事。你答應我這句話。”香香公主笑道:“你說得真古怪。你要我做什麽事,難道我有不依從的麽?”陳家洛道:“喀絲麗,多謝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

兩人攜手在長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陳家洛道:“什麽?”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開心,是因為這裏風景好麽?不是的。我知道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難看的地方,我也會喜歡的。”陳家洛越是見她歡愉,心裏越是難受,問道:“你有什麽事想叫我做的麽?”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什麽都給我做好了。我要的東西,我不必說,你就去給我拿了來。”說著從懷裏摸出那朵雪中蓮來,蓮花雖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卻推說不會。”

陳家洛笑道:“我真的從來沒唱過歌。”香香公主假裝板起了臉,道:“好,以後我也不唱歌給你聽。”陳家洛心想:“我倆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個歌給她聽,讓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說道:“小時候曾聽我媽媽的使女唱過幾首曲子,我還記得。我唱給你聽,你可不許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陳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細細的雨兒濛濛淞淞地下,悠悠的風兒陣陣地刮。樓兒下有個人兒說些風風流流的話,我只當是情人,不由得口兒裏低低聲聲地罵。細看他,卻原來不是標標致致的他,嚇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張張地怕。”

陳家洛唱畢,用回語解釋了一遍,香香公主聽得直笑,說道:“原來這個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歡笑,忽見陳家洛眼眶紅了,淚水從臉上流了下來,驚道:“幹嗎你傷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媽媽,想起了從前唱這歌的人。咱們別唱了。”

兩人在長城內外看了一遍,見城墻外建雉堞,內築石欄,中有甬道,每三十餘丈有一墩臺。陳家洛見了這放烽火的墩臺,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燒狼煙大破清兵,這時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雖然強顏歡笑,但總不免流露傷痛之色。

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什麽。”陳家洛道:“是麽?”香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陳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們三個人一起在那古城裏,雖然危險,可是我見你是多麽快樂。唉,你放心好啦!”陳家洛拉住她手,問道:“喀絲麗,你說什麽?”

香香公主嘆道:“以前我是個小孩子,什麽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宮裏住了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從前許多不懂的事,現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歡你,你也喜歡她。是麽?”陳家洛道:“是的,我本來不該瞞你。”香香公主道:“不過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歡我的。我沒有你,我就活不成。咱們快去找姊姊,就是走到天邊,也要找著她。找到之後,咱三人永遠快快樂樂地在一起,你說那可有多好。”說到這裏,眼中一陣明亮,臉上閃耀著光彩,心中歡愉已極。陳家洛緊緊握著她手,柔聲道:“喀絲麗,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香香公主站著向遠處眺望,忽見西首太陽照耀下有水光閃爍,側耳細聽,水聲有如琴鳴,喜道:“你聽,這聲音多美。”陳家洛道:“那是彈琴峽。”香香公主道:“去瞧瞧。”兩人從亂山叢中穿了過去,走到臨近,只見一道清泉從山石間激射而出,水聲淙淙,時高時低,真如音樂一般。

香香公主走到水邊,笑道:“我在這裏洗洗腳,可以麽?”陳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襪,踏人水裏,只覺一陣清涼,碧綠的清水從她白如凝脂的腳背上流過。陳家洛猛見自己身影倒映在水裏,原來日已偏西,從衣囊裏拿出些幹糧來兩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餅,一面用手帕揩腳。

陳家洛一咬牙,說道:“喀絲麗,我要對你說一件事。”她轉過身來,雙手摟著他,把頭藏在他的懷裏,低聲道:“我知道你愛我。你不說我也明白。不用說啦。”他心裏一酸,一句沖到口邊的話又縮了回去,過了一陣,道:“咱們在玉峰裏看到那瑪米兒的遺書,你還記得麽?”香香公主道:“她現在和她的阿裏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陳家洛道:“你們伊斯蘭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後,會永遠在樂園裏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當然是這樣。”陳家洛道:“這些日子來,我天天在讀《可蘭經》,不過有許多地方不明白。我回到北京之後,就去找你們伊斯蘭教的阿訇,請他教導我,讓我好好做一個伊斯蘭教的教徒。”

香香公主大喜過望,想不到他竟會自願皈依伊斯蘭教,仰起頭來,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這樣好麽?”陳家洛道:“我一定這樣做。”香香公主道:“你為了愛我,連這件事也肯了。我本來是不敢想的。”陳家洛緩緩地道:“因為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後,天天陪著你。”

香香公主聽了這話,猶如身受雷轟,呆了半晌,顫聲道:“你……你說什麽?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陳家洛道:“是的,過了今天,咱們不能再相見了。”香香公主驚道:“為什麽?”身子顫動,兩顆淚珠滴到了他衣上。

陳家洛溫柔款款地摟著她,輕聲道:“喀絲麗,只要我能陪著你,就是沒飯吃,沒衣穿,天天受人打罵侮辱,我也甘心情願。可是你記得瑪米兒嗎?那個好瑪米兒,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壓迫,寧願離開她心愛的阿裏,寧願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軟軟垂了下來,伏在他腿上,低聲道:“你要我跟從皇帝?要我去刺死他麽?”

