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揚回去的路上下雨了，立秋之後的第三場雨，比先前都來得更猛烈，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打在擋風玻璃上，頃刻間破碎成汩汩清流，沿著玻璃洶湧直下。

周浩揚把兩邊的車窗玻璃都升了上來，風雨聲被隔絕在車外，內心卻擁堵起來，心口像被大石塊壓著，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回到家，他先上了洗了個澡，洗澡的時候他很用力地搓著手臂，整條手臂都被他搓紅了，但是，有些印記怎麽可能會搓得掉？

他有些頹然，洗完澡出來的時候沒有擦身體，走到洗臉臺前，雙手撐著洗臉臺，然後擡眸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鏡子裏的男人頭發茂密，面龐英俊，肩膀寬厚，肌肉結實……這是一個健壯而又充滿力量的男人，可是有些事並不是光看表面這樣簡單。

他仰頭呼出一口氣，低下頭的時候抹了一把臉，再次看到鏡子裏自己的臉時，他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極為覆雜的笑容：笑中帶著苦，苦中帶著悲，悲中又帶著狠。

周浩揚走出衛生間之後拿起床上的浴袍穿上，隨後給他堂兄周淮揚打了個電話，結果周淮揚的電話裏亂糟糟的，一接通就把他給說了一頓。

“你看看這事鬧的，剛剛念念打電話來說不要我們家小豪做花童了，小家夥現在鬧得不可開交呢，誰哄都不行，你看怎麽辦吧？”

周浩揚沈默了一會，說了一個字：“打。”

周淮揚那頭倒吸一口涼氣：“你，你……你以為誰跟你似的？我的兒子我才舍不得打，何況這事不是他的錯。”

周浩揚嘴角翹了翹，那頭周淮揚見他半天不出聲，準備去哄兒子：“你沒事我掛了。”

“有事。”周浩揚說，站起了身，走到窗戶邊去了。

“有屁快放。”

周浩揚撥開窗簾看著城市的夜景，天幕上星光璀璨，天幕之下整個城市燈火輝煌，好一派繁華景象。

可惜看在他眼裏都是白晃晃的一片：“哥，我可能不太好。”

那頭沈默了，過了一會周浩揚發現那頭環境安靜了，周淮揚似乎是換了一個地方。

“哪裏不舒服？”周淮揚問道，有些事周家人心裏是有共識的，不用明說他們就會知道所謂的不太好是發生什麽事了。

“也沒有不舒服，就是手臂上又出現很多紅點子，和以前……”和以前極為類似。

“最近有發燒過麽？”

“沒有。”

“明天來醫院找我，驗個血。”周淮揚說，又安慰他道，“也未必就是，你不要有心理壓力，十年了，覆發的可能性不太大。”

這晚上，周浩揚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想起十年前恐慌無助的自己，想起沈巖隔著玻璃淚流滿面的臉，想起繈褓裏的念念揮著小拳頭嚶嚶啼哭的樣子……

往事一幕幕的腦海中過，十年了，每一個場景還是那麽明晰，像刻入骨髓。

之後，周浩揚想起了戴天嵐，三年前在A大籃球場他就坐在她後面第二排的位置，她被同學拉進來的時候擋住他的視線，他當時心情不爽地看了她一眼，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但他似乎可以猜得出對方是一副什麽表情。

睡眼惺忪，漫不經心，這幅樣子來看球賽簡直是對球員極大的不尊重，直到那個籃球朝這個方向飛來，他擡手一擋，球落下，她終於清醒了。

周浩揚壓根想不到自己不經意地一出手還能成就一段校園佳話，不過當他看到肇事者趕過來，那個至始至終不在狀態的女孩子好像更不在狀態了，她的眼神都定住了，虛浮的雙眼突然有了神采。

那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產生興趣的眼神。

那時的他喜歡上她了麽？

沒有。

……

一晚上腦細胞活躍，第二天睜開眼睛，周浩揚難得地感到了不舒服，腦袋發脹，雙眼幹澀……

以前聽他哥周淮揚說得了絕癥的人最先摧毀的並不是身體，而是精神，精神一垮，病情很快惡化，這便是為什麽很多家屬要求醫生幫忙隱瞞病人真實病情的緣由。

那麽現在，他算不算精神已垮？

昨天還絲毫覺察不出身體有任何異樣，今天立馬覺得渾身都不對勁。

他抹了把臉，起身去衛生間洗臉。

因為要驗血，也沒吃早飯，洗完臉就開車去醫院了。

周淮揚今天不坐門診，周浩揚直接去住院部找人，出了電梯遠遠看見周醫生穿著白大褂在護士站跟護士吩咐著什麽。

周家的男人個個都長得高大，相比周浩揚，周淮揚面容秀氣一些，五官沒他那麽深邃。

一直註視著他的護士突然看向了他的身後，周淮揚轉過身看到周浩揚站在那裏：“先這樣，一會我過來再跟你說。”

