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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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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帝都分內宮城、外皇城兩個部分,宮城治衛由皇帝直轄的禁軍負責,目前的最高指揮官是禁軍大統領蒙摯。比起宮城的單一,皇城治衛的分工相對而言要覆雜得多。民間刑名案件、日常巡檢、緝捕盜匪、水火救助等是京兆衙門的職責,城門守衛、夜間宵禁、鎮壓械鬥之類的事項又歸巡防營管,京兆衙門算是地方官府,要向六部覆命,巡防營在編制上本應歸兵部節制,但長期以來,由於它的直接統領者寧國侯爵職皆高於兵部尚書,所以超然而獨立,兵部並不敢對它下任何指令。此外皇城有私兵之權的還有數家,東宮自惠帝朝自內宮城獨立出來後,也被統歸入皇城範圍,依制蓄兵三千,親王府兩千,郡王府一千,一品軍侯府八百。這些特權府第多多少少都會影響到皇城的動靜,可謂是各方力量交錯,攪得跟一團亂麻似的。如今兼有巡防營統領之職的謝玉轟然倒臺,就象是從這團亂麻中強行抽了一根出去似的,把剩下的弄得更亂。

太後出殯之後約一月,諭旨批下,謝玉從天牢幽冥道中走出,準備前往流放地黔州。他生於世家,青年尚主,累封至一品軍侯,威權赫赫這些年,一旦冰消雪融,便恍如鏡花水月,黃粱夢醒,富貴煙消,只見一副枷鎖,與其他的流刑犯一樣,由兩個粗野衙役押解著,連水火棍也不比別人多帶一根。

幸好流刑犯出發的時辰一向是淩晨,街上尚稀人跡,沒有旁觀的人群和譏嘲的語聲,讓謝玉心裏舒服了一些。在牢裏他並沒有受刑,連例行的提審也沒有,盡管他的案子最終是由梁帝勘定的,但其實自他下獄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大梁至尊。獄中的飲食當然離“好”字差得很遠,不過好歹管飽,而天牢中原本常見的獄卒私下虐待人犯的陋規,也因新任刑部尚書管理有方被杜絕了,所以當謝玉帶著重枷走向金陵城的南城門時,他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

押送者與人犯到達南越門的時候,剛好是開城的時間,戍守皇城門的自然是巡防營兵將,他們一開始並沒有註意到那須發零亂、披枷帶鎖站在一旁等候厚重的城門開閂的人犯是誰。後來負責押送的其中一個衙役在守城官兵中碰見了個熟人,兩人寒暄過後,那衙役輕浮地遞了個眼色過去,用絲毫沒有壓制的音量道:“呶,瞧瞧以前你們的頂頭上司,大侯爺呢,幾個月前哥們你都不敢直接擡頭看他,現在去瞅吧,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腰板兒還沒你直呢!”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現場一片輕微的喧嘩。這些低層的官兵跟謝玉基本沒什麽直接接觸的機會,平時想起謝侯爺那如同就是雲上之人,雲上人現在跌入泥潭,正站在自己面前,不冒出點好奇心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快當班的幾十名官兵就圍了大半過來,有人因為謝玉的發須遮住臉龐看不清楚,還準備伸出手扒開來仔細地瞧。

“幹什麽?都給我回去!”一個粗重的聲音就在這時響起,聲音的主人也快速擠了過來,試圖把人群推散,“有什麽好看的,城門都開了,還不到自己該站的地方去!”

“七叔,”一個官兵拉長了音調道,“剛開城門,鬼都沒半只,兄弟們也就想看看而已,又沒幹什麽。”

“換你被人這樣看你樂意啊?”

“我又不犯事,憑什麽讓人看?他現在又不是大侯爺了,你討好他幹什麽?”

七叔臉一沈,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人家當侯爺的時候就該討好,犯了事就該踩,勢利眼成這樣算什麽男人?”

