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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我見猶憐二老意 誰能遣此雙姝情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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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明梅抱著霍青桐下樹,叫她先吞服一顆雪參丸。霍青桐吞了下去,只覺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登時全身舒泰。關明梅道:“你真造化,得了這靈丹妙藥,就好得快了。”陳正德冷冷地道:“就是不吃這藥,也死不了。”關明梅道:“難道說你寧願青兒多受苦楚?”陳正德道:“要是我啊,寧可死了,也不吃他的藥丸。你呢?就算身上沒病,也想吃他給的藥。”關明梅怒火上沖,正要反唇相譏,見霍青桐珠淚瑩然,楚楚可憐,就忍住不說了,把她負在背上向北而去。陳正德跟在後面,一路嘮嘮叨叨地說個不休。

三人回到玉旺昆雙鷹的居所。霍青桐服藥後再睡了一覺,精神便好得多了。關明梅坐在她床邊詢問,幹嗎一個人帶病出來。霍青桐把計殲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詳細說了,可是始終沒說出走的原因。關明梅性子急躁,不住追問。

霍青桐對師父最為敬愛,不再隱瞞,哭道:“他……他和我妹子好,我調兵的時候……爹爹和大夥兒都疑我有私心。”關明梅跳了起來,叫道:“就是你送短劍給他的那個什麽陳總舵主?”霍青桐點點頭。關明梅怒道:“這人喜新棄舊,你妹子又如此沒姊妹之情。兩人都該殺了。”霍青桐急道:“不,不……”關明梅道:“我去給你算這筆賬!”說著沖出房去。陳正德聽得妻子大叫大嚷,忙過來看,兩人在門邊險些一撞。關明梅道:“跟我來!去殺兩個負心無義之人!”陳正德道:“好!”夫妻倆奔了出去。

霍青桐跳起身來,要追出去說明原委,身上卻只穿著內衣,心頭一急,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師父和師公早去得遠了。她知這兩人性子急躁異常,武功又高,陳家洛一人決計敵不過,如真把他和妹子殺了,那如何是好?當下顧不得病中虛弱,上馬趕去。

一路上關明梅說天下負心男子最是該殺,氣憤憤地道:“青兒這把古劍是罕有的珍物,好心送了給他,對他何等看重?他卻將青兒置於腦後,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該千刀萬剮。”雙鷹對霍青桐均極寵愛,陳正德也道:“青兒的妹子怎地也如此無恥,搶奪親姊姊的人,把她氣成這副樣子。”

雙鷹走到第三天上,見前面沙塵揚起,兩騎馬從南疾馳而來。關明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陳正德問道:“什麽?”這時也已看清,迎面馳來的正是陳家洛,便即伸手拔劍。關明梅道:“慢著,你瞧他們坐騎多快,縱馬一逃,可追不上了。咱們假裝不知,慢慢下手不遲。”陳正德點點頭,兩人迎了上去。

陳家洛也見到了他們,忙催馬過來,下馬施禮,道:“有幸又見到兩位前輩。兩位可見到霍青桐姑娘麽?”關明梅心中痛罵:“你還假惺惺地裝作惦記她。”說道:“不見呀!有什麽事情?”忽然眼前一亮,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縱馬來到跟前。陳家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師父,快下來見禮。”香香公主下馬施禮,笑道:“我常聽姊姊說起兩位。你們見到我姊姊嗎?”陳正德心想:“怪不得這小了要變心,她果然比青兒美得多。”關明梅心想:“小小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聲色,假問原委。陳家洛說了。關明梅道:“好,咱們一起找去。”四人並轡同行,向北進發。

關明梅見兩人都是面有憂色,心想:“做了壞事,內心自然不安,但不知他們找尋青兒為了什麽。兩人一起來,多半是存心要把她氣死。”越想越恨,落在後面,悄聲對丈夫說道:“待會你殺那男的,我殺那女的。”陳正德點頭答應。

