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夜幕蜷縮著緊抱著大地。今夜出奇的黑，夜幕遮天蓋地地落下來，如同把地球扣在鍋底下，粘住世界每個角落。靜寂的夜空中，只有幾顆星星，泛著蒼白的光，疲倦地眨著眼，似乎怕冷，又像是怕風，隱約的沒入黑漆漆的天幕。柳眉一般的弦月早已開始沈落，地面上的景物都難以分辨。偶爾送來了一陣風，樹枝忍不住地咯吱咯吱了幾下，在空曠的天地間那麽的清晰，夜的黑，竟然抹不去它的身影。

從外地開會回來的肖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本應該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家享受那份安寧，可卻鬼使神差的來到了這裏，也許只是心中的一份牽掛，一份割舍不下的情緣。

大門上“急診”燈依舊明亮，像一盞為迷霧中的人指引方向的燈塔，神聖而光明，但映在肖然的眼中，卻是格外的灼熱和刺痛，似乎牽動著心臟都在一陣陣的抽掣，讓他的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遙望著急診大廳，像一個孩子到了陌生地方一般不知所措了起來。

深夜的醫院因燈光漸漸熄滅，變得安靜了下來，可是這裏卻不同。這裏依舊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謾罵聲、爭吵聲、叫喊聲、哭鬧聲，似乎這個世上能夠出現的聲音在這裏都能夠聽到。

肖然平靜了一下心情，靜靜地來到了搶救室的門口，這裏曾經是他戰鬥的地方，在這裏他曾經健步如飛，在這裏他曾經自信而準確的做著每一次治療，在這裏他曾經挽救了一個又一個生命，而現在望著這曾經屬於他的地方，卻無法如以前一般自如，步履顯得異常沈重。

肖然倚著搶救室的大門，望著穿梭進出一個個搶救單元的熟悉背影，心中似乎被什麽刺了一下，眼眶酸酸的。搶救室裏的醫生護士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著自己手上的工作，就連擦肩而過的人都沒有能分辨出是誰，更不要說門口倚著的肖然。

肖然望著這熟悉的一切，腦海中雖然習慣的顯出一串串搶救的指令，可自己靈魂和身體卻似乎游離於這整個空間之外，這裏的一切突然對自己來說陌生了起來。

肖然身體輕微顫動著，好像要走進這熟悉的房間，可那一步卻始終沒有邁出去，他的內心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感覺，似乎是背叛。這種感覺從他離開急診科的那一天，就開始一直左右著他的思想。雖然肖然明白自己離開急診科的無奈與痛苦，或者說從心底裏他根本就不願自己放棄這個一直以來就認為最為神聖的崗位，但是，自己始終還是背叛了這個崗位。即使自己的離開不會對這個熟悉的地方造成任何影響，即使自己對於這個地方來說也許只是個過客，隨著新人的到來會被時間淡忘，自己的心也好像隨著離開變得對什麽都漫不經心起來，可是，他自己深深明白在內心裏的對於急診的那份火熱卻絲毫沒有改變過。

“嗨，肖神，這麽晚了還沒有回家，回娘家來看看嗎？”

熟悉的聲音把肖然從沈思中喚醒，“肖神”這個稱呼雖然沿用自學生時代，可也代表著急診科裏同仁對於他面對什麽事兒都能游刃有餘，面對什麽情況都能保持著微笑的一種肯定，也是大家對他為急診科立下汗馬功勞的一種愛稱，可是這個愛稱自己似乎很久沒有聽到過了。

肖然回過頭，看著身後那張充滿疲憊卻又一直保持著昂揚鬥志的臉，熟悉而又親切。梁滇仁，一個和肖然一同經歷了六年大學的同學，更是一起在急診科戰鬥了十餘年的戰友。他們彼此熟悉，盡管然彼此內外分科不同，但是配合默契，一個眼神的傳遞就能通透彼此的想法和心理。

“老梁，是你啊，怎麽不忙了？”

雖然和肖然一樣，梁滇仁也只是剛剛四十的人，但是“老梁”這個稱呼卻是他們在十餘年前在大學時就已經形成的特殊稱謂，這裏面包含著信任和友誼。

“哪能啊，只不過是這一陣忙過去了，一定還有更大的風雨等著我們呢，這你還不清楚嗎？不過趁著沒事，咱倆聊聊？也好久沒見了。”

盡管是趁著工作的間隙，梁滇仁也不敢遠離，拉著肖然來到了急診科側門外，掏出一根煙遞給了他。煙的價值並不高，甚至可以說是比較低檔次的。肖然接過煙，看著熟悉的牌子，這是他在急診科的時候常吸的煙。急診科的人辦事風格獨特，連追求的煙似乎也透著一種獨特的味道，他們只是單純的在乎這是煙，能在吞吐之間給自己煩亂的工作狀態帶來些許安寧，這樣就足夠了，並需要不在乎煙的價值和味道。

“怎麽樣？怎麽急診還和以前一樣忙嗎？你血壓的問題可要註意啊，也應該適當的放松放松了。”

