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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還是你是王爺肚子裏的蛔蟲?”

蘇一怕陶小祝因一時口舌意氣得罪了人,忙朝他使眼色。哪知他是不靈光的,反叱她一句,“你擠眉弄眼的做什麽樣子?”

蘇一閉氣,別說他是王府侍衛,就是尋常客人也不該這麽得罪。她只好拉了陶小祝到一邊兒咬耳根,“我識得他,他是鹹安王府的侍衛!”

☆、心思

那閑坐在交椅上,被他呲噠了的是鹹安王府的侍衛,這事兒說起來就尷尬了。陶小祝擡手戳了下自個兒的嘴角,硬牽了上去,回頭訕訕,“爺還是您見多識廣。”蘇一胳膊肘暗推他一下,他又上去招呼,鞍前馬後搭話兒,問:“爺您想看點什麽東西?”

逛店子遇上些熱情的賣主兒,總有些盛情難卻的意思,少不得要顧著對方的心意買點東西。小白定了一根銀簪和一對玉玦,才打發了陶小祝,得可說一句:“我自個兒逛逛。”

陶家金銀鋪不大,八尺來寬的店面子,轉個身跨兩步的橫距。要說逛,可真個是沒什麽好看的。小白但看了兩眼,轉身瞧向早撂開他和陶小祝退到了一邊兒的蘇一。這會兒她正蹲身坐在矮杌上,提手握錘,深一下淺一下敲擊著身前楊木小幾上的銀塊子。初升的陽光打進鋪子來,映得她膚色瑩白,並勾出修長的頸線。就這麽瞧了一眼,便不自覺多瞧了一陣。甚而連睫毛也看得清清楚楚了,微微抿唇的樣子可認真極了。原覺得姑娘家幹不來這種事,這會兒瞧著倒也合眼。那銅錘碰擊銀子的“叮叮”的脆響,在耳邊來回逡蕩,也悅耳了許多。

他自顧笑了一下,提了個杌子去蘇一對面兒坐下,說:“姑娘昨晚說的片子坊請我吃茶,可還作數?”

這話蘇一記得自己說過,那是站在白橋上,有清風以及白水河的流水可證。可這較真兒了說起來是客氣話,原做不得真的。不知他今兒這麽早過來,又這麽提起來,是什麽緣故。蘇一微楞,慢停下手裏的銅錘子,擡眼瞧他,見他滿眼桃花般的笑意,只得硬著頭皮說了句,“作的。”

嘴上不拂自己昨兒個許下的誇口,到底沒定下幾日幾時,能拖且拖著吧。昨晚那一股腦兒掉坑裏的罪她可記著,折了燈籠滾了一身泥又叫人扣了的滋味兒不好受。她心裏可明白著,人分三六九等,不能越,否則定沒好事兒。譬如她覺得,周安良那樣兒的要是和沈家三小姐真成了,日子準難過。

然這侍衛小白跟她套近乎,身上便少了許多高高在上的威嚴。他生得秀氣,笑起來透著絲絲兒甜,忽而又問她:“你多大了?”

“十七了。”蘇一照實了回他的話,有些摸不準他的用意。念著他的身份,不敢多生不悅,竟就這麽陪著說話。正如他昨晚自個兒說的那樣,熟了便松範得沒了邊兒,處起來倒像個可親可近的弟弟。如此蘇一也沒有就沒了譜兒,總還斂著性子。

好容易把他打發走,送至門外,這才算松下一口氣。正要轉身回鋪子裏,瞧見陶師傅剔著牙才來。打著背手,卷舌把簽子咬進嘴裏打個翻兒,問蘇一:“都打掃幹凈了?”