陳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親哥哥。”於是將自己和乾隆的關系、紅花會的圖謀、六和塔七的盟誓,以及今閂乾隆之所求,原原本本地說了。她聽到最後,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經到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從手裏溜了出去,心頭大震,不禁暈了過去。

等到醒來,只覺陳家洛緊緊地抱著她,自己衣上濕了一塊,自是他眼淚浸濕了的。她站起身來,柔聲道:“你等我一下。”慢慢走到遠處一塊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誠禱告,祈求真神安拉指點她應當怎樣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個美麗無倫的背影中流露著無限的淒苦,無限的溫柔。她慢慢轉過身來,說道:“你要我做什麽,我總是依你。”

陳家洛縱身奔去,兩人緊緊抱住,再也說不出話來。她低聲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這裏來了。我要你整天抱著我不放。”陳家洛不答,只是親她。過了好一陣,她忽然說道:“離開家鄉之後,我從來沒洗過澡,現下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劍,割斷了衣服上縫的線,脫了外衣。

陳家洛站起身來,道:“我在那邊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著我。你第一次見我,我正在洗澡。今日是最後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後,永遠不忘記我。”陳家洛道:“喀絲麗,難道你以為我會忘記你嗎?”她求道:“我說錯啦,大哥,你別見怪。你別走啊。”陳家洛只得又坐下來。

但見她將全身衣服一件件地脫去,在水聲淙淙的山峽中,金黃色的陽光照耀著一個絕世無倫的美麗身體。陳家洛只覺得一陣暈眩,不敢正視,但隨即見到她天真無邪的容顏,忽然覺得她只不過是一個三四歲的光身嬰兒,是這麽美麗,可是又這麽純潔,忽想:“造出這樣美麗的身體來,上天真是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彌漫著崇敬感謝的情緒,不自禁地跪下地來,面向西方,以手加額,磕下頭去。他自少年時便在回部,見慣了回人向真神崇拜的儀節。

香香公主瞧著他拜完後坐倒,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緩緩穿上衣服,內憐自惜,又覆自傷,心中在想:“這個身體,永遠不能再給親愛的人瞧見了。”抹幹了頭發,又去偎倚在陳家洛的懷裏。

陳家洛道:“我跟你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你還記得麽?”香香公主道:“記得,你還教我一個歌,說是:一年雖只相逢一次,卻勝過了人間無數次的聚會。”陳家洛道:“是啊,咱倆不能永遠在一起,但真神總是叫咱倆會見了。在沙漠上,在這裏,咱倆過得這麽快活,雖然時刻很短,但比許多一起過了幾十年的夫妻,咱倆的快活還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聽著他柔聲安慰,望著太陽慢慢向群山叢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著太陽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來,高聲哭道:“大哥,大哥,太陽下山了。”

陳家洛聽了這話,真的心都碎了,拉著她的手道:“喀絲麗,我要你受這麽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著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低聲道:“太陽要是能再升起來,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陳家洛道:“我是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應該的,可是那些人你從來沒見過,你從來沒愛過他們……”香香公主道:“我愛了你,他們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嗎?我所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愛他們麽?”眼見天色越來越黑,太陽終於不再升上來,她心裏一陣冰冷,說道:“咱們回去吧,我很快樂,這一生我已經夠了!”

陳家洛黯然無語,兩人上馬往來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說話,也不回頭再望一眼剛才兩人共享過的美景。

走不到半個時辰,忽聽馬蹄聲大作,數十人從暮色蒼茫中迎面而來,領頭的正是金鉤鐵掌白振,他一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登時臉現喜色,左手向後一揮,跳下馬來,站在道旁,後面跟著的四十名侍衛也紛紛下馬。白振奉旨監視兩人,哪知他們騎的白馬奔馳如飛,尋常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聽,調換坐騎,也不敢吃飯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憂急,忽與兩人狹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寶來那麽歡喜。

陳家洛渾不理會,徑自催馬向前。忽然南方馬蹄聲又起,衛春華一馬當先奔來,大叫:“總舵主,我們都來啦。”跟著陸菲青、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等先後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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