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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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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無聊也只能自己找點樂子,有時候諦聽會跑去茶館聽那些天南地北的腳客吹噓他們在各地所見所聞,聽他們憂國憂民地說著哪哪又揭竿起義啦,看樣子快打到這裏來了。又或者在街上聽說書人慷慨激昂地說著一些英雄人物事跡,情節跌宕起伏,語言生動易懂聽得諦聽流連忘返,地藏菩薩座下通靈神獸“坐地聽八百,臥耳聽三千”知盡人心世事,卻不解人情世故,小小傳記也聽得津津有味。然而縱是生活乏味也被他找到更大的消遣,那就是看午子彥習武。諦聽住了下來才發現,解軼對這午子彥的執念不止一點兩點。不但讓他臨字繪貼習文識字,還讓他舞槍弄棒。一桿紅纓槍在解軼手裏舞得虎虎生威,仔細一看卻是招招精道一環扣一環顯然是家傳絕學,一條蛇哪裏來的家傳絕學這其中實在耐人尋味。然而同樣是練槍那個凡人就有些慘不忍睹了,不是被槍拌個五體投地就是把自己耍得四腳朝天,醜態百出煞是可笑。真真是爛泥扶不上墻。

這天已經是中秋,秋日裏陽光正好,諦聽懶洋洋地在樹上趴著,瞇著眼看院子裏的兩個人一個恨鐵不成鋼一個生無可戀。仔細看看那條終日繃著個臉的蛇陰沈的眼裏還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濃得激起諦聽一身雞皮疙瘩,憂傷啊,把手伸進懷裏,卻摸不到往常放著的那塊玉,轉頭看著那個不動聲色的背影,那蛇有所感應似的轉頭過來正對上他的眼又若無其事地轉回去。

對面的人又一個趔趄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

何苦來哉。諦聽嘆了口氣,一個翻身跳到地上,扶起渾身大寫的慘字的人笑瞇瞇地勸:“再怎麽教也就這樣了,你莫不是想把這麽個人教成留芳青史的陸大將軍那般傳奇英雄吧?可能嗎?”

午子彥疊聲應是。

解軼一身寒氣更甚。一挑槍直逼諦聽咽喉,被橫刀相向也不退不讓的神獸表情很是歡愉,像是為踩中他的雷區而高興。槍頭堪堪在要害半寸停下。

解軼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只有午子彥一聲短促的驚叫後急促的呼吸聲。

“我留你下來可不是讓你刨根究底。”他的聲音凜冽得讓午子彥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諦聽卻無事人般應了聲哦,在解軼收回紅纓槍轉身後才慢慢咽了口水。

再看解軼還是那個樣子,把紅纓槍一扔,槍頭沒入土裏只留了桿子在外面。他凈了凈手,提前結束了午子彥練武的時間又放了他一天假,交待他天黑前回來,驚得午子彥戰戰兢兢地確認又確認,這才興高采烈地出門。一看就知道這人要去的是哪,只是解軼竟也沒攔。彎著腰進了廚房把前日裏買來的面粉揉了又把新鮮的蓮子一顆顆去了心,上籠蒸了。一雙平日裏黑如深淵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爐火,一臉嚴峻神色在徐徐升起的白煙中柔和起來,連眉間慣有的皺褶都舒展開來。他盯著火,諦聽盯著他,看他做這些事的時候竟覺得分外和諧,就是因為太和諧才顯得不和諧,諦聽越發覺得自己弄不懂這條蛇。

蓮子很快熟透,濃郁的清香籠罩著狹小的廚房。

他也不嫌燙,直接倒騰在洗凈的白布裏,細細地碾成蓉又上了鍋和白糖一起攪拌手法熟練地翻炒至焦黃,濃香甜膩的味道撲鼻而來,仿佛連空氣都是香甜的。他用小勺試了口,似乎覺得滿意,轉身拿碗盆卻被諦聽礙到了,一雙眉又皺了起來:“你若無事做也不要在這裏。”冷若冰霜的語氣在裊裊炊煙中都烘得暖起來。諦聽摸了摸鼻子聽話地走到了裏屋,一陣風把桌子字帖吹了下來。諦聽看著上面陸時遷的署名,一時間心裏莫名的不快。