“自然了,您才來,師哥都接了一單生意了。”蘇一隨他進鋪子,跟他說了剛才陶小祝幹下的事。

陶師傅點頭滿意,先瞧了眼蘇一敲的銀塊子,沒撂下幾句話,自去陶小祝那邊兒瞧他的玉雕。瞧罷了說:“你接下的你來做,做好了自個兒給人家送去。十八了,老大不小了,該自個兒撐事了。我老不能跟你一輩子,該出出趟兒了。”

陶小祝原就不是個縮頭縮腦的人,陶師傅的話叫他受用,幹幹脆脆地應下。這邊剛撂下話頭,陶師傅又嘀咕,“老大不小了,該娶個媳婦兒了。”

陶小祝也不避諱這個,“也是尋常事兒,托人相上幾個,合適了但上門提親結了就是,有什麽難的?”

陶師傅吐出口裏的簽子,“說得挺輕巧,你那挑揀的法子,天仙兒也入不了你的眼。”

“身邊兒有把尺心裏有桿秤,總要丈一丈量一量。誰也沒要天仙兒,得比一一好看不是?”陶小祝有理得很,“要是連她也不如,真個沒什麽好說的。”

蘇一坐在小幾邊敲銀塊兒,話從耳裏過,倒沒過得腦子,輕輕巧巧吐出一句,“那可難了,準相不成了。”說罷但敲了幾下錘,總覺得哪兒有些不對,擡了頭去瞧,陶師傅和陶小祝正拿眼盯她。

這話說得滿了,叫人鞭屍了一般瞧,嗓子眼兒裏也發幹,只好撂了錘子悄悄出去了。

+++

陶師傅和陶小祝晌午不回家吃飯,閑的時候醬肘子鹵豬蹄兒是一頓,忙的時候鹹菜疙瘩小米粥也能打發一頓。蘇一隨他們高興,橫豎不要她出錢,捎帶給她口吃的就成。

一上午上門的客人有,但定首飾的寥寥。陶小祝手裏握著侍衛小白的那單,緊趕著要打出來,陶師傅和蘇一則落了閑。一個仰靠在交椅上手點幾面哼曲兒,哼罷了歪頭合眼瞇神兒,一個呼嚕接一個地打起來。一個則湊在陶小祝那處看他做首飾,能學的要記的全不落下。見陶小祝哪裏做得不甚和她心意,指了出來,說:“這花兒雕在這裏未必好看,挪個地兒精致許多。”

“你懂什麽?邊兒上站著。閑得慌街北頭上去,花生、蘭花豆弄些來過過你師哥的嘴癮。”陶小祝並不聽她所言,她這樣兒的有個成語正襯得,叫“紙上談兵”。從未上手真做過的人,說的話可見不能叫人信服。然細究起來,蘇一的手藝確已不錯,只一直不得機會亮亮。因不上心,在陶師傅和陶小祝眼裏,她仍是和最初進來那打雜的小姑娘無異。她自個兒也不能從陶師傅那兒盡學所有,也不知自個兒究竟還有多少些沒學成。但近來瞧陶小祝手下做的種種,盡數都是她通的,沒什麽新鮮。

又是話不多投機半句多,蘇一抻了抻腰身松筋骨,伸手問陶小祝要錢,“我給你買去。”

陶小祝使她也是習慣,摸了幾枚銅板擱她手裏,“快去快回,也別借著這口兒在外頭閑逛。好歹我爹每月也結了月錢給你,不能叫你拿錢還不著鋪子地瞎轉悠。”

“你當我願意給你跑腿兒呢?”蘇一把錢捏在手心兒裏,雖這麽說,卻並不與他計較,出鋪子往街北去。

街北多有些幹果吃食,店鋪攤位皆不少。蘇一沿街慢走,頂著晌午的太陽,竟有些微微的熱。這會兒的天氣難捉摸得很,沒有早穿棉襖午穿紗的誇張,到底也要添換幾件兒衣裳。

南大街是渭州最為繁盛的一條街道,店鋪林立,攤販密密挨挨地擠在一塊兒。吆喝聲灌耳,在這長長的石板路上混成一團。院兒裏的周大娘每日早起,擔著豆腐來的也是這條長街。在街邊擺一豆腐攤子,尖著嗓子叫喚,啞了也不及管。

她兒子周安良從來只管讀書,旁的一概不顧。閨女周安心常在家中睡足了覺才來街上,先吃些東西,往周大娘那處坐坐就近了晌午。今見著晌午微熱,又躲去後頭茶水鋪子裏納個涼。人懶人嬌貴,都是寵慣出來的。周安心沒這嬌貴命,卻有這懶福氣。

喝著一口清茶瞧見蘇一過來,和周大娘打了招呼,一臉燦燦的笑意。她擱下茶杯出來,陰陰陽陽的聲口,“您是手藝人,好好的鋪子不待著,出來做什麽?”

