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軼和諦聽奔波多日，在路過名為眠風的小鎮時，神獸犯了懶，死活不肯再往前一步，解軼與他對持許久，終於還是妥協，拎著耍賴變成原型在地上滾來滾去的神獸入了鎮。租了一處民宅暫住下來。

這日是臘八。

解軼早在昨夜便買好熬煮臘八粥的材料，把各色雜糧在水裏泡制了一晚，撈出的豆子圓滾滾胖乎乎的樣子煞是可愛。

傍晚一到小鎮便被濃郁的香甜氣味籠罩。

解軼站在竈前持著大勺攪拌著鍋裏濃稠綿密的粥，厚重的漣漪在攪動下散開又慢慢被後來居上，陣陣甜香隨著動作撲鼻而來。

諦聽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吸了吸鼻子，眼神卻始終停留在持勺的老妖怪身上。他是喜歡看著解軼烹飪食物的，在煙霧繚繞下的老妖怪會褪去周身冷漠，讓他有一種這條蛇與他一同掉入煙火紅塵的錯覺。

被諦聽盯著的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解軼早就習慣，一開始他還會有所戒備有所提防，而他在心裏嗤笑，這只神獸也就趁他轉過身才敢這麽肆無忌憚，只要他一側頭必定快速地移開目光，偏又欲蓋彌彰地轉過來，梗著脖子裝作理所當然地與他對視，真真蠢透了。

粥很快便好，解軼熄了火，接過諦聽遞來的碗。大勺舀起甜粥，拖拉起一道稠密的水簾，纏纏綿綿地斷開。

諦聽心不在焉地吃著，嘴裏的粥甜得發膩，相比起這些甜膩的東西，他更喜歡香軟可口的食物。然而諸如月餅，臘八粥這些，記憶裏只有那個大將軍喜歡。

那個鬼魂說：小時候哄我哄慣了，長大了到了這些個日子不用念著叨著，一回到家案桌上便放著這些。

只是帶著眷戀說出的話，此情此景由諦聽想起卻莫名覺得是在炫耀。

諦聽知道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卻壓抑不住心頭冒出的酸。他也不想這樣自虐般從解軼的一舉一動抓出以往陸時遷的痕跡，只是這位留下的一點一滴太過無處不在，讓他忍不住去糾結去仿徨，陸時遷是解軼心中痣，更是諦聽心裏一根尖刺，你瞧，即使失了憶忘了前事，他解軼依舊能夠在一片空白中抓住這些往常的習慣，這習慣已經成了本能，無需言明，無需謹記，這讓他怎能不介懷？

諦聽不喜歡喝臘八粥。解軼敏銳地覺察出來。只是他的視線在諦聽身上稍停片刻，諦聽立刻反應過來，仿佛胃口大開般呼嚕嚕地大口大口地喝著粥似乎很是喜歡的樣子。這不是諦聽第一次做出這種舉動，明明不喜歡，偏生惺惺作態。解軼把一切收進眼底，不動聲色地咽著粥。他並不喜歡這甜膩的味道，解軼也不喜歡，他知道今日這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的勞作肯定又是那些前塵往事的記憶在作祟。解軼煩透了這些沒完沒了的習慣，他討厭這種被掌控的感覺，即使掌控者是他自己，偏偏他還無可奈何，他心裏想著，盤算著，再擡頭臉上依舊如深井無波。

他擦了擦嘴，看向諦聽，出言相邀：“出去走走？”

諦聽欣然接受。

寒冬臘月的季節，街上行人卻是半分不減，熙熙攘攘地擦肩接踵，臉上俱是喜氣洋洋的笑意。山陬海噬的邊陲小鎮，一年裏也就熱鬧這麽一回，每到這個時候天南地北的來往商販會帶著各種貨物在這裏以貨易貨，各地方言交雜在一起分外和諧。

解軼和諦聽並肩走著，不時側身讓過行人，兩人不作言語倒也不失親近。走得乏了便在街邊賣豆花的小攤上坐下要了兩碗豆花食。

馬不停蹄地忙著的攤主一邊應著聲一邊利落地舀了兩碗豆花撒上綿綿白糖端了上來。

諦聽舀了一口進嘴裏，宛如乳酪的豆花入口即化，濃厚的豆香襯著白糖的清甜，爽口又不會過分膩味，讓他胃口大開。

解軼並沒有動，他靜靜地盯著諦聽，手指在桌上慣性地敲著，心裏盤算著，直到對面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才把這邊未動的豆花推了過去開口詢問：“好吃？”

諦聽只管點頭。

解軼又問：“比之月餅，臘八粥如何？”