到得傍晚,四人在一個沙丘旁宿營,吃過飯後圍坐閑談。香香公主從囊中取出枝牛油蠟燭點起。雙鷹在火光下見兩人,男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如玫瑰籠煙,真是一對璧人,暗暗嘆息:“這般的人才,心術卻如此之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道:“你說姊姊當真沒危險?”陳家洛實在也十分擔憂,但為了安慰她,說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聰明,幾萬清兵都給她殺了,一定沒事。”香香公主對他是全心全意地信任,聽他說姊姊沒事,就不再有絲毫懷疑,說道:“不過她有病,找到她後,還是勸她回去休息的好。”陳家洛點頭道:“是。”

關明梅認定他們是一搭一檔地演戲,氣得臉都白了。此刻天時尚年,香香公主忽向陳正德道:“老爺子,咱們來玩個玩兒好嗎?”陳正德向妻子瞧去。關明梅緩緩點頭,示意別讓對方起疑。陳正德說:“好!什麽玩兒?”香香公主向關明梅和陳家洛一笑,道:“你們也來,好不好?”兩人點頭同意。

香香公主把馬鞍子拿過來放在四人之間,在鞍上放了一堆沙,按得結實,再在沙堆上放一枝點燃的小蠟燭,說道:“咱們用這把小刀,將沙堆上的沙一塊塊地切下來,切到最後,誰把蠟燭弄掉下來,就罰他唱歌、講故事或者跳舞。老爺子先來。”把小刀遞給了陳正德。陳正德幾十年沒玩孩子們的玩意了,這時拿著小刀,臉上神情甚是尷尬。關明梅一推他手肘,道:“切吧!”陳正德唁嘻一笑,把沙堆切下了一塊,將小刀交給妻子。關明梅也切了一塊,輪不到三個圈,沙堆變成了一條沙柱,比蠟燭已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蠟燭隨時可以掉下。陳家洛拿小刀輕輕在沙柱上挖了一個凹洞。香香公主笑道:“你壞死啦!”接過小刀在另一邊挖了個小孔。這時沙柱已有點搖晃,陳正德接過小刀時右手微微顫抖。關明梅笑罵:“沒出息。”香香公主笑著代他出主意,道:“你輕輕挑去一粒沙子也算。”

陳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勁力稍大,沙柱一晃坍了,蠟燭登時跌下熄了,陳正德大叫一聲:“啊喲!”香香公主拍手大笑。關明梅與陳家洛也覺有趣。香香公主笑道:“老爺子,你唱歌呢還是跳舞?”陳正德老臉羞得通紅,拼命推搪。關明梅與丈夫成親以來,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經地練武,又或是共同對付敵人,從未這般開開心心地玩耍過。眼見丈夫憨態可掬,心中直樂,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陳正德推辭不掉,只得說道:“好,我來唱一段昆腔,《販馬記》!”用小生喉嚨唱了起來,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兒戲,還在那裏哭……”不住用眼瞟著妻子。

關明梅心情歡暢,記起與丈夫初婚時的甜蜜,如不是袁士霄突然歸來,他們原可終身快樂。這些年來自己從來沒好好待他,常對他無理發怒,可是他對自己一往情深,有時吃醋拌嘴,那也是因愛而起,這時忽覺委屈了丈夫數十年,心裏很感歉疚,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他手。陳正德受寵若驚,只覺眼前朦朧一片,原來淚水湧人了眼眶。關明梅見自己只露了這一點兒柔情,他便感激萬分,可見以往實在對他過分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這對老夫妻親熱的情形,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都看在眼裏,相視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游戲來。這次陳家洛輸了,他講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

天山雙鷹對這故事當然熟悉,但這時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為眷屬,自己夫婦卻能白首偕老,雖然過去幾十年中頗有隔閡齟齬,這時卻開始融洽,臨到老來兩情轉篤,確是感到十分甜美。香香公主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她起初不斷好笑,說梁山伯不知祝英臺是女扮男裝,實在笨死啦。