蘇一不瞧她,對周大娘說:“師哥要吃些零嘴兒,叫我出來買。路過了這裏,來看看大娘你。”

“你是個狗腿兒?什麽樣兒的事你都做。”周安心仍是搶了話說,不叫蘇大娘出聲。

蘇一瞧向她,也是滿臉譏誚,伸手送出手心裏的幾枚銅錢,“這狗腿兒讓你做。”

周安心嘴角譏笑收了收,到底矜持了一下。又怕著蘇一一卷手兒把錢收了,忙一把抓了下來,“我去可算不得狗腿兒,與你不一樣。”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問,“小老板要吃些什麽?”

“花生、蘭花豆兒、蜜餞,不消什麽,你買幾樣就是了。你買的,那都摻著蜜,甜到心裏呢。”蘇一把話說得暧昧,笑得不懷好意。周大娘卻也知道,咬牙說:“這麽輕賤自己,你臊不臊?”

“娘你說的什麽話?”周安心不快,“我給小老板買些東西,輕賤的什麽?我做的是敞亮事兒,您含糊說不清了是壞我。”

周大娘這一兒一女,就是大了主意足。雖沒大逆不道,也沒忤逆不孝,到底不甚聽周大娘的話。他們兩人一鼻孔裏出氣,倒把周大娘排了在外。但凡有了主意,告訴了周大娘知道,也不是讓她拿定來的。即便她有不同意,兄妹倆總有法兒叫她松了口齒。因她也不再多說,讓周安心用“狗腿兒”打著自己的臉去給陶家小老板買零嘴兒。她是從不怪蘇一的,只怪自己家閨女大了難教養。

蘇一是懶得跑,有個人可支使她自然樂意。她留在周大娘這邊兒歇腳,周大娘給她盛了碗豆腐腦兒,索性也就蹲下吃了。吃罷了等周安心回來,過眼她買的零嘴兒,知道她是自己添了錢。八珍梅不便宜,她竟也買了些。這樣的心思,不成全便是不厚道了。

蘇一笑了笑,捏了一顆蘭花豆擱嘴裏,咯咯吱吱嚼了兩口,“勞煩你再給我跑一趟送去,我有些事兒,辦好了就回去。怕我師哥等急了,過了那陣癮或再不想吃了。”

☆、眼拙

周安心眉眼生笑,嬌俏著神情動作彎腰包了那幾樣零嘴兒,“今兒我瞧你甚好,有女兒家的樣子。”話在嘴裏過完,便扭過腰肢往南去了。她對陶家小老板陶小祝的心意,可見一般。

蘇一暗生笑,她何時有過女兒家的樣子?不過是這事兒稱了她的心意,心上歡喜,嘴上也不吝嗇便誇她兩句。瞧她甚好?什麽甚好?有女兒家的樣子就是甚好?

蘇一咽下嘴裏的蘭花豆,不等周大娘再拉著她說話,招呼一聲兒也去了。趁這當口兒,給她爺爺蘇太公打壺酒去,晚上回家燙了,壯一個酒足飯飽。此間日子清貧,酒不是頓頓都有的。這是湊興致的東西,三五日有一頓已是不錯。

蘇一背手顛著步子,往南半裏地兒拐進右邊接的巷子裏。找到她慣會去的一個酒家,在門檻外吆喝一聲,“老板,來壺桂花釀。”也算是熟門熟路。

酒老板熱絡地給她打酒,劈竹圓通長柄勺兒片進酒水裏,舀半勺,“今日不是發工錢的日子罷?”