諦聽正把一勺豆花往嘴裏送，聞言停了下來，他幾乎立刻便意識到了什麽，略帶試探地反問：“你想說什麽？”

“你不喜歡吃偏甜的東西。”

本是疑問句的話偏偏用了肯定的語氣。

他繼續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什麽樣的，從我醒過來之後你一直在扮演別的人，從說話，到舉止，像一個蹩腳的戲子。”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好像說出的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他的聲調四平八穩仿佛酒足飯後的閑談，他的表情依舊淡漠似乎對面只是一個陌生人而這種種聽在諦聽耳裏看在諦聽眼裏卻像冰冷的刀子，一點一點割刮諦聽漸漸收回笑意的臉，直到那張面具被剝削殆盡，落在地上，被狠狠地碾。

解軼並沒有打算結束這次對話，或者說單方面的攤牌，他已經看煩了諦聽這表裏不一的模樣，並且一點兒都不想強迫自己繼續看這場言不由衷的戲，畢竟演的人不見得多樂在其中，觀看的也意興闌珊，他薄薄的嘴唇上下合翕不留一點餘地地斷言：“裝癡做傻，百般卑賤。”

諦聽雙手緊握著置在兩旁，青筋暴起。

他承認，解軼說的並非沒有道理，他清晰地意識到此刻他心裏除了惱羞成怒，挫敗，還有一絲無法忽視的輕松感。

他對解軼，對陸時遷的所有都是聽孟嘗說，聽說書者誇大的歌頌，還有那難得的，解軼吐露心聲的一次，他知道以前的解軼愛陸時遷，愛到忘了一切都還無意識地做著陸時遷喜歡的事，至於諦聽他自己，有什麽在解軼心裏留過一絲一毫的東西？沒有。從一開始碰面的日子一點點抽絲剝繭地仔細查看都找不到一點能夠讓解軼銘記的東西，在他看來所謂的出生入死並肩作戰都只是他單方面的認為，諦聽想，他是真的沒有一點可以取代陸時遷的機會了。既然無法取代，那替代也是可以的。他不知道陸時遷平日裏的性情行事，但總算知道午子彥的舉止動作，那就學一學唄，既然解軼能夠在一個一無是處的人身邊任勞任怨這麽久，那也許他心裏還是喜歡的吧？

諦聽從未愛過誰，喜歡過誰，他從還是一只沒有靈識的家犬的時候，整日裏除了吃睡便是模仿人的舉止來逗他的主人，模仿而已，誰還不會？

只是他到底生性驕傲，因而一開始便心存不耐，導致現在越發的意興闌珊漏洞百出。他向來驕矜，何曾想有一天會為了一只妖怪去學一個絲毫不被人看在眼裏的廢物？

但是心裏再怎麽波濤洶湧是一回事，解軼不顧一切戳破他的心思又是另一回事。

諦聽靜靜地聽著，眼睛隱隱發酸，有一只手伸進他的胸膛裏翻來覆去地攪拌，擠壓，痛得他想毀天滅地，在這樣的滔天惱怒下，又分出一半的冷靜嘲笑著自己的自作自受，這冷靜中又有一分破罐子破摔的解脫感。他緊抿著嘴，眼中變化莫測，憤怒，委屈，惱恨，疼痛，解脫，各種情緒交織著扯不開分不清，解軼還在說著什麽，唇齒張翕，硬朗好看的臉上是冷漠的，厭煩的，甚至厭惡的。

其實哪裏有什麽厭惡？不過當局者迷罷了。

桌上的盞碗經不住諦聽一再壓抑的怒氣毫無預兆地發出一聲脆響，四分五裂。

在這樣的聲音中，諦聽好像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微擡著下頜扯開一抹冷笑，像叢林裏高貴優雅的獵豹，危險又內斂。

“你也忒看得起你自己。”他怒極反笑，笑意卻達不到眼底，“不過躲避陰兵互相利用，扯什麽你我他人。可笑！”他起身，把五文錢扔在扔在桌上，轉身投入來往人海。

留下解軼一個坐著，面色依舊，仔細看那深邃的眼裏卻透著笑意，半晌，發出一聲嘆息：“這伶牙俐齒的模樣，比起往日裏那裝模作樣的姿態，倒是勉強可以接受。”

說著，站了起來，往諦聽消失的方向走去，不疾不慢。

諦聽在他身上種下牽絆，不管他去哪裏諦聽總能找得到他，他以為解軼不知，解軼便當做不知，如今倒也方便了他。

就是不知神者大人在知道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之後又會怎樣的跳腳。

解軼勾了勾嘴角。眼裏閃過一絲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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