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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關於姑姑的話,眼前的這個人便會忍不住失聲痛哭出來。

45.相見歡

“後來, 我還是一直跟著她,出了燕門,來到更遠的漠北草原。”

望著遠方天際慢慢顯露出的魚白, 衛昕悅繼續道, “就算她讓人送我回家, 我也還是會想辦法再半路偷偷跑回去找她。再後來...她該是被我纏得沒辦法了,便幹脆收我為徒,好像只有這樣同我界限分明, 她才能說服自己讓我繼續跟她...那時候的她同我講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為什麽要跟來?其實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偏要如此固執地跟著她...但心裏似乎就是特別想知道...她最終會去何方?是會回去找姑姑,還是會去找姑姑所說的她心中一直藏放著的那個人?亦或是她接下來的餘生都要這樣漫無目的地四處漂泊嗎?我們在草原上游蕩了很多天,看得出師父的內心真的很糾結迷惘,尤其是當她看著我的時候...”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道,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種眼神...她根本就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可我討厭她把我當成另一個人...所以我便扯了塊紗布蒙住了臉。”

說到這時, 她別過臉, 朝我勉強笑了下,“但即使如此,我還是跟著她,每天都會纏著她跟我講一些關於她自己的故事。有時若她吃了酒後心情足夠好的話,會自言自語般地講很久...有時又會陰沈著臉無論我怎麽央求都悶聲不吭,甚至連續好幾個時辰不理我...但我還是會盡可能地阻止她喝酒...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的...師父的身體其實很不好...”她頓了頓, 像似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眸光黯了又黯, 才繼續道, “...而我是直到親眼見到師娘之後,才終是聽了師父的話...心甘情願地回家了...因為...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發自內心笑起來的樣子...其實我至今還是分不清師父到底最愛的是姑姑還是師娘...但我只知道,師父和師娘在一起的時候,笑得是真的開心,而一旦提及到姑姑時...師父便會露出難以言喻的悲傷神情。”

她忽凝眸盯著我問道,“林慕,你說...究竟何為世間情愛?”

我慢慢闔上了足足能塞下兩個雞蛋的嘴巴,伸手撓了撓後腦勺,訥訥地道,“這...這我也不知道啊。”

她的這個問題...我實在是無法為她解惑啊...

曾經的我,一度以為...情愛無非就是你情我願花前月下執子之手永以為好...愛到極處了也頂多頂多再加一個死生契闊...

可是聽了師父、太後和昕悅的故事後,原本簡單的情愛一下子變得錯綜覆雜了——它好像隱藏在一個又一個自欺欺人的面具下,而真面目從不輕易露於人前。

想到這裏,我竟也不禁皺起眉長長嘆了口氣,心中百感交集,一時無言。

感覺不過一晚之間,自己的心境好像也滄桑了不少。

衛昕悅瞧著我這般‘少年初知愁滋味’的模樣,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接著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年紀輕輕的皺什麽眉頭嘆什麽氣啊。”她一邊像摸小動物一樣伸掌揉開了我鎖起來的眉心,一邊似笑非笑地道,“你知道嗎,其實我就是在回家的途中,路經青州的時候遇見你的。”

沒想到在這麽個跌宕起伏纏綿曲折的故事最後...居然能扯到了我這個小人物身上。我有些意外地道,“原來就是那個時候啊!緣分啊!”

“是阿,我上次就跟你講過的,咱們的確是有緣的。”她朝我眨了眨眼前,清亮亮的眸子裏泛著暖人的光,竟令我微微有些晃神。

昕悅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半晌,我忽然腦中閃過了什麽,直直盯著她至多只能稱之為清秀的臉龐,伸手比劃道,“等等...不對啊...你方才說師父覺得你長得像你姑姑..其實我先前也聽過人們說你容貌肖似太後娘娘...可現在看起來...你似乎並不是很像...像...”

她歪了歪頭,語氣平淡地打斷道,“是阿,我近兩三年越長越難看了,你想說我現在看起來根本不像太後,就是個醜姑娘對吧?”

“不不不!”我忙連連搖手,解釋道,“就算不像太後,你也是很漂亮的!況且我覺得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心靈美嘛,比如你這麽善良溫柔的,就是極美的。”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恬不知恥地加了一句,“再比如我這樣的...咳...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也挺美的。”

此話一出,立即逗得昕悅笑的是花枝亂顫,笑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梁。

“你真可愛,小慕兒。”她彎起眼角,又伸手摸了摸我有些漲紅的臉頰,忽然有些意味深長地道,“既然我被你誇得那麽好,那不如娶我罷?”