蘇一看著他把酒往一掌大的陶壺裏倒,“吃酒還得挑日子?沒有工錢就不吃酒了?我可聽得出,您這是寒磣我呢。”

酒老板笑,拿木塞兒塞了陶壺眼兒,“那就是我的不是,多給了你一兩,算是賠罪,你瞧著可好?”

“自然是好。”蘇一也笑,摸進腰間捏出銅板來,一一數過了送到酒老板手裏,接過酒壺,“吃了酒,這酒壺回頭我還給您送來,不留您的。”

這又趕著時間,拉呱兩句就得走。蘇一把酒壺抱在懷裏,步步生風地回到鋪子。彼時陶師傅還在交椅上歇晌,這會兒已經不見了人影,怕又是有事出去了。現時鋪子裏只有陶小祝和周安心,兩人在兩把交椅上坐著拉呱兒。陶小祝吃著八珍梅,周安心則耐著性子剝著瓜子殼,把仁兒一粒粒往嘴裏送。見著蘇一回來,陶小祝轉頭問她一句,“跑腿兒的事都安心給你做了,你做什麽去了?”

蘇一用束腕喇叭袖遮住酒壺,直直往自己的工桌小杌邊去,“也沒什麽,一時嘴饞,在周大娘那吃了碗豆腐腦兒。倒不是我躲懶,全心為著師哥和安心妹妹能見上一面兒,說說話也是好的。你問問安心,可是她自己要來的?”

周安心手剝瓜子殼,暗暗把下巴又收了幾分,低眉斂目。蘇一說的正是她的心意,她自然不駁,但也礙於矜持不能順話續稍兒。臉上一番羞怯怯的神色,起了身跟陶小祝辭過,“回頭得空再來看小老板,今兒我便回去了。我娘一人在街北做賣賣,心裏記掛。”

蘇一坐到自己小杌上,把酒壺擱進桌下籃子裏拉布遮上,不管那廂你來我往的送客禮。等陶小祝回來,她已經拿起了自個兒的銅錘子開工幹活了。那陶小祝又一臉八婆的神情,嘶啦著氣息靠到這邊兒來,對蘇一說:“她說周安良要去沈家提親,你知道這回事麽?”

蘇一停下手裏的銅錘子,呆目半晌,“周安心說的,大概就是有這回事吧。”這事兒一直疑疑惑惑懸著,誰知道其中真假。這世道風氣稍緊,外放的事兒做不得。便是人家小兒女郎有情妾有意,也沒有出來散播張揚的道理。

陶小祝往蘇一工桌邊兒坐下,搭手在桌沿兒上,“這沈家三小姐你師哥我倒是見過,算不上傾國傾城,卻也是秀色可餐,真個瞧得上那窮秀才周安良?依沈家那樣的家世,最次之也該配個知縣才過得去呢。莫不是這周安良讀書讀銹了腦子,自作多情而不自知?”

“是不是如此,等明兒他提了親,沈家給了信兒,也就知道了。”蘇一提起銅錘子,“這世道什麽事沒有,擋不住就有那眼拙的,要與周安良比翼雙飛日日歡呢。長得秀色有什麽用,怕是山珍吃多了,沒那腦子想後頭的事,偏要碰一碰世俗這一道杠,來個情比金堅呢。”

陶小祝撇撇嘴,“你倒看得透,我偏不覺得這事兒能成。八成是周安良那小子自稱的有情,人家沈三小姐,能圖他什麽?”

“圖他什麽?我是沒走過這趟道兒,不知其中滋味兒。都說這世間最叫人迷眼犯糊塗的就是情/愛二字,就這兩個字最是說不準。周家是窮,周安良也是個窩囊的,但你別忘了,他有一副好皮囊,還有個前程似錦的生員身份。沈家小姐一時迷了眼,也能當他是個寶貝。當然,這便就是眼拙,成親後大不會有好日子過。”蘇一琢磨手裏銀塊的形狀,一邊絮叨,罷了又說:“我也不該和你說這個,你是瞧人家癩蛤/蟆叼著了天鵝肉,心裏妒忌呢。”

