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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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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迎接的人不少。大多數官員都身著漢國式樣的緊身夾克衫,也就是所謂的“漢服”。在這樣的人群當中,一名身穿晉人衣冠的官員格外顯眼。從眾人站的角度看,此人一馬當先立於眾人之首,迎接者中當以此人為尊。

此人就是那位被扣押的晉使嘛?

船近了,孫綽仔細一打量。不對,這人絕對不是晉使。他雖身穿晉朝衣冠,但腳上卻蹬著一雙鋥亮的馬靴,初春的陽光下,馬靴在袍服下熠熠發光。

晉人的官靴是木底或者絲履,馬靴的穿法純粹來自三山。建康一帶也曾有紈絝把漢國的馬靴蹬在腳上四處炫耀,然而,只有漢人才習慣天天把馬靴擦得鋥亮。

這一方來自於漢王的惡俗,他認為馬靴亮不亮反映一個人的精神面貌,故而漢國官員有樣學樣,喜歡把馬靴擦得如同鏡子般黑亮。

另一方面,晉國的路況以及靴油的昂貴,也讓南方紈絝們學不來漢國官員。

上好的馬靴是鯨皮制作,透氣防水,而最好的靴油也是由鯨蠟與鯨脂等液體蠟脂制作。這些東西產量有限,三山自產自銷滿足本國人還不夠,偶爾外銷則價格驚人。紈絝們即便有渠道獲得靴油,但晉國塵土飛揚的道路會讓他們的一切努力泡湯。

在三山期間,孫綽就知道從馬靴的光亮程度上,分辨三山本地人與晉商。凡是靴子塵土蒙面,那一定是來三山做生意的晉商,而習慣出入坐車、騎馬的三山商人,則一定馬靴鋥亮。

晉使出使番邦是為了宣慰,衣冠打扮代表朝廷禮儀,岸上站著的那人雖明顯帶有晉人的氣息,也穿著晉人冠服,但那雙靴子卻暴露了它的來歷,這是典型的漢國時尚,連擦靴子的方式也來自漢國。

孫綽的目光本來專註於那位晉人衣冠者,但等到登岸時,那人身邊一個熟悉的面孔吸引了他,並給了他極大的震撼。

這是文兵!他怎麽也來到這裏?

孫綽出發時,文兵(宇文兵)還與漢國元勳一起在王府上聚會,現在他卻在光州岸上迎候自己。瞧那架勢,他竟不是為首者?此何人也,竟能在站於漢王起家之臣上首?

千頭百緒湧上孫綽心頭,一霎時,他明白了,原來他的座舟是故意在海上兜圈,所以他才會先發後至,落在文兵後面。

漢王如此調度人手,所圖何事?

說起來,這次出使漢國孫綽可算是賺得盆滿缽滿,甚至以晉人之身得到漢國一塊封地,這在漢國都是難得的榮耀。

然而,他在漢國的所作所為,卻對不起“使節”這個身份。出使期間,他不僅沒能表現出天朝上使應有的氣度,相反,在得到漢國封地後,他心中天平開始偏斜。對漢王不滿朝廷封賞的抱怨,他沒能出面排解,反唯唯以對。現在,當他見到文兵現身於光州,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職責,想起高翼占據光州影響。

光州不比遼東,遼東那塊地方位於長城之外,四周都是胡人游騎,朝廷本沒能力守住它,三山一個藩王肯舉國稱臣,朝廷讓他自治,順帶為其守邊,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光州自古以來就是朝廷的轄地,段氏鮮卑與三山宇文鮮卑私相授予,這算怎麽回事?

朝廷決不會容忍這事?高翼搶先布置,顯然是想弄個既成事實,令朝廷臉面無存。

文兵木吶不善言,在三山立國初期,他堅定支持高翼,使高翼得以統合宇文殘部。但他能力有限,高翼曾想讓他獨當一面,然而侍衛出身的他,遇事自己也不自信。於是,隨著三山新一代軍事力量的崛起,他掛上一個崇高的空爵,自覺淡出三山軍事體系。

孫綽素知文兵直率,但他也明白,無論怎麽說,文兵都是高翼最信任的人,他出現在光州,決不簡單。

“文將軍,你怎會在此?”孫綽毫不客氣地問。

他是宣慰使,到三山轉了一趟之後,對方卻表示不馴服了,這直接關系孫綽的仕途。三山的咄咄逼人令孫綽難堪,此時此刻,他已完全從三山的重賄中清醒過來,腦袋全力運轉,考慮著自己的處境。

