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子彥抑郁寡歡的情緒沒有持續太久便在一天晚上被由遠而近的屠戮聲吵醒。

在起床氣的支使下他一邊忿忿不平地惱怒林驚羽成心不讓他睡個好覺一邊挽著袖子就要沖出院子去找林驚羽理論，卻在出了院門的時候被眼前的一切驚醒了。

遠處城門方向硝煙滾滾，燃燒著的火舌在烏黑濃煙的伴隨下照亮了天際，林府裏的人神色慌張地拿著細軟面無人色地往府門逃竄，四面八方傳來的嚎哭聲馬蹄聲鋪天蓋地地湧來，逼得他一退再退，直到拌在門檻摔了個四腳朝天，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午子彥才驚覺要變天了，他嗖地站起來，拍拍屁股抓住一個慌慌張張的小丫鬟聲色俱厲地問：“是不是那些叛軍打進來了？啊？！林驚羽呢？林驚羽那小子呢？不是說他能得很嗎？他怎麽就讓人打進來了？”

盡管他一直看林驚羽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不順眼，但他從未想過林驚羽會敗，在他看來，能讓解軼稱兄道弟的人肯定不會差到哪裏去，不然以解軼那種變態到連午子彥一舉一動都要管著盯著的人怎麽著也不會把午子彥交到林驚羽手裏看管。以前也不是沒有叛軍圍城，只是林驚羽都游刃有餘地解決了。所以一開始午子彥一點兒也不把這次叛軍放在心上，他跟大多數的百姓一樣一心一意地想著天塌了下來有林大人扛著呢怕什麽。

所以在意識到城破了的第一時間他沒有驚恐沒有慌張而是下意識地就問林驚羽呢？

只要林驚羽在，城破了怕什麽！總會贏的。

那個小丫鬟慌張逃跑的過程突然被人一把抓住，拼命地想掙紮發現力量懸殊後急得梨花帶淚，要是平時午子彥早就憐香惜玉了，但是現在生死攸關的時刻誰管她好不好看，再好看都沒有命重要。

見她哭喊著說不出一句整話午子彥也急了一巴掌扇了上去小丫鬟這才稍稍冷靜了下來，語無倫次地道：“死了，林大人，林大人，好多箭插在身上，死了，死了。”說到最後已經崩潰，看似瘦弱的手一把把午子彥推到一旁忙不擇路地跑了。

午子彥楞在當場，嘴裏念叨著：“死了，死了……死了！”最後一句已是醍醐灌頂。他驟然跳了起來一溜煙兒跑回院子裏四處翻來找去沒有找到什麽值錢的玩意兒，又翻箱倒櫃了一陣才找到前幾日跟林驚羽要來的一點兒銀子，好生妥當地揣在懷裏，這才貓著腰萬分謹慎地離開。

叛軍還沒殺到林府。

午子彥一路上看著一些家丁婢女為了一點兒值錢的玩意兒掙得頭破血流，樹倒猢猻散，午子彥並不以為然，他不是什麽大英雄，夫妻還大難臨頭各自飛呢能指望他個小時候養尊處優長大了渾渾噩噩過日子的人一下子懂得什麽救民於水火的大義大節麽？他只能努力地隱藏好自己，省得那些窮途末路的人發現他後來跟他爭這丁點兒逃亡費。

他躲得辛苦一邊怪林驚羽死得太早一邊又罵解軼關鍵時刻把他丟下。全然忘記這兩人為他做的點點滴滴。

等走到林驚羽下榻處時靈光一閃，想著林驚羽的屋裏應該還有些寶貝，反正現在叛軍還沒殺過來，趁著這點時間多找點路費省得以後苦累。

主意一定他悄悄推門進了林驚羽的屋裏剛一轉身就被蕩在空中的白色身影嚇得一屁股倒在地上，正驚魂未定腳又踩中地上一具屍體，是林家那兩位婢女，許是得知林驚羽戰死的消息一個懸梁，一個抹脖跟著林大公子去了。

午子彥嚇得面色青白。連滾帶爬地扶著墻站起來，也沒心思去想那些金銀財物了雙手合十拜了拜，軟著腳落荒而逃。

好不容易來到大街看到的景象更是讓他嘔吐不止。

目之所及處都是觸目驚心的屍體，說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也毫不為過，那些姿勢不一的屍體或仰倒或伏臥缺手少腳腸穿肚爛，臉上的驚恐和絕望永久地停留被血漬掩蓋，午子彥不是陸時遷，沒有見識過戰場廝殺的場景，當下被震得冷汗直下，這場景終其一生也無法忘懷，他好像只身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人性被剝離，只有野獸般殘忍的你死我活的規律的世界。

耳邊還有不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手持屠刀的人肆意大笑，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哀嚎，刀劍刺入血肉的聲音不絕於耳。

午子彥突然就想起好多年前家裏過節時宰殺的一只羊，被牢牢捆在案板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蒙著一層水霧像是在哭，又像是最後的哀求。他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看著它無計可施地掙紮，心生不忍。