“陸時遷呀。”幽暗森氣的望鄉臺不時有渾渾噩噩的鬼魂飄過,一身紅衣身處其中的女子顯得尤為突兀,她一方紅帕捂嘴輕笑,露出一雙眼睛眼尾上翹媚意叢生,拉長了的尾音軟糯動聽,只是聽的人臉上只有滿滿的困意,極為不雅地張嘴打了個哈欠,似乎很是漫不經心,一臉你愛說不說。

“我這千百年來遇到的鬼魂數不勝數,喝了我的孟婆湯前事盡忘恩怨勾銷。千萬人生不同死一樣我也懶得一一去記,多少遺憾左不過求不得愛不得。他倒是我為數不多的幾個記住中之一。”

以身殉國的大將軍死後魂歸幽冥,他生前忠肝義膽精忠報國,轉世本是福澤一生,壽寢正終的命格。他卻笑笑問是否有能讓人記著前事轉世的辦法。

巧笑嫣然的女子對他說:“那你須跳入忘川河中千年,千年後你執念不滅,前事不忘,便可重入人間。”

忘川河中河水波濤洶湧川流不息,其中滋養著大量蟲豸魚蛇,一旦鬼魂掉入立刻蠶食啃咬,只是河水又有生魂養魄的能力,生息不止,痛楚不止。

他沒有一點猶豫,毅然走向湍急河流中,饒是出生入死傷痕遍布的大將軍也在那一瞬間忍不住低吼出聲。

坐在橋頭的女子一雙媚眼裏五分引誘五分悲憫:“受盡折磨千年,換來庸庸百年,又是一次輪回轉世,值得嗎?”

已經被啃咬得魂魄四散的將軍滿是痛楚的臉上浮起幾乎看不清的笑:“他答應我。。。。。。不插手,不插手我的生死輪回,我。。。。。。怎能讓他空等!”

孟婆並不以為然,類似的話她聽得太多。

“她為我耗盡年華,從烏絲到白霜,我哪敢忘了她。”

“說好要一起過一輩子,我們才過了開頭結尾,哪裏來的一輩子?”

這些言之鑿鑿信誓旦旦的話在一波又一波的痛苦哀嚎中漸漸跟著這幽冥裏的陰風陣陣消磨消散,到最後誰也不會記得,刻骨銘心的前塵往事啊,骨肉都被葬成一抔黃土,剩下虛無縹緲的魂魄,又該銘刻在哪裏呢?終不過,都散了,沒了。

即使如此,每有閑暇孟婆還是會去河邊看著那個仍在負隅頑抗的將軍,所有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不會習慣,只會越來越加劇,到後來,聽到濤聲震耳都會下意識地覺得痛。只是他始終挺直了腰桿站在水中,偶爾有鬼魂從奈何橋上過,他還會分出一點心思對著雙腳蕩在半空的孟婆道:“這個人我上次還見過他,哈哈,他這麽快又輪回啦。”

“是啊,你呢?你什麽時候輪回?”

他搖頭:“我不能輪回,他還在等我。”

這句話她問了無數次,每次問都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但她孜孜不倦,他也樂意千篇一律。大概他心裏也是需要有這麽一個人來問,讓他能夠一直堅定地給出否定的答案的吧?畢竟,這時間真的很長呢。有時候她總是替他著急著,這時間怎的過得如此慢呀。

慢到他已經漸漸快忘了一些有關他的事了。

有一天他說:“孟姑娘,你怎麽不問我和他的事?做了地府的仙連好奇心也沒了麽?真真可恐,我會不會有天也跟你們一樣了?”

