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三月執拗地覺得她是在媽媽趙巧銀出事之後一下子長大的，雖然，參與過邵三月成長的甲乙丙丁都會說上這麽一句——三月從小就是個人精！她對這些評價不置一詞，因為她對這些論調半是讚同的，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接到舅舅舅媽的電話，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天果然還是來了。她看了看在在陽臺觀風的成向陽，對舅舅說：“我馬上回去。”

小縣城還是一如既往的灰色頹唐，臟亂窮。它所隸屬的市區W市前五年都開了私人飛機場，小縣城現在卻連火車線路都沒有開通。邵三月只能選擇坐市客車站的大巴回P縣，大巴司機十分雞賊，按規定，座位坐滿了，車輛上再不許載別的乘客，他避開了市中心嚴格的審查，在高速公路前又拉上幾個客人。

一個臉黑黑的瘦弱女人從邵三月腿底下抽出折疊小馬甲，斜靠著看雜志的邵三月發掘這女人一直在盯著自己看，被盯得不自在的她回了一個眼神。這女人哂然一笑，頭轉過去了。憑著這種笑意，邵三月倒是認出了她，全天下只有這個人的這種笑是習性所致不帶惡意的。

“請問，你是叫桑青嗎？”邵三月手把頭發別到耳後，探問了一句。被探問的女人這才放松下來，回神說：“你更漂亮了，我都不敢認。”邵三月拿出她一貫的做派，笑笑說：“哪裏，哪裏，大家變化都不小。”說完驚覺二人這般客套，話頭戛然而止。她們兩連同過路街的小夥伴們都是一起長大，從十六歲搬走起算，她們也不過四年多沒見，生分如此。

大巴轉彎的時候，晃了一下，司機師傅開太快了。桑青扶了扶腰，半是羨慕半是打量的對邵三月說：“大幾了？”邵三月忙不疊回，“大二，快大三了！”桑青溫柔地笑了笑，語氣平和，“生活費多嗎？”雖一頭霧水，邵三月還是禮貌地回答道：“還成吧！”她的生活費比那兩年多得多，這實情說出來萬人鄙視，這些錢不是從爸爸跟他老婆那兒拿的，也不是舅舅舅媽給的，完全是成向陽的手筆。

“那就好，你多呆上兩天吧，後天我結婚！記得來上禮啊！”桑青的語調明顯輕快起來。邵三月有些好奇，問了一句：“太早了吧？”桑青擰了她手臂一下，笑說：“對你們這種學生，是早了點，對於我們，正好領證了。”

“你這次回家幹嘛？”聽到桑青的詢問，邵三月頭偏了一下，眼神低低地掃著腳，回答說：“我來送我媽最後一程。”聽到理由的桑青有那麽一兩秒的沈默，邵三月聽見她說：“不管怎樣，我結婚，你還是來吧！”邵三月感激她沒嫌棄自己身上帶有的晦氣，笑笑後答覆：“就算人不到禮也要到的。”

車子很快到了P縣郊區。邵三月目送桑青奔向她的老公，桑青的老公長得很壯實，邵三月猜他一定不控制身材，年紀不大肚子老大，當他臂膀摟緊桑青細弱的腰肢，邵三月都會覺得稍一用力就把這腰折斷了。桑青臨別前對她指了指眼角，說了聲：“你的眼睛，感覺不是太精神。”邵三月這才從包裏掏出鏡子照了照，眼圈紅得厲害，忙用刷子刷了一圈眼影。出了站口，邵三月才發現舅舅在外面等著她。

時間是公平的，每個人幾乎都有變化，舅舅高大的身影感覺像縮了水短了一截兒，皺紋越來越多，頭發倒是烏黑油亮。邵三月親熱地撲過去，舅舅急急忙說：“松開松開，大姑娘了，像什麽話？”樣貌變遷，本性不變，舅舅還是那麽嚴肅莊重。她像個跟屁蟲一樣背著手跟在提著行李箱的舅舅身後，打趣說：“舅，你染發啦？”

中老年男子趙巧正呵呵笑笑，說：“不染不行啊！老了！再說也便宜，咱們家樓下的那個發廊染個發才20塊錢，都快比理發便宜了。”邵三那月隨他上了車，還是記憶裏那輛破舊的面包車，關上車門，回憶一幕幕上演，一晃好多年。

邵三月吸了一下鼻子，認真地說：“舅，別怕花錢了，我快畢業了，到時候掙大錢養你跟舅媽。”趙巧正咳了咳，拒絕這個話題，“你別操心我，趕緊把你那兩年的書念完，我就什麽心也不操了。”每個愛她的人皆為了她活，為她掏心掏肺為她竭盡全力，她好像一位孤獨的皇帝，眼睜睜地看著幫她創建王朝的功臣親信一個個功成身退的離場。

進殯儀前，邵三月猶豫了很久，她剛邁進一步又轉身出去了。一個喪失母親的女兒需要情緒緩和，她只是心揪得生疼，眼淚並沒有從眼眶中流出，無法昭告天下她的難過。舅舅的眼淚早已麻木的流不出了，四年了，大家都從一開始的盼望趙巧銀蘇醒熬到等一個最終結局，他推了推邵三月的後背，算是把她哄了進去，邵三月對上舅媽那雙死珠一般的眼睛這才痛快流出了眼淚，為了照顧她媽，舅舅舅媽犧牲的夠多了。