其實圍觀的人大多也只是好奇,被這樣罵自然生氣,好在這七叔平時人緣不錯,資歷也深,立時便有人出來打圓場勸和,總算也只是對吵沒有對打。兩個衙役象看好戲一樣在一旁瞧著,時不時還挑撥兩句,而原本引起混亂的謝玉本人,反而悄悄地退到了一邊,整張臉掩於須發之後,看不清表情。

負責這一組官兵的小領隊本來只是袖手旁觀不想管,軍中嘛,什麽時候不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不打架不傷人就沒事,何況現在天才蒙蒙亮,城門冷清,反正無聊,就當大家暖身了。可後來他無意中看見兩個衙役悄悄撇嘴露出鄙夷之色,突然意識到有外人在場,未免讓人家看了巡防營官兵的笑話,當下心中怒氣大升,從旁邊抓起根鞭子啪得抖了個響脆,高聲罵道:“都給老子閉嘴!”

雖說他也只是個小頭目,但縣官不如現管,見他突然發怒,大家詫異之下也沒敢違逆,乖乖閉了嘴散開。兩個衙役見好戲落幕,倒也沒再繼續添柴加火,而是推搡著謝玉出了城門。

南越門出,是一條黃土大道,甚是平坦好走。謝玉習武之人腳力不弱,沒給那兩個押送者棍棒驅打的機會,走得並不慢。大約半個時辰後,天已大亮,一個衙役停下來擦汗,無意中向後瞥了一眼,只見塵土飛揚,一輛素蓋黑圍的馬車疾馳而來,單看那拉車的神駿馬匹,也知不是尋常人家。

三人一起閃到路邊,兩個衙役好奇的張望著,謝玉卻背過身,半隱於道旁茅草之中。

馬車在距離三人數丈遠的地方停下,車簾掀起,一個素衣青年跳了下來,給兩個衙役一人手中塞了一大錠銀子,低聲道:“來送行的,請行個方便。”

雖然不認識來者是誰,但來給謝玉送行的,那一定不是市井之徒,兩衙役極為識趣,陪笑了一下,便遠遠地站到了一邊。

“爹……”謝弼顫顫地叫了一聲,眼睛紅紅的,“您還好吧?”

謝玉無聲無息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謝弼又張了張嘴,似乎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麽,呆了片刻,回頭去看那輛馬車。

謝玉頓時明白車上還有人,不由目光一跳。此情此景,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想再見她一面。然而無論他是想見還是不想見,此刻都已沒有選擇。車簾再次被掀開,一身孝服的蒞陽慢慢地走下馬車。令謝玉意外的是,陪同攙扶著有些虛弱的長公主的人,竟然是蕭景睿。

在離謝玉還有五六步路的時候,蕭景睿放開了母親,停在原地不再前行。蒞陽長公主則繼續走到謝玉面前,靜靜地凝望著他。謝弼想讓父母單獨說兩句話,又體念景睿現在心中矛盾難過,便走過去將他拉到更遠的地方。

“結束了嗎?”沈默良久後,長公主問出第一句話。

“沒有。”

“我能幫什麽忙?”

“不用,”謝玉搖搖頭,“在京城你尚且護不住我,茫茫江湖你更是無能無力。”

蒞陽長公主的目光沈靜而憂傷。雖然近來流淚甚多,眼眶周圍已是色澤枯黃,皺紋深刻,但眸中眼波仍然餘留秋水神采,偶爾微漾,依然醉人。

“那位蘇先生……昨天派人來見我,說叫你交一封信給我。”

“信?”謝玉楞了楞,但一想到是那位令人思而生寒的梅長蘇所說的話,又不敢當做等閑,忙絞盡腦汗思考起來。

“那人說,如果你還沒寫,叫你現在就寫,因為你說的那些東西後面,一定還有更深的,寫下來,交給我,你就可以活命。”蒞陽長公主並不知道這些話的意思,她只是木然地、一字一句地認真轉述。

