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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情怯VS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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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裏出去打工,一般都會去“投奔”同鄉,哪怕是在工地裏搬磚,大多是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除了能互相照應以外,老板也喜歡用這樣的工人,雖然是流動人口,但有知根知底的同鄉在,用起來要比隨便招來的人放心。

被喊做“劉叔”的人就是某個工地上的小隊長,村子裏有不少壯年勞力出去打工後都投奔了他。

他是小隊長,收入高,手機好,因為經常和包工頭、監理這樣的人接觸,也學會了用微信和不少手機軟件,是最早通過申請的一批家長,只是因為工作忙,並不能經常和兒子視頻。

窗外那孩子一嚎,被孩子們叫“劉叔”的男人就樂了,畫面暫時空白了一陣子後,小工棚裏被劉叔三三兩兩領進來幾個茫然無措的男男女女。

這個工地上不但有男人,也有紅星村出去的女人幫忙燒飯、做小工,於是幾個老師就看見原本還在窗外扒著的孩子們裏有好幾個胡亂喊著爸爸媽媽沖了進來。

相比起手機這頭孩子們的激動,這些大人就要木訥的多。

他們很多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出去打工,除了過年回家,就沒和孩子接觸過,對自己的孩子更不了解。

如果說孩子對父母的渴望是源自幼小的生物對庇護者的向往,那很多從沒有擔過一天父母職責的家長,更多的把孩子看成一種“成年階段”完成的任務,以及……累贅。

至少在手機畫面裏,那些被叫進來的學生家長並沒有多少喜色,更多的是茫然。

劉叔還算個熱心人,拿著自己的手機跟他們說著什麽,又推著一開始喊他“劉叔”的那個孩子的爸爸上前,然而那個局促的中年人對著手機醞釀了好半天,也只對著兒子問出一句“你好好讀書沒有?”

小孩子完全沒感受到父親的不知所措,又急又快地冒出一大堆話來。

這裏的方言屬於北方語系,和普通話的語調相似,但是吐字發音卻是大相徑庭,聽起來經常跌宕起伏,仿佛鼻子和喉嚨都要花好幾倍的力氣才能爆破出一個音,而且也沒有什麽鼻音,一旦他們將方言說快了或是太激動了,幾個老師都聽不懂,也不知道那孩子對著父親說了什麽。

孩子的父親聽完那一段話,露出一個為難的表情,磕磕巴巴地說:“你來不了,我,我這裏沒地方住,你上不了學……”

“那我就不上學了,我和你們一起打工!”

孩子急急地說。

“我有力氣,我也可以搬磚!”

“瞎說什麽咧!”

劉叔在那邊一拍桌子,“我們在這裏搬磚就是為了讓你們讀書,讓你們出人頭地!等你們考上大學,到了城裏,就是城裏人了!”

幾個孩子爸媽也跟著點頭,“你劉叔說的對,我們這麽累死累活的就是不想讓你們跟我們一樣,娃兒,你也別看什麽視頻了,越看越胡思亂想,好好在家,聽話啊!”

後面還沒跟父母說上話的幾個孩子慘叫著“不要不要”,擠過去想要和父母多說幾句,然而屏幕已經不知道被哪個的父母點掉了。

誰也沒想到,好不容易連上線的結果是這樣,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俱是沮喪和不敢置信。

大概是憋屈的勁頭要個地方發洩,幾個孩子對著一開始喊著“不上學”的孩子發起了火。

“你不想上學我們還要上,你嚇我們爸媽做麽事!”

在杜若他們猝不及防間,一個高年級的孩子已經對他踹了過去,那孩子一個踉蹌直接跪趴到了地上。

眼見著要打起來,杜若和蘇麗連忙去攔,但這個年紀的孩子和大人也差不了多少了,農村的孩子打架也粗野,蘇麗好心去拉地上的孩子,還差點被撲倒。

最後是張校長拿著大棒子冷著臉進了屋,才中止了這場騷動。

原本應該溫馨的畫面,最終以一場鬧劇結束,因為張校長拿大鎖鏈鎖了多媒體教室,這一天孩子連上課都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完全靜不下心來。

放了學,張校長把大門一鎖,冷著臉將老師們喊到辦公室。

“你們搞的這個什麽不要錢的網絡電話,我個人還是支持的,可是這幾天試著搞這個搞的人心浮動,我覺得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子,最好都冷靜幾天。”

他皺著眉頭說,“已經有家長和我反應,這幾天孩子在家裏哭著喊著不讀書,要去外面找爸媽!”