陳家洛心想:“我不知李沅芷是女扮男裝,何嘗不笨?”“難道自己真的瞧不出李沅芷是女扮男裝嗎?”她雖裝得甚像,但面目嬌媚秀美,一望而知是個絕色美人。但一來其時初接總舵主大任,深懼不勝負荷,又逢文泰來被捕,不知如何搭救,戒慎恐懼之際,不敢再惹兒女之情。二來陳家洛一生之中,相處熟稔的女孩子只是晴畫、雨詩那樣的小丫頭,溫柔婉順,他說什麽就聽什麽。霍青桐這般英風颯颯,雖美而不可親,一見就只想遠觀而不願接近,似乎自己故意想找個借口來退縮在一邊。其實他見李沅芷面目美秀,脂粉氣甚重,只當她是個善於調情騙女人的浮浪子弟,但確比自己俊美得多。他一生事事皆占上風,忽然間給人比了下去,既感氣惱,又生了醋意成見,不免故意對其貶低,不肯正視真相。其後天。山徐天宏洞房之夕李沅芷前來混鬧,陳家洛也料到是陸菲青的女弟子,內心深處,卻不願由此消去對霍青桐的芥蒂。此後也正因此而得與香香公主相愛,卻又未免辜負了霍青桐的一番心意,對她未免有愧於心,喜愧參半,不由得嘆了口長氣。

接著陳正德又輸了一次,他卻沒有什麽好唱的了。關明梅道:“我來代你,我也講一個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關明梅講的是王魁負桂英的故事。

夜已漸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關明梅身邊。關明梅見她嬌怯畏寒,輕輕把她摟住,又把她被風吹亂了的秀發理了一理。關明梅講這故事,本想在殺死二人之前教訓一頓,讓他們內知罪孽,死而無怨。講到一半,只覺香氣濃郁,似乎身處奇花叢中,住口低頭看時,見香香公主已在自己懷中睡著了。天山雙鷹並無子女,老夫婦在大漠之中有時實在寂寞異常。霍青桐平日對雙鷹雖也依戀,但她性子剛強直率,與雙膺談論的多是武功戰陣之事。關明梅忽想:“要是我們有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可有多好!”這時燭火已被風吹熄,淡淡星光下見她臉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體,就如小兒抱著母親一般。

陳正德道:“大家休息吧!”關明梅低聲道:“別吵醒她!”輕輕站起,把她抱入帳篷,取氈毯給她蓋上,只聽她在夢中迷迷糊糊地道:“姊姊,拿點羊奶給我小鹿兒,別餓壞了它。”關明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輕輕退出,心想:“她明明是個天真無邪、心地善良的孩子,怎會做出這等事來?”見陳家洛另支帳篷,與香香公主的帳篷隔得遠遠的,微微點頭。

陳正德走過來低聲道:“他們不住一個帳篷。”關明梅點點頭。陳正德又道:“他還不睡,翻來覆去地盡瞧著那柄劍。等他睡了再下手呢,還是過去指明他的罪,給他來個明白的?”關明梅很是躊躇,道:“你說呢?”陳正德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渾無殺人的心思,說道:“咱們且坐一會兒,等他睡著了再殺,讓他不知不覺地死了吧。”

陳正德攜了妻子的手,兩人偎倚著坐在沙漠之中,默默無言。不久陳家洛進帳睡了。又過了半個時辰,陳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著了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可是陳正德並不站起,口裏低低哼著不知什麽曲調。關明梅道:“好動手了吧?”陳正德道:“應該幹了。”但兩人誰也沒先動,顯是都下不了決心。

天山雙鷹生平殺人不眨眼,江湖上喪生於他們手下的不計其數,這時要殺兩個睡熟的年輕人,竟然下不了手。漸漸鬥轉星移,寒氣加甚,老夫妻倆互相摟抱。關明梅把臉藏在丈夫的懷裏,陳正德輕輕撫摸她的背脊。過不多時,兩人都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醒來,見二老已然離去,都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瞧,那是什麽?”陳家洛轉頭一看,見平沙上寫著八個大字:“怙惡不悛,必取爾命”。每個字都有五尺見方,想是用劍尖劃的。陳家洛皺起眉頭,細思這八個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識漢字,問道:“畫的什麽?”陳家洛不願令她擔心,道:“他們說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主道:“姊姊這兩位師父真好……”話未說完,突然跳起,驚道:“你聽!”

