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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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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進門時,老太太嚇得差點摔倒,以為我做下什麽驚天大案了呢。我當時也有點發蒙,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麽快。那兩個警察倒很客氣,胖的那個操一口濃重的自貢口音,說話時舌頭翹得能舔到鼻子,問我在家裏談方不方便,我媽緊張得兩手發抖,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摟了一下她的肩膀,說不用怕,是我們公司的事,胖警察連連點頭,幫我圓謊,說阿姨放心吧,不是他的事,是別人的事。我媽一下子活了過來,顛著小碎步要給人上煙倒茶,我從茶幾裏拿了一條中華,對她說別忙活了,我們出去談。

走出大院門口,我自覺地伸出兩手,問那兩個警察,“要不要銬上?”他們倆都笑,說沒那麽嚴重,我們就是了解一下情況,你這麽主動,不是不打自招麽?我趕緊賠笑,說警匪片看多了,還以為跟警察說話就得銬上呢,沒想到還有你們這麽和氣的。這馬屁拍得就有點水平了,兩個家夥笑得眼睛都瞇起來。我把他們帶進對面的陸羽茶坊,心想王大頭說的真是不錯:態度決定一切,你只要裝出忠厚老實的樣子來,挨打都會挨得輕一些。

看來這事必須要動用王大頭的力量了。小姐把茶端上來後,我借故溜到衛生間,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咬牙撥通了大頭的手機。這還是李良出事後我第一次跟他聯系呢。

電話裏一片嘈雜,大頭說他正在吃午飯,問我什麽事,我把情況簡單說了說,問他能不能幫忙,心想龜兒子只要說半句推辭的話,我就立馬掛機,死也不去求他了。

“是哪個分局?”大頭嘴唇叭嗒叭嗒地響,像叼著一口活豬。

我說是某某街派出所,不知道哪個分局。大頭嘟囔了一聲,像是罵人,又像是咬了舌頭,然後告訴我:“你先跟他們應付著,一句明白話也別說,”嘎吱嘎吱嚼了半天,他接著說:“我半個小時以後到……你也不用害怕,公安系統我還認識幾個人。”

我心裏暖烘烘的。大頭畢竟是十多年的朋友,平時鬧得再不高興,關鍵時候還是肯伸手。洗了把臉,對著鏡子看了看,我似乎還算年輕,薄有幾分姿色,我怎麽會走到今天呢?我黯然低眉,在心裏嘆了一口氣。走出衛生間的時候我有點臉紅,想起我踹他的那一腳,想起我跟李良詆毀他的那番話,慚愧得差點趴在地上。心想如果這事能夠平安過去,我一定要好好謝謝他,嗯,給他買個手提電腦吧,他吵著要買很久了。

不知不覺間,我就已經被時代淘汰了。街上流行的歌,聽半天都聽不出唱的是什麽玩意,最酷最in的玩法,我幾乎一竅不通,連這個詞都是從報紙上看來的,in是什麽意思都不知道。王大頭和李良都上網,經常跟我說網絡生活有多麽精彩,我罵他們富極無聊,但真要我坐在電腦前,就連打字都不會。走在街上,看著一群群紅頭綠羽的新人類,哼著流裏流氣的小曲搖臀而過,我經常會發出感慨:唉,看來真是老了。這兩年經常會無緣無故地心慌,不知道自己一生將走去哪裏。我這個最早穿蝙蝠衫,最早拿手機、呼機的弄潮兒,在幾十年之後,會不會也像我的父母一樣,枯坐在生活的角落裏,看著一切都搖頭嘆氣?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自覺地退出生活的前臺,坐在兒女們絢爛的燈影裏,一面摳著衰老的鼻孔,一面追憶自己萬劫不覆的青春?

那兩個警察問我欠款數目和欠款的原因,我遵照王處的教導,大耍太極推手,如封似閉,不陰不陽,一句實在話都不說,光抱怨資本家慘無人道、喪盡天良的殘酷剝削,“差旅費一天才100元,又吃又住還不讓我們坐公共汽車,怕影響公司形像,你想想,怎麽能不賠錢?”然後歷數我給公司作出的貢獻,99年1.2億,2000年1.6億,2001年前10個月就超過了1億半,說到這裏心裏一酸,想起98年我剛當上經理時,有一天重慶老賴急要60萬的貨,跟催命似的,我連搬運工都來不及請,和劉三、周衛東他們脫光了膀子,汗流浹背地往車上搬。不到兩個小時,六百多箱貨全部裝完,又擔心司機中途搞鬼,我楞是坐在蒸籠一樣的大卡車裏一路押送過去,到重慶後全身發麻,屁股都找不到了。瘦警察嚓嚓地往本子上記著什麽,忽然擡起頭來問我:“剝削的‘剝’字怎麽寫?”我不勝景仰地望他一眼,蘸著茶水畫了半天,心中憤憤不平,想他媽的,老子今天居然落到你這個大字不識的家夥手中。

王大頭來得煞是牛氣十足,戴著明晃晃的二級警督徽章,在楊鈺瑩麻酥酥的歌聲裏,昂首挺胸地走了過來。我還沒來得及介紹,他就開始噴著唾沫發飆,“你們所長、指導員我都認識,前兩天我還和你們所長一起喝酒,他跟我要車,我說你龜兒子今晚要是能把我喝翻,我就給你,否則想都不要想。”中氣十足,像帕瓦洛蒂在趕大車,聽得我雙耳蜂鳴。那兩個警察洗完口水澡,都有點發蒙,過了半天才想起來問:“您是哪裏的領導啊?”王大頭叼上一支中華,我趕緊為他介紹:“這就是分局裝備處的王處長,也是我大哥。”

