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通靈齋弟子聽荷的提示，珠夜與洛洛坐在展開雲翼飛翔的神獸那片寬大溫暖的絨背上，向南飛往天宇高原。

天宇高原以西綿延不絕的雪原上，到處是白皚皚的蒼莽景象，冰雪在冬陽的映照下格外刺目，甪端戴著一副淡墨色眼鏡俯視大地，正仔細尋找落腳之處。這對面盆大小的鏡片，是珠夜花了十片金葉子，從通靈齋買下的大塊黑水晶制成的，它可以根據周圍光線的強弱而變色，以保護神獸日夜飛行時的視力。

雪原上的湖澤星羅棋布，泛著冰藍色的湖面俱已結凍，甪端等三人選擇了一個臨冰湖的山洞歇腳。洛洛用鐵桶取了冰雪，用銅質陽燧鏡點燃了木柴，將桶架在柴火上燒開水；甪端大叔負責飛在空中噴出一團長長的火焰以融化堅固的厚冰層，再撒出長網以捕撈魚蝦；珠夜則用一盒棉籽和幾張絲帕幻變出幾床棉被與棉衣。

一連幾日刮起了暴風雪，他們不得不暫時待在山洞取暖。洛洛用甪端捕來的野魚、珠夜用奇幻種子結的堅果和自帶的椒鹽制成了一鍋鮮美的羹湯，大家共同分享美食，其樂融融。

第三日晨起後，洛洛赫然發覺小桶內剩餘的野魚大蝦數目減少了一小半，連奇幻種子發芽後結出的一籃子面包果也丟了一些。女孩們猜測是山間的野貓野狐趁人夜晚熟睡時叼走的，於是晚睡前在水桶蓋上和底端放了幾副捕鼠夾。可是次日一早，鐵捕夾通通被拋在角落，魚兒和面包果照樣丟失。三人決定給洞口周圍布下結界，如果有外物來犯，就將它一舉擒獲。

半夜，熊熊篝火已熄滅。洞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輕輕撲動翅膀的聲音。敏感的珠夜已經醒來，躺在開了一道小縫的帳篷裏繼續裝作熟睡，目光則一瞬不瞬地盯著洞口方向。她思忖那個不速之客一旦觸碰結界，就會很快被捕並曝光，想到這兒還有些小激動。沒想到，洞口的結界不過是微微顫了顫，繼而一團黑影如煙霧般從網孔中順利鉆入，飛進洞內再重新凝聚成團，倒是把珠夜楞住了。

黑影朝木桶吹了口氣，木桶蓋和捕鼠夾子紛紛飄落在一旁，且猶如雪花般無聲落地。黑影立即彎下身，朝桶中水深深吸了口氣，只聽嘩啦一聲，一條長尾鯉魚從水中一躍而起，魚身在觸碰黑影的頭部邊緣時瞬時化為烏有。然後黑影體內發出“咕嚕咕嚕”的極小吞咽聲。接下來，黑影再度低頭，又有一條長尾鯉魚躍出。

“嗖！”一道冰雪盈盈的細長銀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帳篷的縫隙處飛向那一團偷魚賊的身影，銀絲擊中某一部位後，在黑影周圍快速旋繞。黑影清嘯一聲並奮力掙紮，但它越是掙脫，冰銀絲就收縮得越緊。

“嚓——嚓”

一對琉璃燈被點亮，虎背熊腰的大叔和兩個女孩坐在地上，六只眼睛齊刷刷盯著冰絲網內被裹成“大粽子”的獵物。

獵物還在撲騰，十幾片潔白的羽毛飄落在地——絲網裏竟是一只偷魚吃的白天鵝！

在珠夜心中，天鵝是玄洲傳說裏聖潔高貴的天鳥，沒想到眼前這一只狼狽不堪……真令人大跌眼鏡。

洛洛一指網兜道：“小姐，這只天鵝吃了甪伯伯辛辛苦苦捕上來的大魚，如果它不能奉還同樣數目的魚兒，咱們就拔光它的羽毛烤天鵝肉吃！”

“餵，胖皮球，區區幾條魚，你也用不著這麽血腥暴力吧！”白天鵝發出少年人的聲音抗議道。

“你敢嘲笑我？”洛洛瞪大了眼睛，起身走上前拔下天鵝兩根背羽，天鵝“哎喲”痛叫了一聲。洛洛得意道：“活該！”珠夜忙勸道：“阿洛，先別鬧了。”又朝天鵝道：“看來，你應該是玄洲羽族的靈禽，不知是屬於哪一分支，又為何來此？”