陳家洛也已聽得遠處隱隱一陣陣慘厲的呼叫,忙道:“狼群來啦,快走!”兩人匆忙收拾帳篷食水,上馬狂奔。就這樣一耽擱,狼群已然奔近,幸而兩人所乘的坐騎都神駿異常,片刻之間即把狼群拋在後面。群狼饑餓已久,見了人畜,舍命趕來,雖然距離已遠,早已望不見蹤影,還是循著沙上足跡,一路追蹤。

陳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為已經脫險,下馬喝水,剛生了火要煮食,狼嗥聲又近。兩人急忙上馬,到天黑時估計已把狼群拋後將近百裏,才支起帳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馬縱聲長嘶,亂跳亂嘶,把陳家洛吵醒,只聽得狼群又已逼近。兩人不及收拾帳篷,提了水嫫幹糧,立即上馬。這般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個大弧形,始終擺脫不了狼群的追逐,卻已累得人困馬乏。那紅馬終於支持不住,倒斃於地,兩人只得合騎白馬逃生。白馬載負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日上已不能把狼群遠遠拋離。

陳家洛心想:“若非這馬如此神駿,早已累死,全虧得它接連支持了兩日兩夜,但只要再跑半日,也非倒斃不可。”又行了一個多時辰,見左首有些小樹叢,縱馬過去,下馬說道:“且在這裏守著,讓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墻,采了些枯枝放在墻頭,生起火來,霎時間成為一個火圈,將二人一馬圍在中間。

布置好不久,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盤旋號叫,卻不敢逼近。陳家洛逍:“等馬氣力養足了,再向外沖。”香香公主道:“你說能沖出去麽?”陳家洛心中實在毫無把握,但為了安慰她,說道:“當然行。”

香香公主見那些餓狼都瘦得皮包骨頭,不知有多少天沒吃東西了,道:“這些狼也很可憐。”陳家洛笑了一笑,心道:“這孩子的慈悲心簡直莫名其妙,我們快成為餓狼肚裏的食物了,她卻在可憐它們,還不如可憐自己吧。”望著她雙頰紅暈,肌膚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見火圈外群狼張開大口,露出又尖又長的白牙,饞涎一滴滴地流在沙上,嗚嗚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隙,就會撲將上來,不覺一陣心酸。

香香公主見到他這等愛憐橫溢的目光,知道兩人活命的希望已極微小,走近身去,拉著他手,說道:“和你在一起,我什麽也不怕。我倆死了之後,在大國裏仍是快快活活地永不分離。”陳家洛伸手把她摟在懷裏,心想:“我可不信有什麽天國。那時她在天上,我卻在地獄裏。”又想:“她穿了閂衣,倚在天堂裏白玉的欄桿上。她想著我的時候,眼淚一滴滴地掉下來。她眼淚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開得更加嬌艷芬芳了……”

香香公主轉過頭來,見他嘴角邊帶著微笑,臉上卻神色哀傷。嘆了一口氣,正要合眼,忽見火圈中有一處枯枝漸漸燒盡,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聲,跳起身去加柴,三頭餓狼已躥了進來。陳家洛一把將她拉在身後。白馬左腿起處,已將一頭狼踢了出去。陳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頭巨狼的頸項,向另一頭灰狼猛揮過去,那狼跳開避過,又再撲上。另外兩頭狼又從缺口中沖進。陳家洛用力一擲,將手中那狼拋將過去,三頭狼滾作一團,互相亂咬狂叫,出了火圈。他拾起地下燒著的一條樹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張開大口,人立起來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將一條燒紅的樹枝塞入狼口,兩尺來長的樹枝全部沒人,那狼痛徹心肺,直向狼群中躥去,滾倒在地。