周淮揚把周浩揚帶到診療室查看了他手臂上的紅點：“就只有這些？身上其他地方還有麽？”

“沒有。”

周淮揚擰眉思考了一下，說：“不太像，安全起見驗個血吧，如果血液指標正常，你大可放心。”

周浩揚表示同意，這個時候了他也不想諱疾忌醫，何況有些事根本就是忽視不了的。

之後周淮揚給他開了化驗單，他便去了化驗科。

抽血的小護士看到他眼睛明顯亮了一下，只是當她看清化驗的項目時，那明亮的雙眼立刻充滿了惋惜。

這樣一個好看的男人，真是可惜了。

化驗報告十一點過後出，周浩揚不可能在醫院等，他先回到成安公司，一大堆人還等著他開會。

進入工作狀態，周浩揚暫時忘記了自己身上發生的不好的警示，他又恢覆成那個敬業專註，工作起來還帶著幾分素冷的男人。

然而該來的總是會來，十一點十分，還在討論公司議題的周浩揚被手機振動聲打斷，來電人周淮揚。

“抱歉，先接個電話。”

他握著手機出去了：“結果出來了？”

“出來了……”周淮揚對他說，聲音一頓，情緒略帶克制，“浩揚，你盡快來醫院做穿刺吧。”

周浩揚握著手機半天都沒吭聲，明明做了最壞的打算，可是到這個時候他還是覺得有點突如其來，一切那麽合情合理，卻又是那麽地突然。

“你也別往壞處想，有些人的血液檢測不正常，不過穿刺做出來卻沒事……”

周浩揚知道他哥是在安慰他，十年前他也是這麽說的，結果呢？

“什麽時候能做？”他問道。

周淮揚似乎在翻看資料，過會說：“下周吧，不過你要提前入院準備。”

“好。”周浩揚說完正要收線，周淮揚忽然想起什麽，“你下周不是結婚麽？”

結婚？是啊，下個星期他就要結婚了，請帖都派發出去了，雙方的親戚好友都知道他們要結婚了，準備禮物的準備禮物，幫忙的做好了準備來幫忙，戴天嵐每天沈浸在即將新婚的喜悅當中，開心得沒心沒肺……

如果可以，他願意她這輩子都這麽沒心沒肺。

然而正如那天他們在籃球場所說，這個世界沒有如果，此時兩人膩歪的感覺還在身體裏留有餘溫，她如花般的笑靨還那麽清晰動人，此時卻全都化作一把把帶刺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插在他的心上。

痛，卻還不可以喊出來。

“不結了。”這個婚，他不結了。

半響，他聽見自己沙啞暗沈的聲音。

那頭的周淮揚也是一陣沈默，過了會問他：“那你打算怎麽跟她說？實話實說麽？”

早在周浩揚把戴天嵐介紹給他們幾個哥倆認識的時候，周淮揚就已經見過她了，三個月前的某天下午，她陪著外婆去他那裏看病，當時她拿著檢查報告一臉疑惑地看著他，那時候她應該是看出他的名字裏可能含有的聯系。

很好的一個女孩子，直白，漂亮，不做作，和他老弟很般配。

多好的一對人，真是可惜了。

“先瞞著，檢查結果出來再跟她說。”周浩揚盡管心裏萬般難受，不過頭腦還是和平常一般清晰。

瞞著她突然消失，讓她一個人沈浸在被人拋棄的無助和傷痛裏，他不想那樣做。

等結果出來，他會告訴她發生了什麽，他是為什麽才不能跟她結婚，到時候她要願意陪他走完剩下的路，或者是轉身離開，選擇權在她那裏。

她說過，最討厭你們男人自以為是自作主張，什麽都是你們說了算，有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

戴天嵐，我會讓你選。

下午的時候，周浩揚去了盛宇一趟，當時戴天嵐正在做一份第二季度工程進度一覽表，看到他從電梯口走過來，楞了一下。

周浩揚也看到了她，走去她桌邊，歪過頭瞧一眼她的電腦屏幕：“在忙？”

“還好啦。”戴天嵐指指周世珩的辦公室，“你來找爸爸？”

“對。”周浩揚點點頭，“來跟他聊聊收購案的事。”

“那你快去吧，我聽芬姐說他跟沈總一會要出去見正隆集團的苗總。”

周浩揚轉身要離開，戴天嵐又小聲說：“一會我給你們端咖啡過去。”

周浩揚指指她：“做正事，別三心二意。”

他可不想讓她進去，有些事暫時還不能讓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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