老師們沒想到只是視頻而已,會造成這樣的結果,面面相覷。

“像今天這個事,有不願意和孩子們見面的家長,就不該勉強的!我們這裏情況覆雜,總有見不到父母面的,像馬珍珍的媽媽,誰能聯系的到?其他孩子都和爸媽打什麽網絡電話,就她沒有,她回家要不要鬧?”

有錢又有上進心的如“劉叔”這樣的,早早就換了手機,學會了如何在大城市生存,早有了把孩子接出去的心思,當然會關心自己的孩子,其他幾十個一開始就通過了微信申請請求的家長也多半是出去打工的人裏“混”的好點的。

那些混的差的,根本不願意和家裏孩子聯系,因為知道聯系了也給不了孩子什麽,只會讓對方更失望。

張校長越想頭越痛,開始後悔任由幾個老師折騰,“說句不好聽的話,孩子長這麽大了,讀幾年級都不知道,能有幾句話講?翻過來覆過去就那麽幾句,‘吃飯了嗎?’‘有沒有好好讀書’,我都會背了!”

其實留守兒童和父母一年都見不到一面,若論感情,能有多少?“父母”更多的像是一個可觸卻不可及的符號而已。

可沒有人願意自己的人生是缺失的,小孩子並不能理解什麽是賺錢,什麽是學區房,什麽是九年義務制教育,他們只覺得爸媽是因為沒有錢,所以不要他們。

既然如此,那就不讀書,不花錢,出去打工,一家子就能團聚。

但對於在外打工的父母來說,能負擔他們自己的生活就已經很艱難了,再來個孩子根本沒人能帶,他們自己就住在流動工棚和臨時宿舍裏,孩子是住不了的,而孩子年紀太小即使打工也沒人要,多個人還多張嘴,不如留在老家,還有地種,學校也包飯。

與其說他們是怕孩子看到父母越看越想,更不如說是在逃避一種責任,慌慌張張地拒絕了孩子溝通的要求。

孩子們不會懂這些,如果家長和老師不能正確的疏導,他們只會更加怨恨父母、怨恨家庭、怨恨學校,以致於怨恨整個社會。

被張校長這麽一“剖析”,幾個老師臉色也沈重起來。

“其實我也註意到了,有幾個孩子最近上課根本沒心思聽,一直魂不守舍的。”秦朗難過地話都說不出來,“我問了其他人,他們都是聯系不到父母的孩子。”

和每一任的支教老師一樣,秦朗他們一直努力地試圖讓這些孩子能適應現代生活,能接受到外界的訊息,不至於和這個時代脫軌,但每每事情到了最後,總是會一波三折。

方老師和李老師得到捐贈的衣服和善款,反而被村民們誤會;

秦朗努力接通了對外的網絡,希望教會孩子們用網絡和外界溝通,卻引發了更多的不平……

就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反抗著這種變化,每當他們想要改變點什麽,那股力量就兇猛地對他們叫囂著:

——別費力了,就讓他們這樣子吧,對誰都好!

“是小孩子需要父母,但不是每個父母都需要小孩子。”

杜若的聲音冷淡到幾近冷漠,“不管我們怎麽努力,只要有這種父母存在,事情只會適得其反。從兒童心理學上說,不善於表達的孩子,常常會使用極端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與憤怒,這不僅是情緒的宣洩,也是自我存在的一種證明。”

百分之七十的留守兒童,其實都是易怒性格,就和今天一樣,一點就炸。

“所以我們更要努力!”

蘇麗緊握著拳頭,不可置信地問,“難道因為事情不能十全十美,就不做了嗎?還有二十幾個孩子的父母是盼望著和孩子見面的啊!”

“沒說不做,但張校長說的對,不過不能解決大部分孩子的情感寄托問題,這二十幾個孩子幸福了,其他的孩子只會活在更大的不幸裏。”

江昭輝嘆了口氣,“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你也看到了,今天已經打起來了,明天會不會形成對立情緒?”

