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8章 三年

關燈
南柳出宮時,跟左右說的是到王府看北舟, 因而她不敢在侯府待時間太久, 怕給正在怒火中的母皇火上添油。

偷摸從侯府側門出去後, 南柳剛掀開車簾,就聽到裏面一陣喝風的咳嗽。

“北舟?!”

北舟散著頭發,臉色白的像紙, 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半躺在馬車上,見她進來, 慢慢笑了笑。

南柳怔了一下,總覺得他今日和之前有哪裏不一樣。

現在, 她沒辦法感覺到北舟都在想什麽, 但僅存的那點靈犀,讓她心中惴惴不安。

不過北舟的精神看起來還好, 而且, 臉上帶著笑,似是心情非常好, 渾身輕松。

北舟咳完,擺手讓她過來坐:“你來, 隨我回府,今日就歇在我那裏吧, 我有話跟你說。”

南柳連忙把蓑衣脫了放車外,自己收拾幹凈了才挨著北舟坐下來:“北舟,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知道你肯定心有愧意, 會到侯府找他。”

北舟看南柳的眼神像看不懂事的封澤一樣:“我現在都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對人對事都是什麽感覺了……不好,不好,你看這才幾天,沒我管教,你就失心瘋了。母皇今天肯定被你氣到了,婚旨都下了,你若是不去跪,不逼母皇,她能這麽快給你下旨嗎?這是要殺殺你的癡氣……這次……這次連父君都不想管你了。”

南柳這會兒才回過味兒來,突然發覺是自己自作自受,想明白後更是委屈,拽著北舟袖子,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北舟跟哄孩子一樣,輕聲哄著她:“你總要長大的……跟我回去,你好好歇一晚。南柳啊……真傻,你做決定之前問問我,我能不幫你嗎?唉……何必要如此,你看,到現在這個局面,其他事小,讓母皇對你失望誤解事大。”

在他身邊,南柳才會試著說出內心真的想法:“可我不想……”

“不想當儲君?不想長大嗎?”北舟吃吃笑起來,很是開心的樣子,拽過自己的袖子,跟她說,“可我不能一直帶孩子呀,你別犯懶,你只是不想做,不想承擔,我都知道的。但是,南柳,以前是有我頂著,你可以迷茫,可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也有大把時間找你想做的事,找不到也沒關系,重擔我挑著,你是自由的。但哥哥現在撐不了了,母皇和父君也都不是盛年,你總要幫他們分擔些愁。現在,朝局雖穩,但母皇改朝換代畢竟才二十年,馮黨和神風教死灰覆燃後燎原,燒到十三州各地也是有可能的。以後,我們這封姓江山能壽多久,靠的是你,以及以後的封澤……你若做不好,那今後只能坐在龍椅上面對不停歇的風雨雷鳴了。南柳啊南柳,你想讓我妻女,我的父母以後都活在風雨飄搖中,無法享太平盛世嗎?”

北舟的話似千鈞壓上心尖,南柳呆望著前方,眼神渙散,沈默了好久,才喃喃道:“北舟……為什麽封澤才四歲,她要再長些,哪怕八歲也好,八歲……八歲就能立儲了……我給她當輔政,我一心一意輔佐她,到時候就算重擔壓肩我也不會逃避,起碼……我不用為了皇位安穩和不喜歡的人大婚,負了我喜歡的人。”

“又打我女兒主意。”北舟閑閑瞥她一眼,換了個手,讓她拽著另一只袖子安神,淡淡道,“現在讓封澤那麽小的毛孩子當儲君,不就是說我朝無人了嗎?你若讓我女兒出面,神風教的那些人一定高興壞了,肯定認為你不成氣候,才會讓封澤四歲接儲位。南柳,你可知,母皇為何這麽著急讓你大婚?”

南柳回神,乖覺地點頭:“我知道。北三州這些天一直有消息傳到昭陽京,我看了母皇案上的呈報,說北三州的神風教教徒,有數的,已有五萬之眾,他們現在想擁立神風教的一個什麽真昭王之子當皇帝,在北舊都自立為王。我知道母皇現在其實很著急,所以她想拿我的婚事安民心,也讓傅家與我封氏共榮辱,北三州軍權此時不能出半點馬虎……”

這不是很明白嘛,北舟笑瞇瞇的點頭,又問她:“你知道,若是全線開戰,就我們現在國庫的銀子,能撐多久嗎?”