陶小祝哼哼,“你也過小瞧你師哥了。”

蘇一不理會他,這事兒本也與他們無關,說來活動活動唇舌罷了。她也不望周安良好,也不望周安良不好,在他身上費心力不值當。這沈家三小姐,跟她就更沒關系了,本是兩個天地的人,大約這輩子也不會有什麽交集。她惦記著自己買的那酒,晚上配些什麽菜才能稱得。

傍晚鋪子關了門,暮色四合,日頭墜在西側,沈了一半兒。蘇一抱著酒回家,走的是往日裏的熟路,看著湊夜市的鋪子掛起艷紅的西瓜紅燈,明黃的穗子甩在下頭,密密地圓成一面兒。鋪子裏陶小祝沒吃完的零嘴兒給了她,她又買了二兩兔脯,一路拎回家去。有酒有菜,也算一餐佳肴。

入了鐮刀灣,到家進門,蘇太公正在東偏屋裏等她。那桌子上又擺了盤豬頭肉、一碟辣雞爪、一碟炒雞蛋,都是家裏不常見的葷食。蘇一嘖了幾聲兒,放下手裏的東西,問蘇太公東西哪兒來的,“發財了不是?或著路上撿了荷包?吃這些葷的。”

“你又買的什麽?”蘇太公擡手空招一下,讓蘇一坐下,“我這些都是你周大娘送來的,可不是撿著誰的荷包了。”

“周家有什麽喜事不是?平白吃這些個?”蘇一把零嘴兒盡數倒進碟子裏,兔脯也切了裝盤,又忙著去燙酒。

蘇太公看向她,“你大娘不叫我跟你說,怕你忌諱。這又不是忌諱就能瞞你的事兒,你早晚知道的,早一日晚一日,卻都無差。那安良啊,自個兒置辦了齊全物件兒,帶著同窗幾人,去沈家提親了。這事兒說起來荒唐,下頭的就更是荒唐了。沈家應了這門親事,不日他就要跟沈家三小姐成婚了,你說是不是喜事?”

蘇一把燙好的酒拿上桌,小聲兒道:“竟真是個眼拙的?這沈家三小姐眼拙也就罷了,沈家老爺夫人怎麽會應下?說起來,還真不能小瞧了那周安良去,這事兒著實意外。”

“現在知道人家的好了?”蘇太公拿眼瞥她,“晚啦!”

“他有什麽好?”蘇一斟酒,“我是替那三小姐惋惜,那樣兒的家世樣貌,挑這麽個男人。”

“罷了,咱也不論這是非,橫豎與咱們無關。”蘇太公吃起酒來,端了與蘇一碰杯。他是個心寬的老頭兒,否則活不到這歲數。老伴兒早先就去了,後沒了兒子兒媳,餘下他光桿兒一個,照應這孫女兒。為著蘇一,他也必須要心寬地活著。

蘇一吃了半口酒,搭一塊肉脯,擱下筷子來繼續斟酒,“倒也不是全與咱們無關,爺爺您想,他周安良要成婚了,在哪裏成?周大娘可說了這一宗沒有,難道就在那三間偏屋裏?”

蘇太公一邊吃菜一邊搖頭,“這還早呢,得合下日子,再做商量。那沈家三小姐既答應了這門婚事,就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能有什麽微詞。”

“這可不見得。”蘇一把斟好的酒杯往蘇太公面前放,“旁的我不管,怕他惦記咱家的正堂。若要正堂做新房,我是不依的。別說正堂,後頭草堂也不許他周安良碰一分一毫。我先給您撂個話兒,周大娘出面這事兒也不能依。您記住了,拿我的名頭推了便是。咱家正堂是您住著,也只能您住。”

蘇太公稍想一番,“若是你大娘真需要,讓出來救個急也未為不可嘛。一院裏扶持至今,還計較這些個做什麽?”