床板上的那人僵直躺著，皮膚得到修飾，容貌也有死去之人的體面。旁邊殯儀館的老板幹站著等，邵三月貼在趙巧銀的身上上，這才確認她的心不會再跳動，冷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邵三月摘下手上的那條老鳳祥金鏈子，吃力地往趙巧銀胳膊上套，人死了也僵了擡都擡不起來。“媽，下輩子見，下輩子不要指望男人！”這是邵三月最後的告別。

邵三月從十五歲之後每星期都會按時去謝康渝家拜訪他爸媽，順便給謝康渝插束花。十六歲遠離P縣，邵三月這種貼心的舉措被硬生生扼殺掉，她再沒有專門拜祭過謝康渝，這麽些年，他爸媽恐怕早都忘記了自己的長相。所以臨到頭欲敲門的邵三月有些猶豫。

冥冥中倒是有些感應，謝康渝家的門打開了。謝康渝的媽媽有些發楞，邵三月忙說道：“嗯，我是謝康渝那個同桌。”歷經歲月的人都有個好處，可以看淡曾經天塌下來的大事，人死如燈滅，父母也有權利享受生活。

謝康渝的媽媽喜笑顏開，把那袋垃圾往門外一擱，推著邵三月進門。聽到防盜門的那一聲“啪”，邵三月把花插在了謝康渝排位前。照片裏的謝康渝還是小男孩的模樣，一臉得意地笑，邵三月透過相框的玻璃鏡面看到了自己的臉。二十歲的她已經完全是大人模樣，臉型偏瘦五官更立體，樣貌是年輕的神態已經帶點老氣，她想，她還會變得更老。這就是活著和死亡的區別，謝康渝永遠十五歲。

“三月，你們都長這麽大了。”謝康渝的媽媽溫聲說，邵三月笑笑，心想：“我們？”謝康渝的媽媽拉著她坐下，給她遞上新鮮的水果，解釋說：“那個男孩也常來看康渝，叫馬達吧！就是那年愛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奧，馬達呀！”邵三月嘴上淡淡的，心裏翻江倒海。

馬達還是如斯善良，如同佛祖、上帝等任何被萬物生靈敬奉的諸神，不吝嗇揮灑他的善意，唯獨待她，愛而生怨。對於邵三月來說，馬達的不再聯系就是一種惡，對他倆任意二人的惡。

邵三月的假期請了一個星期，多少也要陪趙巧銀度過頭一個七天，這時間足夠抽出時間參加一場婚禮。她本來打算聽舅舅的勸，不去桑青的婚禮，帶給別人晦氣始終是討嫌的，轉念一想，這麽多年不見，別人的盛情美意何必拒絕，P縣的朋友幾經飄零，又無人可捎禮，去就去，就當喜事沖喪吧！

邵三月到底避著當地人的忌諱，不敢坐的離新人太近，選了最偏最遠的一桌坐下，在場到客繁多，偏生到了她這一桌只坐了四個人，大家互不認得面面相覷，初初開席就有大為尷尬之感。吃開聊開，邵三月竟開始跟這幾個毫不相識的年輕人聊得興致盎然，雖不乏自吹自擂的發言，倒也有閑話家常級別的交心。

背景樂是甜蜜的《今天你要嫁給我》，混著新娘父親的話筒演講，有種炸了腦子的吵鬧感覺。桑青穿著傳統的紅裙褂襖陪西裝革領的新郎四處敬酒，邵三月看在眼裏，突然想到，那年六歲左右的他們，一下子都長大了，時光這頭猛獸在他們的脖頸上套了一個繩索拼命拉他們向前，同時，殘忍的令他們與曾經告別。

邵三月默默地吃碗裏的飯，察覺到百米之外，有人看她。她伸長脖子左望右望，並沒把誰逮個人贓並獲，反倒看到了相隔四五桌吃飯的馬達。馬達的那一桌，坐的滿滿當當盡是舊識，岳武、白智遠、白智靈、徐芳蘭、耗子無一例外都出了席，獨獨少了橙橙。也難怪，不是人人都有和舊友重修舊好的興趣的，吃頓飯的時間損失的都是機會。

忽的，馬達朝向她，淡然而得體的舉起了玻璃杯，玻璃杯裏的透明色是陳年佳釀，是迷魂陣仗。邵三月的心突然酥軟，像鍋裏的煎肉筷子一戳稀巴爛，時光交錯，失了魂的她舉起了手邊的玻璃杯想要一飲而盡，嘴對著背口竟發現杯子裏連白開水都沒倒，面色一窘渾身都是尷尬了。馬達轉身再不看她，邵三月頹喪地往後一傾，一失重倒在一人懷裏，酒水淋了她一身。

“哎！沒事吧！”有人率先她一步開口，是趕忙在桌上扯幾張紙巾給她擦拭衣服的新娘子。桑青說：“也怪我，不聲不響站你背後，我不方便喝酒，馬達剛剛敬我一杯，我只好捧著有酒的杯子跟他表個態度。”邵三月的臉紅了一下，她暗罵自己的自作多情，她與馬達的情分早已在那通沈默的電話之後斷個一幹二凈，哪裏還能等到舉杯相慶再度交心的歷史時刻。《紅樓夢》中“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那一章，寶玉和黛玉一個飲酒一個倒酒，錯過了此生唯一一次喝交杯酒的時刻，馬達和邵三月豪飲對空杯，恰好又是一個兆頭，邵三月深感不詳。

三月王國紀年列表時間停止在2008年。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註定不討喜，其實看成一個少女的成長史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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