陳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見枯枝愈燒愈少,心想只得冒險去撿。好在樹木就在身後,相距不過十餘丈,於是左手拿起鉤劍盾,右手提了珠索,對香香公主道:“我去撿柴,你把火燒得旺些。”香香公主點頭道:“你小心。”可是並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這一點兒枯枝培養著兩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兩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陳家洛劍盾護身,珠索開路,展開輕功向樹叢躍去。群狼見火圈中有人躍出,猛撲上來,當先兩頭早被珠索打倒。他三個起落,已奔近樹旁。這些灌木甚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當下左手揮動鉤劍盾,右手不住攀折樹枝。數十頭餓狼圍在他身邊,作勢欲撲,每次沖近,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鉤劍嚇退。他采了一大批柴,用腳踢攏,俯身拿珠索一縛。就在這時,一頭惡狼乘隙撲!:,他劍盾一揮,那狼登時斃命,但劍上有鉤,鉤住了狼身落不下來,餘狼連聲咆哮。他急忙用力一扯,把狼屍扯下來擲出。群狼撲上去搶奪咬嚼。他趁機提起那捆樹枝,回進火圈。

香香公主見他無恙歸來,高興得撲了上來,縱身入懷。陳家洛笑著攬住了她,把樹枝往地下一擲,擡起頭來,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服已被餓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劍,全身是血,臉色卻頗為鎮靜,冷冷地望著他,正是死對頭火手判官張召重。

兩人相互瞪視,都不說話。香香公主道:“他從狼群中逃出來,想是瞧見這裏的火光,奔了過來。你瞧他累成這樣子。”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遞過。張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門氣喝下,伸袖子在臉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認出他是在兆惠大營中曾與陳家洛打鬥的那個武官,後來在沙坑中又曾與文泰來等惡戰過的。陳家洛劍盾擋胸,珠索一揮,叫道:“上吧!”

張召重目光呆滯,突然仰後便倒。原來他救了和爾大後,出來追蹤陳家洛和香香公主,中途也遇上了狼群。和爾大為狼群咬死,他仗著武功精絕,連殺數十頭惡狼,奪路逃命,在大漠中奔馳了一日一夜,坐騎倒斃,只得步行奔跑。無飲無食,又熬了一日,遠遠望見火光,拼命搶了進來。他全仗提著一口內息苦撐,一松勁後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香香公主要過去救護,陳家洛一把拉住,道:“這人陰險萬分,別上他當。”過了半晌,見他毫無動靜,這才走近察看。

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澆在他額頭上,又在他口裏灌了些羊乳。張召重悠悠醒來,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陳家洛心想鬼使神差,叫這大奸賊送人我手,這時要殺他不費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行徑,而且喀絲麗心地仁善,見我殺這無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饒了他,等他養足力氣,自己可不是他敵手。一時拿不定主意,轉過頭來,見香香公主望著張召重,眼中露出憐憫之意。陳家洛一見到她這副眼神,當即決定再饒這奸賊一次。這一生中不論如何艱險危難,決不能做什麽事叫喀絲麗心中不喜。眼下三人共處絕境,這廝武功卓絕,待他力氣覆原,兩人合力,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單靠自己卻萬萬不能。於是也喝了幾口羊乳,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兒,張召重醒了過來。香香公主遞了一塊幹羊肉給他,替他用布條縛好腿上幾處狼牙所咬的傷痕。張召重見他兩人以德報怨,不覺慚愧,垂頭不語。陳家洛道:“張大哥,咱們現今同在危難之中,過去種種怨仇,只好暫且拋在一邊,總要同舟共濟才好。”張召重道:“不錯,咱倆現在一鬥,三人都成為餓狼腹內之物。”他休息了一個多時辰,精神力氣稍覆,暗暗盤算脫困之法,心想:“天幸這兩人又撞在我手裏。三人都被惡狼吃了,那沒話說。如能脫卻危難,須當先發制人,殺了這陳公子,再把這美娃娃擄去。今後數十年的功名富貴是十拿九穩的了。”

陳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見到火圈外有許多狼糞,想起霍青桐燒狼煙傳訊之法,於是用珠索把狼糞撥近,聚成一堆,點燃起來,一道濃煙筆直升向天際。張召重搖頭道:“就算有人瞧見,也不敢來救。除非有數千大軍,才能把這成千成萬惡狼趕開。”陳家洛也知這法子無濟於事,但想聊勝於無,不妨寄指望於萬一。

天色漸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一樹枝,輪流睡覺。陳家洛對香香公主低聲道:“這人很壞,我睡著時,你得加意留心著他。”香香公主點頭答應。陳家洛把樹枝堆在他與張召重之間,防他在自己睡著時突施暗算,香香公主可無力抵禦。