“話不是這麽說的,事兒也不能這麽做。”蘇一不讓,“爺爺您這回必須聽我的,周大娘是周大娘,周安良是周安良。您讓一分,他能舔著臉再占兩分,這事兒沒得商量。若他有別的法子沒提這一宗,就當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沒說過這話兒。”

蘇太公看蘇一語氣咄咄,也不與她爭辯下去。再說這事兒沒出,空想著在這兒分辨也是傻氣,沒的傷了和氣。興許這事兒只是蘇一自個兒多想了,人家周家並不會想這一宗。原本他們住的三間偏屋就是他蘇家的,能再開那口要正堂?便是想了,開口了,應該也是救急的用的,大不會占了不給。

☆、占巢

蘇太公年輕那會兒跑過江湖,是個快意恩仇的人。這會兒老了老了,卻軟膩了起來。許是失了妻兒,心下滄桑,總會多念著些情義上的事。周安良說起來算他半個孫兒,都是瞧著長大的,總要心生照拂之意。再說這活生生的人,指不定哪一日說去就去了,又有多少好計較的呢。蘇一確是還小,不明白此間心境。

她囑咐了蘇太公那些話,稍安下一顆心,仍是同平日裏一樣,來往在家和鋪子間。

樹梢黃葉落了盡,街面上起風,卷著落葉兒從街南吹到街北,眼見再不幾日就要入冬。

蘇一拿著鋪子裏的剩料碎玉坐在鋪前練手藝,冷風灌在褲管裏,陣陣刺寒,手晾冷了便往棉衣袖子裏縮。瞧見有客人來,起身領了進鋪子,但交由陶師傅和陶小祝招呼。自己跟在後面聽幾句言辭,沒她的事兒便又出來寒風裏蹲著。

晌午時分現了暖陽,這差事方才好過一些。又可得去鋪子裏,裏頭籠著暖爐甚是暖和。吃了午飯再能歇會兒晌,是一天裏最愜意的時候。

不過剛瞇了眼,又有人來,此人四五十的樣子,留著兩撇八字胡,頭戴藏青皂絹襆頭、一身錦緞灰袍、腰系雙穗條兒、腳蹬熟皮靴,瞧著便是富家人的扮相。他從袖裏掏出宣紙來,層層疊疊地展開,抖撐兩下,“要的東西都在上頭,來年二月初十前得需做好,到時自有人來取。”

陶小祝接將下來,蘇一也伸了頭去瞧,但瞧那上頭寫的各式首飾,從珠釵頭面兒到瓔珞耳珰戒環鐲子,樣樣齊全,倒像是嫁妝單子,便隨口問了句:“這位爺家裏是有喜事吧?”

“可不是我家裏。”這位爺笑,“那是我家的三小姐,應是老爺家裏。”

“沈家的……”蘇一輕輕出聲兒,把身子又縮了回去。這城裏要嫁三小姐的,她也就知道沈家一家。再有這樣衣飾穿著的下人,大約也只能是沈家。

陶小祝這廂聽出了味兒,疊起單子,挑眉問那爺:“你家三小姐真瞧上了那個酸秀才?日子也定下了?”

那位爺也沒架子,掖了袖子在身前,挺直了腰,“今兒上晌才剛合下,定了來年二月十五,正是開春的時候。是以這單活你們得趕在二月初十前做出來,咱們拿了回去要一一裝箱子。差一件少一件都不成,需得樣樣齊全。咱們信得過你陶家鋪的手藝,半分也糊弄不得,到時自有人過眼。”

陶小祝拍胸脯應下,卻還惦記三小姐那事,扒著這位爺不許走,拉了到交椅上坐下斟茶吃,“我沒猜錯,您應該是沈家新聘的管家,往前沒瞧見過您。既來了,就多坐會兒,歇了腳再走。你家三小姐,怎麽就瞧上了那周安良?”

這位爺攤手,“你也瞧出我是新聘的管家,如何知道這其中的曲折?”

陶小祝幹吞了吞口水,不願依這話,“多少說些!”

這管家站起身來,擡手亮出食指,在陶小祝鼻子上虛點了幾下,“知道得多,並無好事兒。”說罷背手去了,袖子在身後打著挺兒。

陶小祝連送也不及送,只好回頭看蘇一,“你說的是,真個眼拙!”