白天鵝的眼簾開合了幾下，奇特的紫黑色瞳仁明亮如寶石，開口悠悠道：“我是來自風山東北部的鴻鵠族靈禽，名叫雪瀅，已經修行一百多年了。我這次離開族群，是為了尋找離家多年的哥哥，因為受傷飛到這兒，又冷又餓時來到這處洞口避風雪，見你們都睡著，就順便吞了幾條魚填填肚子。沒想到各位這麽費心來對付我，還要折磨我！”

洛洛撅起嘴：“哼，拿走別人的東西卻不告知對方，就是偷盜！我們對付你也沒有錯！”

白天鵝漲紅了眼睛，分辯道：“其實這一大片雪林是我鴻鵠族祖先管轄的聖地，族中最古老的神社還建在此地呢。倒是你們貿然闖入這裏，還在我族的聖湖內鑿冰捕魚，我這個主人家都沒說什麽，你憑什麽說我？”

洛洛一時啞口無言，又不屑道：“就算魚兒是你家的，那你為何不在白天堂堂正正來借魚吃，非要在夜晚偷偷摸摸地躥過來？”

白天鵝輕哼了一聲，傲嬌道：“你以為我雪瀅堂堂一只靈禽，會樂意做這種失了身份的挫事？實話告訴你吧，我為了走捷徑尋兄長，在近日穿過幽靈谷時中了毒蜂針，不幸患上了日盲癥，白天看東西迷迷糊糊的，只有夜晚才恢覆正常視力。”一旁的珠夜驚訝道：“這麽倒黴啊，那有沒有法子能治好？”

白天鵝垂下眼簾：“所以我必須盡快夜行尋到雪林中的神社，喝下可解百毒的泉水。可是冰天雪地的難以覓食，我在饑寒交迫之下，就顧不了許多了。”洛洛輕嗤道：“你的口才，可比你的本事大多了。”

白天鵝怒目圓睜，但眼下被困，只得低下了頭，不悅道：“現在說清楚了，可以放開我了吧。”

久未說話的甪端沈聲道：“算了，一場誤會而已。小夜子，放開他吧。”

珠夜一揮手臂，一片金色的柔和光暈在網面上流動，銀絲聽話地擴張開來，然後瞬間變為一條細銀絲飛回她的手裏，化為腕上的蝦須銀鐲。

白天鵝趴倒在地上，身上放出藍白色的光芒，它的體型漸漸縮小，當他擡起頭時，已是一個白衣烏發、唇紅齒白的少年人。不過衣衫上有幾處破損，略顯狼狽。

洛洛和珠夜望著約莫十三四歲的清秀少年，同時怔忪：雪瀅的人類化身超凡脫俗，就像靈山仙界之人。

甪端恍然道：“原來他是靈禽中最高級的羽人。”洛洛為剛才自己的激烈言辭感到有些懊悔，抓了抓腦勺，憨憨笑道：“不好意思啊，待會我和小姐用靈力替你將外衫補一補。”

雪瀅輕哼一聲，拍拍頭發和衣服上的灰塵，沒好氣道：“我受不起。”

洛洛不以為意道：“你一定沒吃飽吧，籃子裏還有面包。”

許是餓了，雪瀅沈著白皙的臉兒接過洛洛遞來的籃子，向他們借了一盆水，洗凈手臂後，他一言不發地拿起一個面包啃了起來。洛洛心道：“喲，還挺愛幹凈的。”

珠夜夾起木塊重新點燃了火盆，洞內很快溫暖起來。

甪端道：“小兄弟，我們是來自玄風平原、準備前往遠方的異鄉人，而你身上有傷不便探路，又對這兒的環境較為熟悉，不如咱們互相幫助，共同渡過難關如何？”

雪瀅眨了眨密羽般的睫毛，片刻後道：“我答應你的提議。不過，這兒冬季氣候惡劣，你們到底要去哪兒？”

珠夜與甪端對視了一下，甪端道：“去氤氳迷林。”雪瀅怔了怔：“去那個神秘詭異之地啊？是為了尋人還是探寶？”