盡管這個男人扼殺了她的青春戀曲,盡管這個男人曾試圖謀殺她的孩子,但畢竟有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他是她三個孩子的父親,她並不想聽到他淒慘死去的消息,尤其是在這個男人自己並不想死的情況下。

謝玉的眼珠轉了轉,突然之間恍然大悟,明白了梅長蘇的意思。

自己所掌握的秘密,除了那日當面告訴梅長蘇的,還有很多是他暫時不想說,或者不能說的。這漫漫流刑路,夏江如果要殺他,根本防不勝防。唯一的保命方法,就是把心中的秘密都寫了下來,交托給蒞陽保管,如果自己沒事,蒞陽就不公開他的手稿,如果自己死了,那手稿就成為鐵證。夏江不是糊塗人,一算便知道還是讓自己活著的好,自己活著再不可靠,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關系到兩人共同生死的秘密說出來,反而是自己死了,一切才保不住。

這確實、確實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

蒞陽長公主仍是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等待他的決定,毫無催促勸說的意思。

謝玉心頭突然一熱,眼眶不由潮了潮。雖說是多年怨侶,但這世上自己唯一還敢相信,唯一還敢抱有一絲希望的人,就只有蒞陽了。

“有紙筆嗎?”穩了穩心神後,謝玉低聲問道。

蒞陽長公主從寬袍袖袋中摸出一個長盒,裏面裝著現成的筆墨,和一幅長長的素絹。

“寫在這個上面吧。”

謝玉遲疑地看了看遠方正瞧著這邊的那兩個衙役,蒞陽立即道:“沒關系,那個蘇先生說,越多人知道你寫過這個東西越好。”

謝玉立即領會,急忙提起筆。因他帶著枷,蒞陽公主便把素絹鋪在木枷上,等他寫幾個字便幫他挪動一下絹面,不過自始至終,她目光的焦點未有一刻落在那些字跡上。等謝玉好容易寫完,她立即將素絹折起,放進一個繡囊之中,拔下紮在上面的一根細針,密密將囊口封好。

“蒞陽……”

“你寫的這個我不會給任何人看,我自己也不會看。你曾經做過什麽事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因為對我來說,什麽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蒞陽長公主將繡囊放入懷中,目光淒迷,“我還準備了些衣物銀兩,你路上帶著用吧。”

謝玉柔和地看著她,想撫摸一下她的臉,手剛一動,立時驚覺自己是被枷住的,只能忍住,輕聲道:“蒞陽,你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再見你的。”

蒞陽長公主眼圈兒微紅,轉過頭去沒有接這句話,擡手示意謝弼過來。謝玉忙定定神,趁著兒子還未走近的時候快速道:“蒞陽,這個繡囊,你千萬不能給那個梅長蘇。”

蒞陽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點頭:“你放心,只要你活著,這個繡囊我會一直隨身攜帶的。”

話剛說完,謝弼已走了過來。他為人周全,見母親示意便已明白,所以中途繞到馬車上將包袱拿了下來,給謝玉拴牢在背上。蕭景睿依然遠遠站著,偶爾會轉動視線看過來一眼。

謝玉對蕭景睿一向並無真正的父子情,蒞陽長公主體念兒子現在心中傷痛難過,謝弼也是一向妥貼細心,因此並無一人出言喚景睿過來。大家默然對視了一陣,還是謝玉先道:“今天我的路程不短,就此分手吧。弼兒,好好照顧你娘。”

謝弼應了一聲,扶著母親慢慢後退。兩個衙役一看送別結束,便也提著棍子走了過來。謝玉不想看著蒞陽的馬車遠去,所以自己先行轉身,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邁步,突然覺得一股寒意襲來,不由打了個寒顫,忙擡頭四顧,只見周邊荒草古道,並無人跡獸蹤,以為只是感覺有誤,用力甩了甩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謝弼輕輕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再次擡頭張望,只見方才還空無一人的前方,齊人高的高篙茅草似波浪般被人分開,夏冬一身純黑衣裙,緩步走了過來。