然後屠夫握著磨好的刀手腕揮動，血噴湧了出來。

圍觀的眾人樂呵呵地湧了上去，一邊讚屠夫刀法利索一邊捧著分好的羊肉離去，喜氣洋洋的樣子。

當天晚上廚子做了蔥熗羊肉，他在午員外慈愛的眼神下吃得格外地香。

畢竟一開始便是他要求的吃羊肉。

多年前那只羊悲傷的目光和眼前的屍體遍布重疊在一塊激得他蹲下身去一陣幹嘔，什麽東西也嘔不出來，他用手摳著喉嚨，一下一下難受得眼淚都出來了也停不下。

他的動靜太大，很快引得馬蹄聲往這邊奔來。

午子彥急忙跑到屍體密集的地方，把自己埋在底下抹了把血往自己身上擦，又把一肢斷臂遮住自己的臉，一動不動地伏臥著。一顆心在胸膛裏跳得快要從口中吐出來。

他聽見由遠而近的馬蹄聲雜亂無章地趕來，在幾聲吆喝下停在不遠處，有馬撲哧撲哧地噴著氣，噠噠地在原地踢踏。隨後是衣衫翻動的聲音。有一個人邁著穩健有力的步伐緩緩走來，像是戲著無處逃生的老鼠的貓一樣，一步一步踩在午子彥忐忑不安的心上。

午子彥在屍體下心如鼓擂，說是度日如年都無法形容他此刻的驚心動魄。他戰戰兢兢地等著那個走近的人轉身離去，滿心希望那個人只是一時興起地路過，他第一次如此誠惶誠恐地希望上天可以聽得到他想活下去的心聲，又憤憤解軼此刻居然沒有出現！他心裏七上八下不得安寧各處感官卻出奇的靈敏，然而這並不是什麽好事，額上的汗順著臉部輪廓一點兒一點兒流下來的痕跡，加上周圍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一直刺激著他的嗅覺攪得他頭暈目眩，他快要控制不住喉嚨間的惡心感覺了，一邊自暴自棄地想著嘔出聲來痛快死去算了，一邊又梗著一口氣不敢死去。

直到一只腳踢開那些斷指殘骸重重踩在他身上，俯下身來在他耳邊輕笑：“你再裝死人我就讓你真的變成死人。”

他心頭一下劇跳，腦子裏雜亂無章地被“我要死了”占據，渾身像是被丟進了水裏一樣汗流浹背濕漉漉的難受，如果此時把他衣服脫下擰一擰肯定能擰出連綿的汗水下來。他的牙齒不受控制地上下碰撞，發出咳咳的聲音，遠處的殺戮聲還在繼續，午子彥知道那就是自己的結局，可是他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

像他這種孤家寡人死後連個祭拜燒紙的人都沒有。他心中突然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恨解軼闖進他的生活耳提面命地讓他振作又半途而廢地走來，如果解軼在的話他不會讓自己死的！他肯定不會的！無來由的，他這樣相信著解軼，又這樣恨著解軼。

恨著恨著，一股無力回天的認命感在心中彌漫開來。

這些千絲萬縷的想法在電光火石間閃過。

有人在他肩上踢了一腳把他從伏臥變成了仰著。

他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一溜煙兒坐起來也不敢睜開眼睛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不斷求饒：“別殺我……求你別殺我……別殺我……”

那個人輕笑了一聲，道：“我怎麽會殺了你呢？早知道，如果不是你也沒有今天站在這城裏的我——”

午子彥磕頭的動作一僵，剛才情急之下他沒有聽清這個人的聲音，這個時候一聽心中大駭，這個聲音……這個聲音他再怎麽也忘不了！是那個被他救下還恩將仇報的混蛋！

像是為了確認，他小心翼翼地擡了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沾滿血的戰靴，往上看是血跡斑斑的衣服，再然後，是那張秀氣的，文弱書生一樣的臉，嘴角銜著一絲格格不入的邪笑，眼裏是嗜血的瘋狂的興奮。

此時此刻再見到熟人午子彥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他尖叫一聲，翻身手腳並用地在地上爬著企圖遠離祝蘭晥。然而沒有爬幾下就被幾個滿臉橫肉兇神惡煞的士卒握住腳拉了回來。

祝蘭晥心情愉快地看著他所有動作，笑得動人：“見到老朋友不敘敘舊居然還想跑，午子彥，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擡起腳踩在午子彥腳踝處狠狠地碾，在聽到午子彥的慘叫後心滿意足地放開手。

那個狼狽不堪的人已經沒了幾日前那樣狐假虎威的囂張，哆嗦著慘白的唇口口聲聲只有一句：“別殺我……別殺我。”

祝蘭晥很是開懷：“我怎麽會殺了你呢？你可是我的恩人呢。”他掐著午子彥的下巴逼他環視這屍體遍布的修羅場，道：“要不是你我都沒法攻下這城，殺掉這些人。你不是總是說那些人說你沒用，說你廢物麽？你看看，他們死了，因為你死了，你殺了他們。”祝蘭晥湊在午子彥耳邊溫情脈脈地說著，“再也沒有人對你指指點點笑話你了，你開心麽？”

午子彥驚恐萬分地看著這一地死人，他確實曾經想過如果這些人都死了就好了，最好死得妻離子散，慘絕人寰這才痛快。可是當他的幻想實現時他心裏只有滿滿的恐懼和驚慌。

祝蘭晥還在他耳邊說著什麽，像毒蛇吐信般，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耳邊像噝噝吞吐的蛇信。

他終於支撐不住嘶吼尖叫起來。

祝蘭晥松開對他的桎梏，看著他發瘋失控，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

等到午子彥身心疲倦地停下來後對著身邊的親信道：“我這位救命恩人你們可得好好看待，他既然這麽恨這裏的人，你們就帶著他讓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城裏的人被屠盡的模樣……”話還沒說完午子彥突然掙脫了人往巷角跑去，祝蘭晥的聲音如影隨形：“別急著追呀，他再怎麽跑，跑得出去麽？慢慢來……他跑得了麽他？”

午子彥只管埋頭跑，等到他鉆進一間破舊的屋子裏大口大口喘著氣一心以為逃出生天時，祝蘭晥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跑得這麽慢，很是讓我失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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