嗯,真的很可怕,她記得要讓自己快活,記得讓自己笑,卻忘了怎樣才能讓她快活。

為了顯得她不那麽面目可憎,她問:“你和他,怎麽了?”

他笑得有幾分羞澀:“我和他是在府上的後花園認識的,大冬天的他窩在假山後睡得正香,偏生我當時年紀小,以為那條蛇凍傷了,揪著他的尾巴拖了出來,他變成蛇型比我父帥的腰還粗,我抱不動他,一路拖著走,硬生生地把它拖醒了。。。。。。他變成人可兇了,當場就把我嚇哭了,他又手忙腳亂的,被我弄醒還要安慰我,偏生我軟硬不吃,最後讓他給我做蓮蓉餡的月餅吃。。。。。。”

這樣的對話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進行一次。

直到有一天,孟婆問:“他一個修行八百年的妖怪,又事事護著你,怎麽會讓你戰死沙場?”

他細細思索一下,忽地臉上的笑停滯了,皺緊了眉:“我,我記不太清了。。。。。。我怎麽會記不清了?”

那個時候才過了六百年,六百年的折磨和二十三年的往事,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折磨和回味。他把疼痛記進魂魄裏卻忘了怎麽去挽留日益淡去的記憶。

那些剩下的碎片怎麽抵得住未來四百年的磨損?

他還在水中苦苦追憶那份消失的記憶,幾要癲狂。

孟婆嘆了口氣,道:“他歷雷劫,分身乏術無法相救於你,你可曾恨?”這麽多年,她是動容的,因為太久不知動容的滋味,所以對這個讓她動容的男子她無法不去心軟。

“恨他作甚?現在這樣也好,他等我,我等時間。我只高興,我死在他前面。他其實比我難受得多。我知道的。”他閉了眼,又說了一遍,“我知道的。”

後來,孟婆也不去問那些過去了的事,其實沒必要問,六百年的時候足夠把短短二十多年的事翻來覆去地說上無數遍了。他們的事,她大概比這個當事人之一還熟爛於心。那個將軍,已經記不清一星半點的前塵往事了。只是當孟婆問他:“你什麽時候輪回呢?”他還是搖頭:“我不能輪回,我答應了他的。”只是那個他是誰,他已經忘了。

記憶被磨滅,韌骨被磨損。

終有一天,他問:“為什麽我要在這裏?為什麽我還要在這裏?”

一聲聲質問綿軟無力不覆當年硬朗。

他說我好痛。

他說我不要在這裏。

為什麽他們能投胎我不能!

孟婆望著水裏的他,卻不經意看到水中的自己,眼裏除了悲憫還夾雜著她看不懂的情緒,“水很冷,你要不要上來喝口湯?”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也會對他說這句話。像對待每個平常鬼魂一樣。

他點了頭。

身旁的水立刻退潮。

他接過那碗用他前生眼淚熬成的孟婆湯,一飲而盡。渾渾噩噩地踏上了橋。

孟婆背對著他拂袖離開,眼裏彌漫著悲哀,還差五年,只剩五年。她想她終於知道她剛剛眼裏的情緒是什麽了,失望,失落。她還是希望有那麽一個人歷經千年磨難帶著所有希冀離開那條河的。只是,她總是等不到,等不到。。。。。。

奈何橋上鬼魂千百年來絡繹不絕,陰森森白茫茫的地府她艷紅的身影如斯寂寥,她在唱:“夢不成夢,往塵莫溯,左右皆是輸。暖帳落盡蛛絲,前情盡付殊途。。。。。。”

前世鐵骨錚錚的情人,轉世的百年福澤被千年時光消磨殆盡,只留下這麽一個死性不改的賭徒。

“真是可憐吶。”不知是可憐千年折磨功虧一簣的英魂還是那個等待千年只等來這麽一個毫無是處的庸人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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