“九軍用度可撐……半年。”南柳說完,又搶著補充,“可是不能這麽算,歷朝歷代要是全線開戰都不會寬裕……”

北舟只是搖頭:“我只是讓你知道,我朝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不戰就能解決問題,是最好的辦法。長線無戰,可這些年,小戰何時停過?明月舅舅三年多沒回京了,南柳,你應該知道,母皇並不是因氣你才下的婚旨……這時候,你不能成為變數。我身體垮了,你的婚事就不是小事……”

南柳小聲應道:“我知道。”

“那你知道,朝中還有多少想與神風教分一杯羹的舊黨嗎?”

北舟的這句話驚到了南柳:“朝中竟然還有舊黨?!”

北舟輕輕噓了一聲,湊到她跟前,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名字,其中一個驚到了南柳。

南柳突然睜大眼,不敢相信地看著北舟:“怎麽會!?”

北舟表情淡然地說:“怎麽不會?他們都是變數。我朝二十三年,母皇在朝政中還不能做到得心應手,每一步都很小心,就是怕這些變數。這麽說吧,神風教根本就不是大敵,我們最該提防的,從來都是內部。”

“可陸笑汝……”

北舟輕輕咳了幾聲,依然語氣平靜地說道:“她是能臣,也是狐貍,想得兩頭好。朝中這些人不在少數。神風教不成氣候,她們就還是我朝能臣幹將,但若是你不成氣候,她就要做下步打算了……我還能撐時,母皇有想過用你穩她,是真心考慮過你和陸澤安的婚事。但……母皇終究還是不忍心,不願用你的婚事穩陸家。再說,我現在出了意外,你就是以後的儲君,從我出事那天起,你的王君就不會是陸澤安,陸家太不安全。何況,現在的你一點經驗都沒有,用婚事穩陸家,可能更危險。母皇雖看不上傅居,但對於現在的你來說,傅家才是最穩妥也最安全的。你要懂我們的苦心……”

南柳半晌沒能反應過來,尚在震驚中:“她竟然……”

“小孩兒,你不是不懂……以後提防著陸家。母皇和父君都知道,我這是特地給你提個醒。如今,你的婚事落在傅家,陸家用你當跳板掌權的心思就落空了,接下來他們最好沒什麽動作,要是有……好日子就到頭了,你不能再單純下去了,要快點成熟起來。”

北舟說完,郁郁嘆口氣,扶著她下車回府,秉退侍人,讓南柳提著燈,他撐著傘,拉著南柳緩步走在雨中。

南柳半晌無話,這才完全知道了,到底為何要拉陸家來她這婚事中遛一圈。

她握著燈,走了一會兒,擡頭見北舟的臉色,心中微痛,說道:“北舟……招醫聖旨還在,肯定能找到神醫,你好好活著,不止三年,你還能長命百歲。”

北舟淡淡笑道:“算了吧,你心裏清楚我這身體現在怎樣……南柳,哥哥還是那句話,你不能在逃避了。我懂的,你都懂,你不是不會,而是不想。朝政大任,你不是不能扛,而是不願挑到肩上。”

“我不想為那些……拋開我想做的,我想要的……”

“南柳,那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麽?”北舟的臉在雨霧中,無血色的白,精神氣兒像如紙一樣的薄,似乎會受到這落雨驚擾而消散,他慢慢說道,“你說,你想明白了嗎?我比你長了半個時辰,我從小就知道了自己方向,我有我要做的事,是不是就因如此,才讓你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南柳沒說話,依然緊緊捏著北舟的袖子,眼中析出兩簇光,慢慢從眼底燃起:“我已經找到了,我知道自己要什麽。”

北舟嘆息:“南柳,情愛……不是。”

“算。”南柳道,“情愛也是。”

北舟沈默半晌,走到花廳,慢慢瀝傘上的雨水,拉著南柳進去,一盞盞點燃燈,他做完這些,才似想完要怎麽說,慢慢道:“好,算它是。可你要拿什麽守你這份情?”