如果單單只是夏冬,遠不足以讓謝弼倒吸冷氣,真正令謝弼吃驚的是夏冬臉上的表情,那深如海、切入骨、冷如冰、寒如霜,浸滿了怨毒與仇恨的表情……

對於夏冬周身的寒氣與敵意,既然謝弼感覺到了,其他人當然也並不遲鈍。蒞陽長公主立即從馬車上重新下來,叫了一聲:“夏卿……”

夏冬沒有理會她,甚至連視線也未有一刻偏移,仍是以那種緩慢堅定,但卻充滿了威迫感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謝玉,直到距離他只有三丈來遠的地方才停下來。

不過夏冬並不是自己想要停下來的,她停下來是因為蕭景睿擋在了她的前面。

由於重傷痊愈不過月餘,蕭景睿的臉色仍是蒼白,兩頰也削瘦了好些,但他的眼眸依然溫和,只是多了些沈郁,多了些憂傷和茫然。面對如姐如師的夏冬,他拱手為禮,語調平穩地問道:“夏冬姐姐有何事,可須景睿代勞?”

“你覺得我象是有何事呢?”夏冬挑起一抹寒至極處的冷笑,面上殺氣震蕩,“不須你代勞,你只要讓開就好。”

蕭景睿與她酷烈的視線相交片刻,仍無退縮之意:“家母在此,舍弟在此,請恕景睿不能退開。”

“我又不是要為難長公主和謝弼,關他們什麽事?”

“但姐姐要為難之人,卻與他們相關。”

夏冬狹長的麗目中眼波如刀,怒鋒一閃,在蕭景睿臉上平拖而過,“你以為……自己擋得住我嗎?”

“擋不擋,與擋不擋得住,這是兩回事。景睿只求盡力。”

“你盡力有什麽用?我完全可以踩著你的身體過去。”

蕭景睿淡然點頭:“那就請夏冬姐姐試著踩一踩吧。”

隨著他這句話,夏冬雙眼的瞳仁突然收縮,冰刺般的視線深深地盯在年輕人的臉上,半晌未有片刻移動。

在這肅殺的氣氛中,謝弼有些不安,搓了搓手,又看看面色凝重的母親。

可是蕭景睿仍是安然未動。他靜靜地承受著夏冬的註視,看起來象是在對抗,但實際上,他只是不在意。

經過了那樣一個慘傷的夜晚之後,象夏冬會不會真的從自己身上踩過去這種事,蕭景睿怎麽還會在意。

對於這個安靜的阻擋者,夏冬保持著冷洌的視線。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唇角的線條卻在漸漸地放松,慢慢轉為輕微上揚,上揚到一定程度後,又突然化為一陣仰首大笑,笑聲過後,她整個人的感覺驟然改變,又變回了大家所熟識的那個夏冬,那個有幾分邪魅,幾分狂傲,總是似笑非笑卻又讓人有所敬畏的夏冬。

“你們緊張什麽啊,”夏冬撥了撥垂在頰邊的頭發,眼波斜飄,“我能來幹什麽,送個行罷了,也算還還當年謝侯爺送我夫屍骨回京的人情。”

女懸鏡使從殺氣寒霜轉為笑靨如花,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氣,謝弼塌著眉毛道:“夏冬姐姐,你這個愛捉弄人的毛病還是不改,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跟我們開這個玩笑。”

“不好意思了。”夏冬隨隨便便道了個歉,沒再繼續前行,只站在原處,視線鎖在謝玉臉上,慢慢道,“夏冬特來送行,請侯爺一路保重。須知前途多艱,只怕片刻難得安寧,勸侯爺時時在意,切莫放松了心神。黔地苦寒,也請善加忍耐,這世上多的是比死還要苦的境遇,您將來可一定要熬過去啊。”