蘇一聳肩——又與他們有什麽相幹?

晚上到了家,也不需再從蘇太公那裏扒聽事情,這會兒婚期的事兒她算是早知道的。圍在桌前吃飯,說些其他家常,但不提周安良和沈三小姐的事兒。

蘇太公吃得半飽,一副有心事的模樣,那筷子擱了空,滴了幾滴粥水到棉袍上,方才醒神上手去擦。他又吃了幾口腌菜,才慢聲慢氣地說:“一一,我有話與你說。”

“說便是。”蘇一刨著粥飯,拿眼看蘇太公,倒沒那細心瞧出他有什麽不尋常。

蘇太公一口氣兒把餘下的粥飯盡數吃下,抹了把嘴,雙手撐在兩邊膝蓋上,醞釀語氣,“你周大娘找我了,就是你早前與我說的那事,她找我商議,問能不能救個急。沈家三小姐是嬌養大的,婚禮的排場上不能委屈了她。新婚之夜住偏房,總不算個回事兒。只借幾日,過了那幾日,她自還我們。”

蘇一聽這話也不意外,她能想到這事兒,自然周家人也會琢磨這事兒。她早前的態度是不依,這會兒自然還是不依,擱下手裏的白瓷碗,夾著醬黃豆粒一個勁兒往嘴裏送,“這事兒沒得商量,爺爺您若不顧我的想法,自做這主,我也跟您生分。他周安良娶媳婦兒沒地方住,那是他周安良沒本事,與我家有什麽相幹?您不能讓出正堂來,如若讓了,我算他必會得寸進尺,不知好歹。”

“一一……”蘇太公有些勸人無力,“十來年的情誼,你怎會如此計較,把安良打成忘恩負義之輩?他讀了多少書,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聖賢書又豈有白讀的?只是搭把手幫一幫的事兒,瞧瞧你都想成什麽樣子了?你怎知道,沒有需著別人幫忙的一日。”

“我就是需著人幫忙,也不需他周安良!”蘇一擱下碗,收拾了去洗,“我就一句,這事兒沒得商量。周大娘若是因著這個與咱們生分,那我也不覺可惜。三間偏屋與他們住了那麽些年,原就不該提出還要正堂的話。這是什麽心思?鳩占鵲巢,三五日也不行!”

蘇太公撓了撓頭,也是拿蘇一沒法子。這丫頭打小嘴巴就利,壯他十個蘇太公也不見能說過她,只好不商議這事兒,撂下話來:“你和你周大娘說去,我不管了。”

“說就說……”

蘇一幹脆爽利地去到西偏屋外叫出周大娘,也不拘語氣說辭,跟她說:“我爺爺一輩子住那正堂,沒見搬過。這三間偏屋算不得小,您把安良那一間拾掇拾掇,做新房不差什麽。要我爺爺搬出來,實在不該。他年歲大了,要挪到哪裏去?難道住您這邊兒,怕是又要招人閑話。”

周大娘拉了蘇一的手,好聲好氣央求,“白天兒裏太公就跟我說了,說你不依這事兒。大娘這輩子沒求過你一一什麽,你這回就看在大娘隔三差五給你和太公做些吃食的份兒上,把正堂借給安良住幾日,可好?大娘給你立個字據,最多不過一月,一定還叫安良搬出來,把地方還給太公。”

“不成。”蘇一斷然拒絕,“大娘您隔三差五做些吃的給我們是恩,咱們三間偏屋給你們住了十來年,就不算恩麽?我一直當大娘您是明白人,這會兒怎麽也這樣?您疼兒子是正經,也不該委屈我爺爺。照我的心思,委屈一日也不能。”

周大娘也說她不過,橫豎她不松口,也只能怏怏回偏屋裏去了。

蘇家西邊兒這三間偏屋,中間做了周家的竈房,南邊兒大點兒的是周安良住著,北邊兒小一些的是周安心和周大娘住。周安心半截身子蓋在被子裏繡荷包,瞧見周大娘耷著臉進來,擱下針線在被子上,問周大娘,“蘇一找娘說了什麽?”