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聲大作,震耳欲聾,三人驚跳起來。只見數千頭餓狼都坐在地下,仰頭望著天上月亮,齊聲狂嗥,聲調淒厲,實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陣,數千頭餓狼的聲音又倏然時止。這是豺狼數萬年世代相傳的習性,直至後來馴服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陣。

次日黎明,三人見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轉,毫無走開之意。陳家洛道:“只盼有一隊野駱駝經過,才能把這些惡鬼引開。”突然遠處又有狼嗥,向這邊奔來。張召重皺眉道:“惡鬼越來越多了。”

塵沙飛揚之中,忽見三騎馬向這邊急奔而來,馬後跟著數百頭狼。等到馬上乘者瞧見這邊餓狼更多,想從斜刺裏避開,這邊的餓狼已迎了上去,登時把三騎圍在垓心。馬上三人使開兵器,奮力抵擋。

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們進來呀!”陳家洛對張召重道:“咱們救人去。”兩人手執兵器,向三騎馬沖去,兩下一夾攻,殺開一條血路,把三騎接引到火圈中來。只見一匹馬上另有一人,雙手反綁,伏在馬鞍之上,身子軟軟的不知是死是活,看打扮是個回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馬來,一人把那回人姑娘抱下。

香香公主忽然驚叫:“姊姊,姊姊!”奔過去撲在那女子身上。陳家洛吃了一驚,香香公主已把那女子扶起,只見她玉容慘淡,雙目緊閉,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

原來霍青桐扶病追趕師父師公,不久就遇到關東三魔,她無力抵抗,拔劍要想自盡,被顧金標撲上奪去長劍,登時擒住。關東三魔擒得仇人,歡天喜地。依哈合臺說,當場把她殺了,給三位盟兄弟報仇。顧金標卻心存歹念,說要擒回遼東,在三位盟兄弟靈前活祭。顧金標是把兄,執意如此,哈合臺拗他不過。當下一同回馬啟程東歸。走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誤指途徑,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這天遠遠看見一道黑煙,只道必有人家,徑自奔來,哪知卻是陳家洛燒來求救的狼煙。

顧金標見陳家洛縱上來要搶人,虎叉嗆啷啷一抖,喝道:“別走近來,你要幹嗎?”

霍青桐病中虛弱,在狼群圍攻中已暈了過去,這時悠悠醒轉,陡然間見到陳家洛與妹子,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傷心還是歡喜。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開姊姊。”陳家洛道:“你放心!”轉頭對顧金標道:“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擒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搶上兩步,擋在顧金標身前,冷冷打量對面三人,說道:“兩位出手相救,在下這裏先行謝過。清教兩位高姓大名。”陳家洛未及回答,張召重搶著道:“他是紅花會陳總舵主。”三魔吃了一驚,滕一雷又問:“請教閣下的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草字召重。”滕一雷咦了一聲,道:“原來是火手判官,怪不得兩位如此了得。”當下說了自己三人姓名。

陳家洛暗暗發愁,心想群狼之圍尚不知如何得脫,接連又遇上這四個硬對頭,現下只有設法要他們先行放開霍青桐再說,說道:“咱們的恩仇暫且不談,眼前餓狼環伺,各位有何脫險良方?”這句話把三魔問得面面相覷,答不出來。哈合臺道:“要請陳當家的指教。”陳家洛道:“咱們合力禦狼,或許尚有一線生機。要是自相殘殺,轉眼人人都填於餓狼之腹。”滕哈兩人微微點頭,顧金標怒目不語。陳家洛又道:“因此請顧老兄立即放了我這朋友。大夥共籌退狼之策。”顧金標道:“我不放,你待怎樣?”陳家洛道:“那麽咱們七人之中,輪到你第一個去餵狼。”顧金標虎叉一抖,喝道:“我卻要先拿你去餵狼!”陳家洛道:“我這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倆不動手,大家也未見得能活,只要一動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鬧個兩敗俱傷,那就死定了。請顧朋友三思吧。”