老朋友之間的關心還是一如既往，並沒有因為分別而有些許陌生。梁滇仁的那次心肌梗死著實嚇住了大家，如果不是事發湊巧，肖然真的不知道會面對怎樣的後果。而且他現在還出現了出現高血壓，雖然長期規律服用降壓藥物，但是並不理想，低壓持續在一百左右，這可是會對心臟造成更大的影響。很多時候，作為醫生，梁滇仁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如今的高血壓和曾經的心肌梗死與急診科長期的高強度精神壓力的工作環境是密不可分的，自己又能怎麽樣呢，放棄急診科嗎？自己似乎做不到肖然那樣的瀟灑，或許那也本不是什麽人都能承受的瀟灑。

“沒事兒，別擔心了，我自己心裏有數，再說老狼他們不是也一樣嗎？在急診科這樣的環境，誰能沒有點病根呢，是不？”

聽著梁滇仁的話，肖然無奈的搖了搖頭，這些也的確是事實。急診科高強度的工作和高度緊張的心理讓每個人都處在病痛的折磨之中。梁滇仁口中的老狼是同在急診科的郎震，是和肖然他們一同進入急診科工作，還有嚴俊、許華，同樣都是急診科重要的中堅力量。而且，同樣因為急診科的勞累，在他們的身上留下了烙印，高血壓、頸椎病、腰椎間盤突出、胃腸炎和冠心病等，屢見不鮮，而大家都在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堅守，只為了那一份孔雀藍的信念，只為了那一份心中的守護，沒有人願意因為病痛放棄急診，也許只有肖然是個例外，至少，肖然這麽認為，而那份因此產生的負罪感壓得他喘息困難。

“你呢？最近怎麽樣了？好久沒來科室了吧？”

梁滇仁的話不僅又一次讓肖然陷入了沈思，梁滇仁不知道，這一句看似只是老友間普通的關心問候，卻讓肖然深埋在心中不願觸及的那份擔憂和恐懼又一次滋生了起來，雖然肖然在這個問題上始終在回避，在淡化，在輕視，這樣才能讓他的心理變得輕松起來，可是有些東西卻是無法淡化的，就好像他心中對急診的那份牽掛。

“我啊，還挺好的啊。不過可能的確離開的有些太久了，咱們科裏好像多了很多新的面孔啊。”

肖然試圖轉移著話題，不願和朋友們談及這個話題，也許只是單純不想虧欠太多朋友的牽掛。望著急診科裏不斷穿梭著地醫護人員，凝視著那些自己陌生而有稚嫩的面孔。

“是啊，急診科裏有些老師們對於繁重的工作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了，不補充點新鮮血液不行啊。”

梁滇仁吸了一口煙，在煙霧在口腔的吞吐中回過頭去，望著那些充滿鬥志的年輕身影感嘆著。是啊，歲月不饒人，想想自己剛到科室的時候，那些老師們都已經四十多歲了，如今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又已經拖著蹣跚而疲累的身軀為急診科貢獻了十餘年的時間了，年近六十的他們也是該歇歇了。

“一直喊別人老師，現在估計急診科裏絕大部分人都該喊你梁老師了，感覺是不是挺自豪的？”

煙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肖然的心情似乎隨之變得輕松起來，回覆本性的他又開始調侃起自己的哥們兒。

“自豪？你試試，這些小家夥們可不像我們當年那麽簡單，他們的知識更新很快，別看整天跟在你後面叫老師，說不定什麽時候一不小心就被問住了，那可就糗大了。”

梁滇仁似乎一陣不寒而栗，看來這些新人的確給他帶來了很多麻煩，也許並不單純是問的問題太刁鉆了，似乎還有別的什麽，肖然從梁滇仁的眼中讀出了一絲無奈。

“有什麽可糗的？人都有不會的時候，再說了你也確實該頂上去了，還能讓老師們一直頂著。”

站在老同學的立場上，肖然已經記不清楚這是第幾次勸他了，不過好像每次的結果都並不理想，除了自己浪費口舌之外，在梁滇仁的身上似乎並沒有留下什麽痕跡。

“我還是想當學生，那多舒服啊！”

望著梁滇仁一說起當學生就一副享受的樣子，肖然不禁搖搖頭笑了。作為多年並肩作戰的同學和戰友，他對梁滇仁的了解之深科裏無人能及，論醫療水平來說，梁滇仁絕對沒話說，鎮定沈穩的個性也讓他在醫生這個行業中如魚得水，可是就是這種一副不願挑重擔的懶散，在領導心裏他一直都是不被重用的對象。不過，這也許就是與世無爭的他更願意面對的，當官或者重任也許才是對他最大的束縛。

“是啊，當學生的確頂舒服的，我也懷念那個時候。”

肖然深吸了一口煙，臉上露出莫名的微笑，望著吞吐煙霧中那些對於急診科來說還屬於稚嫩的身影，自己的思緒似乎回到了剛到急診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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