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們的相遇不能不說是一種緣份。”莫昭嘆了口氣, “我見你退燒後什麽都記不得了，為了讓你安心，為了讓這個家從此穩定下來，所以告訴你從小就被我們收養了，連同上次把你趕出家門……其實都不是我的本意, 對不起，我一共騙了你兩次。”吞雲吐霧間, 莫昭徐徐說道。

莫小鈴啜了口玫瑰花茶，借以掩飾心中的震驚, 大腦猶如影院的放映機, 在回放中很快找到了被趕出家門的始作俑者。

“書屋的老板唐琛, 你應該認識吧？”果然，莫昭一字一字地說道, “一個多月前, 這個小夥子找到了我，跟我說了你的身世, 起先因為無法確認他的說辭，不敢輕信, 也不想承認。可是當他拿出一張你們的合照, 並將DNA檢測報告擺到我面前時, 我不得不承認你不是我親生的了。他說為了找你才開了那家書屋, 感謝我替他照顧了你這麽長的時間，現在已經到了把你還給他的時候。”莫昭猛抽了幾口煙，重重地咳了幾聲, “他還說他調查過我的情況，如果我同意不再收留你，他願意把我當作養父，支付你媽的一切費用。你也知道，這些年家裏沒有餘錢，我正為你媽住院的費用發愁，為了你媽的病，也為了讓你早日回歸，擁有更好的生活，因此同意了他的要求……小鈴，你不會怪我吧？”

“我能理解你，爸。”泡開的花茶清香撲鼻，入口卻有些苦澀，莫小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這些年來這個家受過太多的打擊，都由您一肩承擔著，我也幫不上什麽忙，讓您辛苦了。”

莫昭點了點頭，似乎對莫小鈴的這句話表示認同：

“只有身為人父，承擔起一個家庭的重任後，才能體會到其中有多麽地不易。小鈴，你是個孝順體貼的孩子，我們相處的這幾年，你一直都很乖巧，處處為我著想，給這個瀕臨破碎的家帶來了溫暖。”

說到這兒，莫昭眼裏竟含了淚光，就連聲音也變得模糊了:“我要謝謝你，小鈴，要不是你，這個家早就散了，也不會在回想的時候，還有一絲絲念想。”

這不是一個男人的眼淚。

而是逼近暮年，歷經滄桑的中年人的傷痕。

莫小鈴被那傷痕一樣的感情燙得眼睛發熱，她迫不及待地拿起杯子，連喝了幾口茶水，竭力抑制住自己的眼淚。

忽然，莫昭從對面伸出手，握住了她另一只垂落在桌邊的手：

“小鈴，我這麽說，不是讓你為我難過，而是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樣，直到孤家寡人形影相照方才明白：對一個人來說，失去家人等於失去了快樂，那種空空蕩蕩的感覺無法填補和消除。所以，不管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麽事，對於家人，盡量學會原諒和包容吧，尤其對老人，千萬不能任性，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終身的事情，因為時間太殘酷了，它從不給人有重新選擇的機會。”

莫小鈴垂下雙眸，看著那杯熱氣漸漸散去的茶，她的人生就像個拼圖，用每個細節拼就最後的因果。

“他……也來過了？”

“嗯。”莫昭沒有否認，幹脆地回答道，“許先生應該和我差不多的年紀，看上去似乎比我還要衰老憔悴，當他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剎那，我覺得，不管曾經的對錯是非，不論原由，我都要替他說兩句，小鈴，不，許諾，你應該回到親生父親的身邊。什麽是親情，那就是陪伴，不論陽光晴好還是風雨交加，不離不棄，才是身為子女對於生養自己的父母最大的孝順。”

片刻後，莫小鈴輕輕抽回了莫昭握住自己的手，她擡起眼眸，凝視著養父手指間那已經燃盡了的香煙，淡淡說道：

“好，我會去見他，不過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

“爸，我想把媽接回家。”

莫昭一楞，說道：

“事實上，我已經打算和你媽離婚了。”

莫小鈴無比吃驚地瞪視著養父，方才那番家人要不計前嫌，相親相愛的言論只是高談闊論的空話嗎？

“你放心，即使離婚了，我仍然負責她的生活，不久前剛和你舅舅簽了協議，由我全額負擔她的生活費和醫療費，讓她安安穩穩……”

“在安心精神衛生院度過餘生？！”莫小鈴的語調不由自主地上揚，透著難以掩飾的尖銳和諷刺。

有一瞬間莫昭的臉部肌肉無可控制地抖了一下，激動的波瀾尚未起動，他便含胸縮肩，將自己的臉埋進了雙手：

“小鈴，看見你媽，我就想起鈴子，每分每秒，就像有人往我心口灑鹽一樣，實在是受不了這種煎熬。”