“有爸媽看”的孩子和“沒爸媽看”的孩子,會變成涇渭分明的兩條線。

這也是張校長為什麽強硬的鎖上了多媒體教室的原因。

找不到解決方法,所有人都泱泱的,連張校長也不例外。

他剛剛學會了怎麽開機,怎麽上網,怎麽使用微信,怎麽用電腦看新聞,但就因為是他鎖的多媒體教室,所以他自己也要以身作則,不能再碰電腦。

“這都叫什麽事,婷婷花了那麽多錢買的設備,就要白丟在這裏了……”

江昭輝扒拉著碗裏的煮面片,有點食不下咽。

當初捐獻的那三萬多善款,買完了校服和多媒體教室的設備後就剩下幾百塊,他們批發了一些餅幹糖果作為孩子們上課的獎勵,沒有剩下一分。

這些錢的明細都公示給了網上的網友們,所有的花銷都進行了直播,但網上還有有些人認為給山村小學的孩子們買校服、拉什麽網線開直播是“沽名釣譽”,純粹糟蹋錢。

為了堵上他們的嘴,所有人都很努力的想要做出一番成績,秦朗這麽一個胖子冒著危險爬上爬下又布線又四處請教,也都是為了維護黛文婷的聲譽。

“都是好孩子,為什麽他們的父母不願意和他們視頻呢?”

黛文婷和大部分人一樣,是在家庭和美的環境下長大的,所以格外不能理解這種“殘忍”。

“因為害怕吧。”

昏暗的燈光裏,杜若垂著眼眸,“如果這些孩子是開開心心,帶著笑臉和父母視頻的,可能他們壓力也沒那麽大。但大部分孩子一見到父母的臉就哭出來了,還有些唯恐下次見不到父母了,什麽話都一咕嚕說出來了,他們心裏也緊張……”

孩子們長期缺乏傾訴的對象,於是就造成了這種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急迫感,而這種情感需求是向本身擁有就少的人去索取他們沒有的東西,只會讓他們落荒而逃。

“哎,別想了,睡吧。”

江昭輝看一眼時間,都十點半了,幾個同伴還愁眉苦臉的,只能趕他們去睡覺。

“明早還要上課呢。”

各自散去,可回到宿舍,他們依然輾轉難眠,蘇麗和黛文婷被窩裏手機的燈光依然幽幽地亮著。

相對於性格更加內斂的杜若和秦朗,蘇麗和黛文婷都不是能憋得住話的人。

黛文婷是在群裏和自己的粉絲們傾訴眼下遇見的困難,她剛剛當支教老師,以前也沒有支教經驗,但因為上次直播的事,她的群裏加了不少有支教經驗的新粉絲,還有一些現在正在當老師的,正好向他們取取經。

蘇麗吐槽的群則是他們城市好多個學校聯合起來的支教群,整個群裏人加起來有好幾百人,每天都特別熱鬧,大部分是去各個地方支教的老師在群裏傳授經驗或者吐槽鄉下風氣的。

支教的地點很多都十分偏僻,城市裏的孩子大都是夜貓子,到了這點還有一堆人沒睡,再加上農村娛樂活動少,更是除了刷刷手機不知道幹什麽的,於是蘇麗的訴苦一發出來,就引起了一群老師的關註,七嘴八舌的給她出主意。

“一個個打電話,教他們用微信啊!”

“當著面說不出來話,你們可以用手機錄音放給孩子聽,鼓勵這些孩子繼續讀書嘛!”

“不是要搞直播嗎?微信天天更新孩子們的朋友圈,熟悉了自然就會想孩子了!”

“不就是沒有人視頻嗎?咱們群這麽多人,多的是想和孩子們視頻的。他們爸媽不跟他們嘮嗑,咱們嘮!”

當看到最後一條時,蘇麗一怔,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

“蘇麗,你幹嘛?”

黛文婷被帶起的冷風扇到,裹了裹被子。

“夜裏這麽冷,你小心感冒!”

“你們小學交過筆友沒有!”

蘇麗的眼睛在手機微弱的燈光下仿佛像是閃著光一般。

“什麽筆友……”

大半夜的,提什麽筆友,黛文婷懵了。

“我四五年級那時候,特別流行交筆友,就是那種在報紙和月刊後留下聯系方式,互相寫信的。我最多的時候,同時交了四五個筆友,有一個就是偏遠山區的,三個月才能來一封信那種,但是我們一直聯系到現在。”

蘇麗情緒激動,又急又快地說,“我想要當支教老師就是受他的影響,他會交筆友,就因為當年山村小學的孩子沒有多少對外溝通的渠道,去支教的老師幫他們在報紙和刊物上刊登他們的信息,給他們找筆友。我那個筆友後來考去了縣裏讀書,現在大學都畢業了,他那一屆交了筆友的孩子,基本都考出了山區……”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人寫信了啊。”

黛文婷大概聽懂了,在被子瑟縮了下,嘟囔著,“可是寫一封信寄出去一來一回要好久喲,還要買郵票……”

“但是我們現在有網了啊!”

蘇麗激動地揮舞著自己的手機。

“我們可以讓沒有寄托的孩子們和願意與他們聊天的人視頻啊!我們還可以教他們怎麽發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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