滕一雷低聲道:“老二,先放了再說。”顧金標好容易把一個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手,這時寧可不要性命也不肯放,不住搖頭。滕一雷心下盤算:“我們三人對他三人,人數是一樣。但聽說火手判官劍術拳法,是武林中數一數二人物。瞧他二人適才殺狼身手,都著實了得。這美貌少女既與他們在一起,手下想必不弱。當真打起來,只怕不是對手。”他這一思量,不覺氣餒,低聲道:“老二,你放不放?鬧起來我可無法幫你。”

顧金標自見霍青桐後,全神貫註,執迷不悟。他也知道張召重的名氣,決定單獨向形貌文弱的陳家洛挑戰,惡狠狠地道:“你如贏得我手中虎叉,把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漢,咱二人就單打獨鬥,一決勝敗。”陳家洛實不願這時在狼群之中自相殘殺,微微沈吟,尚未答話,張召重已搶著道:“你放心,我誰也不幫就是。”這句話似是對陳家洛說,其實卻是說給顧金標聽,要他不必疑慮,盡管挑戰。

顧金標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就別管旁人閑事。否則的活,拳腳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個盟弟都死在紅花會手裏,此仇豈可不報?”最後這句話卻是說給滕哈二人聽的,意思說我是為了公憤,並非出於私欲,你們可不能袖手不理。

陳家洛向霍青桐姊妹望去,見霍青桐臉露怨憤,香香公主焦慮萬狀,把心一橫,想道:“這姊妹兩人都對我有情,我今日為她們死了,報答了她們的恩義,也免得我左右為難,傷了她們手足之情。”慨然道:“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拼得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紅,心想他對我倒也不是全無情義。顧金標道:“我也拼得性命不在,決不肯放。”張召重笑道:“好吧,那麽你們拼個你死我活吧。”三魔聽他語氣,已辨出他對陳家洛頗有幸災樂禍之心。

陳家洛道:“咱二人拼鬥,不論是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對別人都無好處。這樣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殺狼。誰殺得多,就算淮勝。”他想這法子至少可稍減群狼的威脅,不致把禦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臺首先讚成,鼓掌叫好。張召重道:“要是陳當家的得勝,顧二哥就把這位姑娘交給他。要是顧二哥殺的狼多,陳當家的不得再有異言。”

陳家洛和顧金標怒目相視,俱不答應。只因殺狼之事,誰都沒必勝把握,可是又決不能讓霍青桐落入對方手裏。陳家洛心想:他使獵虎叉,一定擅於打獵,或許殺狼有高強手段。顧金標卻想:他要比賽殺狼,料來有相當把握,我偏不上他的當,說道:“你要和我鬥,那就是拼賭性命。輕描淡寫的玩意,可沒興致陪你玩。”

張召重忽道:“在下與三位今日雖是初會,但一向是很仰慕的。至於陳當家的呢,我們過去頗有點過節,但此刻也不談了。我雙方誰也不幫。現今我有個主意,既可一決勝敗,雙方也不傷和氣。各位瞧著成不成?”滕一雷聽他說與陳家洛有梁子,心中一喜,忙道:“張大哥請說。火手判官威震武林,主意必定是極高明的。”張召重微微一笑,道:“不敢。咱們身處狼群包圍之中,自相拼鬥,總是不妙。陳當家的你說是不是?”陳家洛點點頭。張召重又道:“比賽殺狼吧,這位顧二哥又覺得太過隨便,不是好漢行徑。我獻一條計策:你們兩位赤手空拳地一起走入狼群,誰膽小,先逃了回來,誰就輸了。”……

眾人聽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陰毒,赤手空拳地走入狼群,誰還能活著性命回來?張召重又道:“要是哪一位不幸給狼害了,另一位再回進火圈,也算勝了。”陳家洛雙眉一揚,說道:“要是咱兩人都死了,那怎樣?”哈合臺道:“我敬重你是條好漢子,著落在我身上,放了這位姑娘就是。”陳家洛道:“哈兄的話我信了,這位姑娘你們可也不能欺侮她。”伸手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合臺道:“皇天在上,我答應了陳當家的。如有異心,叫惡狼第一個吃我。”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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