“我是要守著份情,但……”南柳深吸口氣,閉上眼,輕問道,“我要守他,而且我現在知道要拿什麽才能守住這份情,可要是這樣,接下來的第一步就是要先傷他,違背誓言,做一個薄情寡義之人,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北舟從側堂取來一壺茶,慢慢倒進杯子裏,沒有回答她。

南柳緩了一下,看著他沏茶,並未在意,又道:“北舟,我知道的……你也在騙我。婚旨下來後,我這輩子無大事不得廢君。自古以來,除了延明帝,哪個敢立二君的?而且,我不喜歡傅居,我不會立什麽混蛋二君。傅居也知道,他和我成婚也是迫於婚旨和責任……這樣的關系,我們能維持多久?五年,十年,還是二十年?到頭來,我兩邊都對不起,我哪個都辜負了,我這是在逼拾京委曲求全!”

“那你說,怎麽辦?”北舟微皺著眉將茶喝盡,放下杯子,把茶具挪過去,似是沒打算給南柳沏茶,自己坐下來,淡淡道,“婚旨已經下了,明日你要到傅府言喜,這就是定了,你跟我說,你什麽打算?”

南柳看著跳躍的燈花,說:“……我裝病吧。”

北舟滿眼笑:“你現在就病的不輕。”

南柳撲過來,把臉埋在他懷中,閉上眼,不再說話,靜靜的呼吸。

北舟道:“你喜歡他。”

南柳臉埋得更深了一點。

“我知道,你那天,心中的欣喜,我能感覺的到,不會假。我很高興,你知道了真正的歡喜是什麽……”北舟摸著她的頭發,“南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之前,我們愁喜同擔,但現在我已經感覺不到了,你的苦楚你的欣喜,我都感覺不到了……”

南柳一僵,連忙擡起頭看著他:“你想說什麽?”

北舟沈默好久,才緩緩說:“南柳,我知道我這半條命從哪裏來……我不能讓你們再這樣做了。我終於知道你那天,為什麽是那種表情……”

南柳一楞,忽然明白了他在說什麽,又氣又急:“是誰告訴你的!!”

“我一直在懷疑,直到上一次,我看到了。上一次的那孩子我之前見過,可他死了。”北舟眼中浸滿悲傷,“我不能這樣,南柳,我不願這樣活著,命是什麽,我就接受什麽,人都會死的。”

“你不能!”南柳急哭了,緊緊抓住他的衣領,“誰都好,但你不能!!我只有你了,你不能存這樣的心,想都不能想!”

“你理解我。”北舟說道,“這世上,只有你知道我想什麽,知道我會為什麽悲傷,會因為什麽難過。”

“北舟……北舟不要,北舟你想想母皇和父君,你想想我,沒有你,我怎麽活?你想想秋姐姐啊,想想阿澤……你有女兒,你為了他們,為了我們,就不能……就不能忘記那些,你活著……活著好不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有……”

南柳緊緊抱著他,不敢松手。

北舟笑了起來:“我怎麽能讓你背負這些,你的心本就已沈重不堪,不能再背人命債了……南柳,哥哥給你指條路……”

“不要!不許說!!”南柳捂住他的嘴,“你再說一句,我就讓母皇把你鎖進宮裏,強灌也行,我不許你死!”

“晚了。”

北舟輕輕把她的手拿開,笑道:“我喝了燈滅,現在眼睛開始疼了……”

他這輕輕一句,南柳的魂魄都飛走了,聲音飄渺,神情呆滯:“什麽?你說……什麽?”

“所以,你現在聽我說。”北舟按住她的發頂,輕輕拍了拍,笑道,“你婚旨已下,儲君薨,母皇不會立刻易儲,有傅家在,北三州暫時也亂不起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會的,你都會,我知道的,你也知道,我做了,你不想,但現在……你不能逃避了,你要去擔下這個責任,你是大同的公主,你姓封,以後,哥哥想做又做不了的,你要替我完成。”

南柳今日的淚,快要流幹了:“北舟……什麽……你說什麽?什麽是燈滅……你說啊?什麽是燈滅?!!”

北舟繼續說道:“這時候走,不是好時候,但我不能再拖了,我不能讓母皇和父君一錯再錯。你聽好,哥哥給了你三年時間,儲君死,三年避喜,婚旨雖下,但可不同傅家完婚。這三年,你好好照看我女兒,關閣老和梁師之前如何教我,現在就會如何教她,你要用這三年想明白,若是要拾京,要你們這段情,那就不要儲君位,傅家自會請旨撤婚約,到時候,你就立我女兒為儲。如果你要的是儲位,封澤我不擔心,你肯定會對她好的。我要你保證的是,三年後,你好好安置關家,給關山秋一個交待。我對不起她……”

他的這些話,如同黑霧中伸出無數利爪,南柳心似被撕裂,痛徹心扉:“封策!你想做什麽?!你到底在說什麽!閉嘴!”