珠夜忽然想起一事，忙問道：“對了，你們鴻鵠族裏有個叫鴻黎的羽人嗎？”

雪瀅蹙眉想了好一會兒，搖頭道：“近百年來沒聽說過。你們去氤氳迷林是為了找他？”

珠夜微微點頭，雪瀅喝下一口熱茶，擡眼道：“正巧，我也在四處尋找我大哥，不如順便和你們一同前去。”

甪端奇道：“你的大哥失蹤了多久？”

雪瀅有些憂傷道：“大哥離家二十五年了。雖然我們鴻鵠族靈禽生長緩慢，每過七年相當於人類增長一歲，可活數百年，可家母的身體越來越弱，希望能早日見到他。”

隨即，他將這段陳年往事娓娓道來。原來雪瀅的長兄名墨澄，是鴻鵠族族長口中驚才絕艷的好苗子，比雪瀅年長七十歲，曾對他疼愛有加。雪瀅在八十歲那年的一次峽谷試飛中，不幸意外墜崖，墨澄為了救幼弟而心脈受了重創。為了延續優秀少年的生命，族裏在靈池內設寶鼎，每月費盡靈力救治墨澄。十年後，善良的少年不告而別，留下一封自己去遠方尋找續命方法的信箋，從此鴻鵠部落再也沒有見到他。

伸手取暖的洛洛望著白衣少年道：“本姑娘說話直白，你別生氣啊。”雪瀅沒好氣道：“姑娘但說無妨。”

她輕聲道：“對人類來說，二十五年太長久。如果你大哥痊愈定會回到族裏，會不會他早在求藥途中發生了意外？”

雪瀅一個勁地搖頭道：“我們鴻鵠靈禽也算是眾羽族中的修仙一派了，在祭壇上正式授予神聖名字的羽人一旦身亡，族譜名冊上施過法的金字會自動變為黑色。哥哥的名字至今都是金色的，所以他一定還活著。我身上掛有哥哥送的許願砂，如果他在我附近五裏之內，我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珠夜斂眉猜測道：“既然還活著，又多年不回家。不是被別人困住身不由己，就是……已經失憶了。”

“唉——！”雪瀅發出長長的嘆息，攥緊拳頭道，“哥哥是因我而受苦，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想到怡川親人們的遭遇，珠夜和洛洛的眼睛不禁濕潤了。

結盟之後，珠夜和夥伴們在一棵被風雪壓彎的蒼松下找到了鴻鵠族古老的神社入口，雪瀅飲下神社內的沁清泉水後，視力漸漸恢覆正常，珠夜還贈他一盒薄荷油去熱消腫。他們繞過湖泊群南下，根據風水羅盤內指針的指向，朝生長著奇花異草、蘊藏有奇珍異寶的氤氳迷林走去。

眼下雖是冬季，但氤氳迷林中地熱溫泉廣布，地形覆雜，氣溫依然溫暖如春夏時節，木棉樹、小葉榕、鳳凰木、藍花楹、檳榔樹、菖蒲草多生長於此。甪端雖可以帶著拿起望遠鏡的孩子們在高空盤旋而飛，但因迷林內草木繁密，加上霧瘴多生的緣故，單找輕樹的辨識度低，所以大家只好決定一路步行尋覓。

“重重疊疊山，曲曲彎彎路。叮叮咚咚泉，高高下下樹……”

洛洛哼唱起來自中土的古代歌謠，四個夥伴根據風水羅盤的指向，穿梭於處處可見常綠樹木的密林，不斷尋找輕木和靈禽的蹤影。他們從通靈齋提供的輕樹工筆彩圖上得知：輕樹是一種外觀褐色的喬木，年生長速度很快，可長到十幾米高，切開枝幹後會有清香氣，生有邊緣有棱角的心形葉片，黃白色的大花朵開在樹冠之上，結長圓形的蒴果，可制成輕舟、房屋、車廂、橋梁等物。

氤氳迷林中霧氣藹藹，一些是大地溫泉蒸騰的濕氣，一些是動植物屍體腐爛後產生的惡濁瘴氣，還有一些彩色的煙霧則含有致幻的無味氣息，所以當甪端他們穿過每一條溪流、翻過每一座土丘時都格外謹慎。大家沿途見到了三足的□□、獵犬大小的野兔、渾身金黃並體大如腳盆的巨蛙、散發腐臭味道的巨型魔芋、高大的沈香木等珍奇動植物。甪端看見美味的水果和其他獵物，早就垂涎三尺，食貨女孩洛洛遇到迷林間罕見的美食食材也當仁不讓，蹦蹦跳跳提著籃子一邊鑒別一邊采摘，珠夜托著羅盤測算方位和時間，雪瀅則拿著佩劍張望四周以防突發性的危險。