王大頭在我們宿舍排行老二,但他一直藐視老大滕欽偉的合法席位,說自己身份證搞錯了,他其實是71年的,是我們宿舍的真正老大。為這事跟老大鬧得很不愉快,互咬數次。在一個宿舍住了四年,王大頭沒做過什麽讓我註意的事,沒拿過獎學金,沒當過班幹部,連妞都沒泡過,除了偶爾打打麻將,也沒違犯過校規校紀。所以我一直都當他是個可以忽略的人,承包錄像廳發財後,有一次請同學們喝酒,忘了叫上他了,回宿舍後看見他氣鼓鼓的,一晚上都沒甩我。和李良閑談的時候,我斷定王大頭跟我們在一起有自卑心理,那時校園內正流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放個屁都有政治背景。我從各方面列舉王大頭自卑的原因:成績一般、學問一般、長相一般、家世一般,還找不到女朋友,“他憑什麽不自卑?!”

回頭看看,其實我一直都高估了自己。92年的陳重想得到嗎,那個各方面都不如你的王大頭,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成了你的救星?

兩個警察不鹹不淡地又問了兩句,大頭根本不讓我張嘴,直接當上了陳重發言人,對瘦警察說你就這麽記:“第一、差旅費標準太低,錢是花了,但都是為公事花的;第二,”他轉過臉看了我一眼,“他還有一部分費用沒報銷,”我趕緊點頭,說就是就是,我們公司業務不規範,很多隱形的費用,根本開不出發票來。這倒是實話,去年為了應付全行業的質量大檢查,我和董胖子絞盡腦汁膽汁乳汁各種體液,終於找到一個主管科長,連夜送了5000元紅包,隔天就看見我們的產品登在報上,成了消費者信得過的產品。胖警察問沒報銷的數目有多少,我猶豫地看著大頭,只見他眉毛不動聲色地揚了揚,我心裏一下有了譜,說大概有二十多萬。胖條子一臉嚴肅,說你可要想好啊,這事可挨上商業賄賂的邊了,“那也是犯罪!”我福至心靈,忽然明白了王大頭的意圖,挺挺腰桿,理直氣壯地回答他:“沒錯,至少有20萬是拿出去送禮了!”

這招我也會,叫“遇事先把水攪渾”,是我們大學時最尊敬的林老師教的。林老師是個笑瞇瞇的小老頭,矍鑠幹練,一塵不染,一年四季打著領帶,好像隨時要去聯合國大會演講,他從不在黑板上寫字,惟恐粉筆灰弄臟了衣服。笑瞇瞇的林老師有一個容量驚人的腦袋,知識淵博得讓人憤怒,天文地理、三教九流、社科自然,沒有他不知道的。每次講完正課後,他都要來上一段野史,比如列寧的梅毒、諸葛亮的痔瘡、瑪雅文化覆滅的原委,聽得教室裏笑聲不斷。畢業喝散夥酒時,老頭被我們灌得找不到廁所的門,第一次把領帶取了,醉醺醺地說我再給你們來一段好不好?大家拼命鼓掌,林老師搖搖晃晃地站在前面,沈吟了半天,說今天的話就算是臨別贈言吧,我一生吃了不少虧,希望你們不要像我一樣。

那就是著名的《人生四誡》:

不為婊子動真心,

不為口號去獻身。

見了領導要服小,

遇事先把水攪渾。

留美博士、著作等身的林老師一生未娶,到死都是個副教授。有時想想,他這一生,該有多麽郁悶和辛酸啊。關於《人生四誡》的最後一句,到今天我才算是真正明白:清白無法自證。被人潑了汙水,光辯解自己幹凈是沒有用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潑水的人也沾上汙水。

林老師一生風紀儼然,死的時候卻極不光彩。他洗澡時發了心臟病,赤身裸體地倒在馬桶上再也沒能起來,身上屎尿橫流。那是七月份,他的屍體在幾天後被發現,一群蒼蠅正貪婪地撕咬他一生微笑的臉。

兩個警察走後,我問王大頭接下來應該怎麽辦。他這時倒表現得很冷淡,乜斜了我半天,陰沈沈地問:“你不怕我吃你的錢?”我不好意思起來,訕笑著給了他一拳,說你還把這事掛在心上啊,我那不也是為了朋友嗎?王大頭一把將我的手撥拉開,差點閃了我一跟頭,“少跟我套近乎!”他氣吼吼地說,“用得著的時候管我叫大哥,用不著的時候把我說得禽獸不如,有你這麽作朋友的嗎?”

我結巴了半天,不知道怎麽開口,臉紅得像個爛西紅柿,心裏又氣又羞,恨不能把他一腳踢下樓去。大頭發作完了,吹了半天氣泡,忽然憂郁起來,“你媽的,要不是我了解你的狗脾氣啊,這次說什麽都不會幫你。”我艱難地笑了一下。大頭背過臉去收拾東西,像長官一樣教訓我:“一定要把事情搞覆雜!不管誰問你,你都要一口咬定那些錢是行賄了!要是問你行賄的名單,你就把以前你賄賂過的人隨便說幾個,”我正要插話,被他瞪了一眼,“你放心,你的口供我會壓住的,肯定不會擴大。”

這我就全明白了。大頭的目的只有一個:要嚇得我們公司不敢追究這事。出大門時,他說:“只要他們還想在四川做生意,我就不信他敢把所有的蓋子都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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