周大娘深深嘆了口氣,往床沿兒坐下,斜著身子,把手掖在大腿上,“她說正堂不借咱們,叫你哥就在這偏屋裏成親。我是說她不過,蘇太公也說她不過,這事兒瞧著是辦不成。也不是我非要那正堂來充面子,但凡尋常些人家的閨女,我也不必要這面子。你說你嫂子那樣兒的人家,怎麽在這偏房嘛!我讓她幫一幫,她非是見死不救。我也不知道,這話怎麽跟你哥哥說去。”

周安心生氣,“早知道她是個毒心腸的,活該嫁不出去。虧娘你平日裏那麽照顧她爺孫兒倆,這會兒咱們遇上了難處,她竟是這般鐵石心腸,連間屋子也不借!我若不是打她不過,定找她說理去!旁人能委屈得,咱嫂子那樣兒的人,怎麽委屈?”

“又該怎麽辦呢?”周大娘相當為難,心裏隱隱有些怨怪起蘇一。蘇太公都欣然答應的事兒,偏她攔頭不依,可不是壞事兒麽?

她又說:“罷了,明兒我跟你哥哥說,就把他那間拾掇出來,湊合著用罷了。想那三小姐瞧上的是你哥哥的人材,應不會計較這些才是。咱們是想顧全她面子,可也耐不住別人沒這顆善心,到時解釋給她,她應明白的。”

周安心轉了轉眼珠子,又有想法,只道:“明兒再說。”

+++

夜裏下了小雨,清晨滿世界飄著塵土腥香。霧氣又是極重,瞧不見四方世界,來去只能小心趕路。

蘇一踩著濕噠噠的步子去南大街,剛過白橋就腳下打了滑,摔個四仰八叉。自顧爬起來,胳膊肘子生疼,腰側也扭到了些。她站在白橋頭上前後張望,在回家換衣服和直接去鋪子兩者間,選了後者。

到了鋪子灑掃擦洗,半句不言疼。倒是陶小祝瞧見她一身臟泥,又見胳膊腕處擦毛了布,才問出她早上摔了個大跟頭。二話不說拉了到後頭上藥去,還不住罵她,“死活也不知,蠢也該有個度。”

蘇一疼得齜牙咧嘴,自不理會他的罵罵咧咧。早也被罵習慣了,多一句少一句都無妨。她今兒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過了晌午,果然有那鹹安王府的侍衛小白過來,著一身紮眼的桃粉色衣衫,頭上玉冠束發。他直言陶小祝手藝不好,上回做的東西人家姑娘都不喜歡,字字句句盡是挑事兒一般。罷了找蘇一,“今番我又瞧上一個姑娘,想送她一個瓔珞。你是女兒家,該懂女兒家的心思,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你給我做。做得好,我多賞你些銀兩。”

蘇一忙擺手,連稱不成,“我從沒做過物件兒,一直是鋪子裏打雜的。雖跟著師傅學了些手藝,但還未出師,只能自己暗下裏把玩。往常來客都是找師父和師哥的,你讓我做,我也不知從何做起。倘或做得不好,你再來挑剔,我如何自處?我和師哥不一樣,你饒了我罷。”

“片子坊請我吃茶的事還沒兌現,怎麽饒了你?”小白湊到她跟前,早當了自己是熟人,“你做便是,做了親自給我送去。好看不好看,錢都少不了你的,你只管放心。你若不做,今兒就當陶家金銀鋪開罪的我。我們王府的侍衛沒什麽其他本事,就是身手好些,橫豎鬧起來吃不了虧。”

蘇一擡手按住一直跳的右眼皮,覺得這事兒不應下怕這眼皮也難消停,只好偷了陶小祝一眼後給應下了。待送走了小白,她又回來拽陶小祝的衣角兒,“師父原不讓我接活兒,怕我手藝拙壞了鋪子的名聲。這一遭不是我要做,是那侍衛逼得我,你在師父面前給我做個見證。師哥,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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