為了盡快找到輕樹並且不落下每一處角落，四人約定了一個辦法：將一面紅色的旗幟插在某棵樹或某塊大石頭旁作為標記，然後四人根據手中水盤內指南魚的指示，分別往旗幟東、西、南、北的延伸方向行走一公裏，途中無論有沒有發現輕樹，必須在兩柱香的時間內返回原地，大家會合並繼續調整路線。如果遇到危險，可以使勁搖晃手腕上的遙音鈴向同伴求救。

珠、洛、甪、瀅等四人連走了三天三夜，也沒發現半棵輕樹的跡象。這天晚上，他們將道具小傘變為四頂帳篷，搭在一座樹木稀疏的高地上，為了防止蚊侵蟲噬，大家在帳篷內外噴灑了特殊氣味的香精水。甪端主動提議道：“氤氳迷林內危險難測，咱們必須在帳篷附近輪班守夜，今夜的人選，得商議一下。”抽簽後，他們決定珠夜值上半夜，雪瀅值下半夜，值夜地點是帳篷附近一棵花簇如火的鳳凰木上。

甪端對珠夜道：“小夜子，值夜時你如果害怕，可以過來叫醒我。”

她搖頭淺笑道：“沒事兒！我是夜晚出生的孩子，名字裏也有‘夜’字，所以不怕黑夜。”

之後，她將琉璃燈掛在樹枝上，又將計時辰的沙漏放在樹旁，再服下提神丸藥，從子夜時分開始了值守。

月色朦朧，林中傳來咕咕的鳴蟲聲和窸窸窣窣的風吹草木聲。珠夜有時坐在樹杈上，有時將佩劍夾在胳膊肘內，背靠在樹幹上看星星，過了半晌，她又拿起蒲扇一邊扇風一邊繞著帳篷附近轉悠。寅時一到，她縱身躍下樹梢走到雪瀅的帳篷外，輕叩支架喚醒他，然後將可以辟邪的佩劍通過帳篷縫隙塞給對方。

任務移交完畢，雪瀅見珠夜緩步走進自己的帳篷，片刻後，居然提著一個小桶往遠處悠然走去。少年忍不住上前問道：“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珠夜回過身，倦倦道：“天氣濕熱，我想去前方溫泉中沐浴一下，這樣入睡會舒服些。”雪瀅略有點尷尬，立刻躬身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呃，夜晚多蟲子，你註意安全哦。”

在罕無人跡的小樹林邊，水氣繚繞的溫泉是夜晚沐浴的輕松去處。珠夜將護靈符掛在脖子上，用簪子盤好發髻，以浴巾裹住身子緩步走向泉池。夜風習習，滑膩的溫泉水洗滌了身上的塵埃與疲憊，令閉目養神的珠夜清爽無比。過了一會兒，就在女孩劃水上岸時，忽然聽到岸上草叢間有異樣的聲音，她連忙藏在一處水草邊遮掩住自己。

岸上出現了一片銀色的煙霧，當煙霧靠近水面，居然是一只只閃著銀色光芒的美麗蝴蝶接二連三飛向水面，每只均有人的巴掌大小，個別的大如團扇。它們中有的輕輕沾上水漬撲打翅膀，似是在洗浴，有的伸直了卷條式的口器吸水，洗濯完畢後，又陸續返回岸上，仿佛一條彎彎流動的銀河。月下煙水茫茫，夜光蝶群戲水，夢幻般的美景，令珠夜沈醉。

珠夜待蝴蝶飛走，方伸手翻開岸邊石頭上的包袱內，戴上備好的隱身帽，隱藏住自己的身形並迅速換好衣裳。她坐在岸邊石塊上，將換下的衣衫用皂莢片清洗完畢，再將衣衫丟入一邊的小桶內，摘下帽子晃晃悠悠提桶離開了溫泉。

四周鳴蟲啁啾，女孩並沒有在意岸邊開著紫花的胡枝子灌木叢後，有個喇叭花狀的身影靜靜隱匿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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