“孫大人,我已被王轉封在長廣郡(今平度、即墨一帶)”文兵簡潔地回答。

文兵是漢國罕有的幾位伯爵之一,他的封地本在三山北部峽角,叫做“北海鎮”的地方,現在轉封長廣郡,也就是把封地劃到了長廣郡。

“青州本屬晉土,漢王在遼東稱王還則罷了,若在青州裂土封臣,朝廷那邊恐怕不好交待”,孫綽臉色很不好看。

“非也,非也”,剛才那位身著晉朝衣冠的人插話了:“光州,趙土也,我漢王取之於段氏,於朝廷何幹?朝廷若善待我王,王師渡江而來重覆故土,我王自然會獻城歸晉。然,魏國起於前,燕國雄於後,光州隔絕晉漢,我王不取,則不覆見晉使矣。”

孫綽明白這話的意思,對方是說,三山現在與朝廷橫隔一個大海,中間存在冉閔所建立的魏國與慕容鮮卑所建立的燕國。光州這片地方是青州伸向大海的拳頭,無論這兩國誰國勢昌盛,一旦他們在光州發展水師,漢國與朝廷的聯系就將被阻斷。為此,漢國不得不搶先霸占光州,等待局勢發展。

“汝河人也?”孫綽轉首問。

“原趙國北海朱虛令柳毅柳攸之,新任漢國光州刺史,領男爵銜,食邑惤縣兩萬畝”,柳毅回答的很快,似乎恨不得把所有的頭銜都報出來,看得出,他很為自己的地位而自矜。

漢國的爵位是實封,也就是說它不是光有一個榮譽稱號,還有實際封地。封地體制也與晉朝慣例不同,不是封邑多少戶農奴,而是光給地盤不配戶籍,能招引多少人來耕作你的土地,全憑領主個人魅力與優惠政策。

柳毅,這個名字孫綽聽說過,一個羯胡石趙底下的朱虛縣縣令,全憑一時運氣跟對對象,於去年冬季孤身在青州主持移民遷移工作,沒想到,現在一躍成為兩萬畝封地的男爵,他能不得意嗎?

他有這個資格得意!

兩萬畝封地,在晉朝一個王爺也不見得擁有這麽大的封地。

“我該怎麽向朝廷報告”,孫綽茫然地自語。文兵在這裏出現,說明漢國既定的方針已無可改變,剩下的只是他如何該向朝廷轉圜!

想必,當初高翼送給他封地,等的就是他現在還情。

“不須孫公為難”,柳毅一臉得色地說:“段鎮北受封齊國公,朝廷無一兵一卒支持;趙已滅,魏國勢力不彰,兗州徐州萬民無人守牧,朝廷但有一兵一卒渡江,垂手可得萬裏國土;朝廷如此行事,頗令人難測。孫公回朝,就說我漢國出兵,已收覆光州,請朝廷速派人接管州治便可。”

說實話,東晉十六國歷史中,就這段歷史最令人不可思議。羯胡石趙崩潰後,兗州徐州沃野千裏處於無政府狀態,冉閔黃河之北,忙於跟石趙殘餘交手;慕容鮮卑在燕山之北,埋頭接管幽州;北涼、仇池、代國、匈奴鐵弗爭奪陜甘寧夏。黃河之南長江之北的廣大地區一片權力真空。段龕以數百騎就能掌控青州。此時,朝廷只要隨意任命幾名官員填補權力空白,便可拱手恢覆青徐兗萬裏故土。

那樣,歷史就完全不一樣了。

然而,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裏,整個朝廷對江北完全不作為。他們啥事也不幹,專業鬧內訌,直至亡國!

人怎麽能愚蠢至如此地步,實在不可思議。

柳毅剛才的話雖然客氣,又貌似謙恭,但卻等於狠狠扇了朝廷一記耳光。

此時此刻,江北,漢民生活如水深火熱,屠殺使他們絕望,朝廷的背棄使他們看不見明天。柳毅的態度,正代表江北大多數漢民的心態,他們看穿了朝廷的懦弱,寧願相信暴虐的冉閔,寧願相信對他們稍微溫和的慕容鮮卑,寧願相信隔海相望的“匠漢”,也不期待朝廷的解救。

那是比海能枯、石會爛,更為渺茫的非常事件。

漢民的絕望,柳毅的輕蔑,沒有動搖孫綽原先的想法。也正在這種情形下,當桓溫提出北伐時,整個東晉朝廷首先想到的不是恢覆國土,進而解救同胞。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萬一桓溫北伐成功,這大功怎麽獎賞?