那日夏冬與靖王天牢一行,來去都很隱秘,謝玉並不知道他們就在隔壁。但也許是因為夏冬方才出來時的那個表情實在太令人震憾,也許是因為心中有罪的人面對苦主時難以避免的心虛和敏感,謝玉並沒有象其他人那樣因夏冬態度的變化而放松,反而是在一瞬間就肯定了夏冬一定已知真相。

剛剛才感到絕處逢生的心情瞬間又被打入森森谷底,謝玉幾乎已被這乍起乍伏的情緒變化折磨的瀕臨崩潰。夏冬與夏江不同,她懷有的是單純的仇恨,根本無所顧忌。所以她會報仇,她隨時隨地都可能來報仇,她將會選擇極為酷烈的手段報仇,這些都勿庸置疑,而自己,卻根本無處求救。

此時的夏冬微笑著,盡管她眸中毫無笑意。對她來說,第一步結束了,謝玉將在無限的惶恐中踏上流放之路,以後,她自有無數的方法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侯爺該上路了,不要耽擱了您今天的行程。”夏冬側身讓開了路,蕭景睿也站到了她的身旁,但是謝玉卻邁不開腳步。須發虬結間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跌落於枷面上的汗珠,那緊緊繃著的肌肉,那僵直的雙腿,那微顫的身躬,無一不表明他在害怕,只是蒞陽母子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麽。

兩個衙役這時看了看天色,互相對視了一眼,走上前一人提牢謝玉一只胳膊,說聲“該走了!”便連拖帶扶地將他挾帶在中間,順著土道向西南方去了。

目送了丈夫片刻,蒞陽長公主緩緩轉身,看了夏冬一眼,低聲問道:“夏卿回城嗎?”

“是。”夏冬冷淡地點頭,“你們四位呢?”

“我們也是。”長公主沒有聽出異樣來,隨口答了。反而是蕭景睿眉尖一跳,目光開始四處搜尋。

夏冬又不是不識數,既然她說“你們四位”,那肯定就還有一位。

這一位並不難找,只須掃視四周一次,便發現了她的蹤跡。站得非常遠,在一處斜坡上,半隱身於老柳樹後,露出粉衫黃裙。

大楚使團早已離去,她一個小姑娘卻沒有走,明明看起來宇文暄和岳秀澤都挺疼愛她的啊,怎麽竟然放心讓她獨自留下來……

蕭景睿先是有傷,後來謝綺去世,太皇太後薨逝,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宇文念一直沒有機會提出她的要求。不過她不說大家心裏也明白,她想把蕭景睿帶到大楚去。

蒞陽長公主並沒有阻止宇文念來見景睿,不管是公主府也好,上古寺也罷,她一直由著這小姑娘在周圍晃來蕩去。但以一個母親的心態來說,她並不願意此時讓蕭景睿脫離自己的視線之外,不是因為怕失去他,而是因為她心中非常清楚,自己這個溫厚的兒子雖然表面看來不是特別激動,但實際上他還一直陷在身世真相的陰影中沒有走出來。

這種顛覆和坍塌般的痛苦,不是靠勸慰可以治愈的。它需要時間,需要自己慢慢去調整和適應。蒞陽長公主希望陪著兒子度過這段時間,而不是放他去一個陌生的國家,見一個陌生的父親,面臨一次新的感情震蕩。

如果將來蕭景睿情緒恢覆和穩定之後,他想要見見自己的生父是什麽樣子的,他想要到他身邊去生活,那麽蒞陽長公主已經做好了同意的準備。但目前這個階段,她必須要看著蕭景睿在她身邊,所以盡管沒有驅逐,但對於總是逡巡在周圍的宇文念,長公主基本上是視而不見。