每對戀人都擁有過愛情吧？養父母的愛情，是否像美麗鮮艷的氣球，曾經高高地飛在空中，沐浴在最明媚的陽光裏。然而，當他們愛情的結晶一旦消失，維系那份美麗的根源就枯竭了，脆弱的氣球裂成碎片墜入了谷底。

“那這樣吧。”莫小鈴淡淡說道：“爸，您把我媽接出來，由我來照顧。”

莫昭的眼神暗了又暗，片刻後，他搖了搖頭：

“小鈴，我們相處有五年了，盡管許先生告訴我你失去了記憶，可是我看得出來，你並非什麽都不知道。有些回憶是讓人不愉快的，甚至痛徹心扉的，我沒辦法再和她一起生活，你媽的心情也差不多吧。無論你是感恩還是孝順，她都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首先在血緣關系上，她並不是你媽，最重要的是——你不是莫小鈴，你的存在會時時刻刻提醒她鈴子已經不在了，對一個母親而言，這是怎麽樣的痛苦，你尚年輕根本無法體會。現在的她對於自己被送進安心並無任何抗拒，甚至願意安安靜靜遠離塵囂地呆在那兒，恨天恨地的活著，躲在一個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全力擁抱自己的傷痛不讓人碰觸，在這種狀態下，她能接受你的好意嗎？”

莫小鈴無法回答，即使她是許諾，依然無法解開這痛苦的結。

臨行前，莫昭用一種極度憂傷又深幽的眼神註視著她：

“小鈴，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這個名字，你知道當初我們為什麽會給女兒起這個名字嗎？”

莫小鈴怔住了，搖了搖頭。

“周歲的時候，我們在她的小床上放了一大堆東西，她坐在玩具、書本、筆墨、算盤、口紅和零錢中間，什麽都不要，偏偏選了個小鈴鐺握在手心裏使勁地搖著，我和她媽叫她鈴子，她就咯咯地笑個不停，我們希望她像鈴鐺一樣清脆響亮，給人帶來快樂，她的一生也和鈴聲一樣簡潔歡暢。”說到這兒，養父徹底哽咽了，“所以，骨子裏我和唐鳳一樣，要不是為了試圖恢覆這個家，我也不想看到占用了我女兒名字的你……”

莫小鈴默默走出舊日的家，原來真相從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它蠻橫地剝去了莫小鈴的外衣，露出了許諾在逃避和憤怒中掙紮的皮囊。

晚風習習，唐琛打開車窗望著莫小鈴：

“下午出去了？”

既然知道李瑾雯在線人的花名冊上，那就無需再對他隱瞞什麽了。

“嗯，我爸找我。”

唐琛看了莫小鈴一眼，在對視之間，瞬間明白了與“爸”這個名稱對應的是誰：

“莫先生找過你？”

“嗯，他勸我回家。”

這對久別重逢，以神奇的方式重新開始交往的情侶，不論是現在時還是過去式，都別樣地心有靈犀。

“那你呢，想不想回去見你的父親？”唐琛的語氣雲淡風輕。

“我怕他會把我當做鉗制你的工具。”

唐琛不由得勾起了唇角，不愧是父女，寥寥一句，已經看透了許默言靈魂深處的意圖。

“無妨，現在我是俱樂部的第一大股東，人事罷免權完全掌控在我的手裏，只要你不想任他擺布，他就鉗制不了我。”

莫小鈴斜睨了他一眼：

“果然，一個不耍心眼的奸商就不是好奸商。”

唐老板立刻心機匝測地發表愛的宣言：

“這世上，我只聽你的。”

莫小鈴忍不住勾唇一笑，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酸楚：每次她以“莫小鈴”的口吻和唐琛對話，男人都笑成了一朵花，莫名地讓她有些不爽。五年前，在他們交往的那段歲月，唐琛一直是靦腆的小心翼翼的，讓他說“我喜歡你”比讓他給自己五百萬還要艱難，可如今……

時間變了，唐琛變了，愛情的方程式也變了，雖然依舊還是愛情。

“我想，再過一些時候，等你全部回憶起來後，就將公司和俱樂部的股份都交給你。”

“什麽？”莫小鈴難以置信地望著唐琛，“一個不愛錢的奸商同樣不是好奸商。”

“當初創立盛世的時候，你把阿姨留給你的嫁妝全部投給了我，你是我的第一個天使投資人，這些年來，盛世的第一大股東始終都是你，至於俱樂部的股份和書屋就留著你什麽時候答應嫁給我，我就把它們作為聘禮送給你，這樣算不算合格的商人？”

“勉強合格吧。”莫小鈴簡單的回答，間接地忽略了唐琛的第三次非正式求婚。

果然，唐琛發出低低地嘆息：

“你什麽時候才能答應我……”

“等許諾徹底回來的時候。”莫小鈴笑了笑，在心裏補了一句，或者徹底放棄許諾，讓莫小鈴從此占據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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