無法獎賞,所以不能北伐。至少,不能讓桓溫這個常勝老將主持北伐。

當然,繼續偏安更好。

這是整個朝廷的心態,柳毅說的再沈痛,也動搖不了深知朝堂內幕的孫綽。他只淡淡一笑,漠視了柳毅。

“晉使何在?”,孫綽轉移話題,詢問新任宣慰使的下落。

“我等挽留不住,那位晉使強行出海,不幸遭遇風暴失蹤,如今,我等正在四處尋找”,柳毅詭異地一笑,嘆息道:“大海茫茫……啊,太遺憾了。”

孫綽一驚,他知道漢國不會容忍這位晉使抵達三山,但沒想到,漢國居然使出這麽決絕的手段。

文兵率直,不忍見孫綽滿面驚慌的神情,好心地提醒:“估計,他現在正流落到某個荒島之上……”

見孫綽仍一臉驚愕,他幹脆說得更明白些:“晉使乃上國使節,我們不會害他性命的。”

明白了,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我得快走,趕快抵達建康傳遞漢王的意思,每晚到一天,意味著那位可憐的使節在荒島上多挨餓一天。

“既如此,我明日啟程如何?”孫綽試探地問。

再別讓勇士號兜圈子了,我心急如焚啊!

柳毅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答:“這幾日,晉商正接踵返回建康,孫公可換乘它船,三日內必送孫公至建康。”

孫綽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再問:“這幾日,除晉商返回之外,還有何事?”

柳毅嘴角的笑容更明顯了:“漢王大婚過後,光州治所已遷此城,除柳某外,另有文氏三人受封於光州,文戰子爵、文書子爵已就藩不其、東牟。

此外,今年的貢賦漢國已全數運至建康,孫公可借這個由頭,要求陛下重封漢王。”

這也太積極了吧,才年初,漢國就著急地把全年的貢賦上繳,這讓別的州郡怎麽活?

荊襄蜀郡已被桓溫把持,朝廷現在全靠揚州供養,漢國的這筆巨款會大大緩解朝廷的財政困難。漢國這是怎麽了?一邊態度強硬要求封賞,一邊卻又積極向朝廷擺尾市好?

高翼的處事真是難測啊!

“這是胡蘿蔔加大棒”,隔海相望的三山,高翼正在向群臣解釋自己的行為:“晉廷自大,若容忍他予取予奪,今後他們便不會把我們放在眼裏。但朝廷好面子,若我們擺出不親則叛,撫之則順的態度,他定會不惜代價籠絡。若即若離之間,一會兒胡蘿蔔一會兒大棒,正好左右逢源。

我三山國小,地不廣、人不足、土地貧瘠,開荒數年難以穩產,光靠耕作根本無法在這殺戮之地立足,所以,我們必須依靠作坊產出,換回糧食與錢財。然而,遼東不事生產,樂浪三國財富不足,石間、肅順尚需扶持,它們加起來也吞不下我們一半的貨物。

所以,我們只能依靠南晉才能生存下去,朝廷是我們的根,是我們的母國。給朝廷那點錢算什麽,只要朝廷容許互市,我們把南方的茶葉、絲綢、青瓷銷往北方換回戰馬,或者銷往南洋換回金洋(拜占庭金幣),同時,把我們自己的商品販出去——貨殖通則國富,國富則軍強,軍強,我們才能活下去。

現在,我希望你們都跳起來,有封地的,去南方雇傭農夫開荒;有工場的,去南方雇工匠開工;有船舶的,去南方雇水手操船;乘晉商返家的浪潮,在熟絡勁沒過去的時候,趕緊加把火,把火燒旺,向朝廷傾銷貨物,把哪兒的閑散勞力都給我拐來,我需要勞力,大量的勞力。

今年正是我們喘息的時刻。慕輿根,跳梁小醜爾,讓他跳騰,今年我們跟他耗時間,逗他玩玩,等軍隊換裝完畢,我們再跟他算賬。各位,行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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