南柳已經失了主意,惶惶大喊:“太醫呢!!府上的醫師都哪去了?!”

北舟放開她,笑了起來:“我都遣走了,你叫不來人的……南柳,這是最好的方法。而且,我不想活了。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麽人……”

北舟淌下兩行熱淚,淚再滴下時,變作兩行黑血。

“怎麽能這樣活著,我有留戀,但我不能如此。母皇和父君都不知,但你知道,這麽活著,我有多痛苦。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想什麽,你都知道……朝政上……該說的,該做的,我已經告訴你了,這二十年來,我如何想如何做,你一直知曉。你就是我……南柳,你能做好。”

南柳抱頭大哭:“北舟……你好心狠!”她跪在地上,伏在他懷中,慟哭失聲。

“不能……你們不能這麽對我……”

北舟帶著笑,慢慢說道:“我不是死了,你應該知道,只要你活著,我就活著。你就是我……我們的感情一樣,我們心意相通。所以,南柳,你所想的,我都知道。哥哥離開之前,總要送你些什麽……恰巧,你看,送你三年,你不必為此事再擔憂,只要你肯,你可以做很好,之後,再不必為此惆悵,再沒有什麽事能讓你委屈無力……”

“北舟……你難道放心阿澤……放心秋姐姐嗎……你怎麽能這樣,我只求你活著,我不在乎你是如何活過來的,我不在乎……”

“不,你跟我想的一樣。你不能裝作看不到……命都是一樣的,不能你在乎的才是命。你不能逃避……什麽都好,不管你想不想,只要你去做,我能做到何種程度,你也可以。南柳,母皇和父君都不知道,你很好,一點都不懦弱無能,你如果肯擔,你會做得很好。我沒命做的,沒命看的盛世安寧,你要替我做到,替我看到。你明白了嗎?”

北舟說到這裏,微微打了個顫,南柳連忙抱住他,輕輕叫了聲哥哥。

北舟搖頭:“燈滅不疼……不必緊張我……我用它泡茶了,你忘了吧,我們兒時在昭陽宮挖到的深宮密毒,我拿來用了……別怨我,我終究是和你親,這麽殘忍的事,讓你看著……”

他十根手指開始滲血,身體抑制不住的抖動起來:“好像……有點嚇人……南柳,多活這些天,已經足夠了……你要好好的,替我活著,替我照看我的親人……”

“北舟……北舟……”

南柳一聲比一聲絕望,似要哭出血給他看。

“北舟……”

她從未如此無助無望,她哥哥就這麽抱著她,像是要遠行的人,慢慢說著他離開後,家中需要她留心的,說這說著,又想起年少時的那些回憶。

北舟慢慢擡起手,已經看不清自己手上的血,緩緩說道:“命,就如蒼茫天地之間的遠行客,來過走過,總要歸去的,總要回到雲端,消失在天地中的……該還就要還,該回就要回……不舍游子的親人們拖著不讓走……總是不好的,我該回去了,讓我安心一些……之前為我而死的那些人,記得,葬在西陵……我欠他們的,半條命還不清……”

只是,這樣會讓大家為他哭吧。

母皇和父君一定很傷心,還是在這個時候……聚賢樓盛會恐怕是辦不了了,真是對不住。

風穿過窗楞,吹滅了北舟點燃的燈。

南柳撕心裂肺的哭聲響起,她捂著心臟,那裏撕裂的疼,似要生生將她的魂魄撕去一半,一同帶走。

“北舟……”

“北舟!”

她抱著北舟,哭成了淚人,淚中帶血。

“哥……哥哥……哥哥……為什麽啊……哥……求你……”

南柳身上,沾著苦艾味的血。

人死如燈滅。

燈滅,深宮密毒,慢慢燃盡,最後,似風吹走命魂中的那絲清明。

溫柔的帶走那絲魂魄。

“啊啊啊啊!!”

淒厲的哭聲回蕩在空蕩蕩的花廳裏。

五月初二。

午時,大同公主封榮的婚旨昭告天下。

五月初二。

子時,皇宮響起鐘聲,大同儲君封策薨。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我要去哭一哭了。

刀片什麽的都寄來吧……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