不過念念小姑娘的毅力也確實讓人佩服,跟了這麽久,她毫無氣餒之意,只要長公主一不在,她就會上前來找話與蕭景睿攀談。雖然看著她與自己酷似的臉難免想起那傷心難過的一夜,但這畢竟是妹妹,景睿還是待她甚是溫和,不僅回應了她的問話,時時也會分些心力去留意她是否安全,是否健康。

宇文念覺得,她越來越喜歡這個哥哥,帶他回楚的決心也越來越大。

此時夏冬早已自行離去,蒞陽長公主也默默無語攜子登車回城,宇文念騎著匹赤色馬遙遙跟著,既不靠近,但也絕不會被甩開。

在入城之前,一行人意外地遇到了言豫津。

不過說意外,那也只是單方面的意外,對於言豫津來說,他是由於聞知了謝玉今日受押出城,所以特意趕過來的。

那個驚心動魄的生日之夜後,又是重傷,又是國喪的,言豫津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跟好友多說幾句話。所以今天他原本打算找到蕭景睿後,拖他一起去喝酒,告訴他無論他有什麽樣的身世,自己永遠是他最好的朋友。如果蕭景睿還難過,那麽就再好好勸慰勸慰。

可是見了面之後,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蕭景睿從被截停的馬車上下來的時候,神色是正常的,語氣也是正常的,跟他說話時,還有一絲淡淡的笑:“豫津,有什麽事嗎?”

“沒事不能來找你啊!”言豫津起先還嘻笑著,試圖用以前同樣的態度來應對,“你說我們多久沒一起出去逛逛了。今天你沒事吧,陪我去太白居坐坐嘛。”

蕭景睿輕輕搖了搖頭,道:“對不起,豫津,我要送母親回去。”

“那我先陪你一起,送長公主殿下回府後我們再去。”

“抱歉,”蕭景睿仍是搖頭,“你另找人陪你去好嗎?”

“你又沒什麽事要忙,我特意過來接你的,”言豫津拖著蕭景睿的胳膊,“就這麽說定了,走嘛,走,我們先送長公主。”

蕭景睿慢慢將手臂抽出,不著痕跡地推開他,“多謝你約我,但我真的不去,你找其他朋友陪你吧。”

謝弼這時也從馬車上探身出來,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這邊。

“景睿,只是陪我去喝個酒啊……我想跟你聊聊……”言豫津已經有點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睜大了眼睛看著好友。

“對不起,”蕭景睿再次道歉,臉上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並無起伏,“改日再去吧。我先走了。”

說完這句話,他掉頭轉身,重新回到車旁,謝弼伸手拉他上去,馬車搖搖覆行。

言豫津已經怔住了。看著蕭景睿消瘦的身影,看著謝弼低垂的眼簾,他突然意識到,已經回不去了。

以前那種青春歡笑,嘻鬧融洽的時光,已經回不去了。

雖然自已一直在說沒有變,景睿還是景睿,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但對景睿來說,對謝弼來說,對這世上大多數相關或不相關的人來說,一切早就已經變了,而且變得那麽徹底,那麽不可修覆。

反而是說著“沒有變”的自己,明顯是在自欺欺人。

看著慢慢遠去的馬車,言豫津猛踢了一腳足下的砂土,覺得從來沒有過的憤怒與無奈。

無論自己是如何地想要幫助景睿,也無法把他已被撕裂的生活,重新拼接得天衣無縫。

被踢起的砂土飛揚,蓬撒一片,迷了眼睛。言豫津揉著雙眼,揉得發紅,揉得發疼。在模糊的視線中,他突然看見了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倚在一匹赤色馬前,正靜靜地看著他。

言豫津認出那是宇文念,景睿在大楚的妹妹。

“你是一個好朋友,”見他看見了自己,宇文念輕聲道,“可是這件事哥哥必須自己熬過去,我們只能在旁邊看著,不讓他倒下就行了。”

言豫津呆了呆,還沒有來得及回應,宇文念已經又翻身上馬,跟著前方的馬車,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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