“啊?”我先呆了片刻,隨後也挑起眉毛,半開起玩笑,“好啊,若我是男子,肯定娶你。可惜啊...”

“那有什麽可惜的,我並不介意男女。”她輕描淡寫地接話道。

“咳..”我被她這番極隨意的驚世駭俗的言辭給生生嗆了一下,我想她一定是被師父影響的太深了,便道,“終生大事,還是要慎重些...女孩子得找個值得托付的人啊...昕悅你人這麽好...我相信一定能...”

“好了,又開始瞎操心了。我開個玩笑罷了,你不必如此當真。”她斂了笑容生硬地打斷了我,聲音似乎明顯冷了幾分。

我有些忐忑地望著她,“昕悅,是我方才說錯什麽話了嗎?你可別生氣啊。”

“你多慮了,無緣無故的我生哪門子氣?”她款款站了起來,望著徐徐升起的曦陽,落下一句,“好了,天都亮了,就先說到這吧,你我趕緊各自回去罷。今日薛相大殮,你堂堂瑞王可不要缺席。”

“哦...”多虧了她提醒,不然我肯定回殿後便倒頭大睡了。

盯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忽然腦中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又喊道,“昕悅,等等!”

她腳步一頓,回頭看我,一瞬不瞬。

“對了...你的那個...那個冀州的意中人呢?”我突然想到昕悅之前跟我提過的,她的意中人要從宮中搶回她的,聽她說了那麽多關於師父的事...我都差點忘記了她後面也有了兩情相悅的意中人了。

不想她卻大大地白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道,“死了。”

我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許久,然後雙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節哀順變’。

怪不得昕悅會說出這種讓我娶她的胡話...想必是師父這邊的挫敗再加上她意中人的去世...看來對她打擊真的很大啊。

唉,明明是個多麽好的姑娘啊...怎麽就如此情路坎坷呢...

我不禁為她感到扼腕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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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剛好是燕山侯薛義薨的第七日,輟朝一天,皇上和太後領著朝中重臣前往燕山侯府邸祭奠薛義。

薛相是個大忠臣,這是我小時候就有所耳聞的。

平亂,懲貪,治水,賑災,掃寇...我知道有許多大好事都是這位燕山侯為民主張的。

這樣的好官,失之,實乃我朝之損也。

披著素衣走進靈堂後,原本瑞王身份的我只需稍稍躬身向薛相遺體以表哀思之情便可,但我還是走上前端正地跪了下來,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下紅著眼眶給薛相磕了三個頭。

唉,滿朝文武看起來都在假惺惺地難過,就讓我替天下百姓好好拜一拜這位大人罷。

不知是不是錯覺,待我起身後,我覺得許多人瞧我的目光都多了幾分別有深意。

就連一直寡言的皇上都耐人尋味地開口道了句,“朕還以為瑞王入宮以來並不曾同薛相打過照面,如今看來倒是私交頗深啊。”

我一楞,一時不解皇上為何這麽說,但他的語氣格外令人不舒服,就好像我做了什麽偷雞摸狗的事一般。

滿朝文武都等著在看我的好戲。

我看見冷太後蹙了蹙眉似要開口替我講話時,一個單薄的身影先一步走到我身旁。

是慕容盈。

她也朝薛相的遺體穩穩地跪了下來,彎腰深深一拜。

我的心一拎,因為瞧見皇上的臉色一下子就沈了下來,龍袍下的拳頭緊了幾分。

雖然明知道皇上總不至於當眾發難於她,但我還是忍不住微微側身擋在了她的前面,額前甚至有些緊張地滲出了冷汗。

冷太後開口道,“薛相乃國之棟梁,為我大燕殫精竭慮操勞一生,這份忠誠,王公亦可拜謝之,皇上何必多慮。”

皇帝的目光掃過太後又掠過慕容盈,冷笑了一聲,“既然太後和公主都如此了,朕又還有什麽好多慮的?”說完,便驀然甩袖離開了靈堂。

皇帝走後,大臣們自然也都喏喏退出。

我擦了擦額前的汗漬,有些感激地對慕容盈低聲道,“方才謝謝你了。”

“別自作多情,我又不是為你。”她也轉身走了出去,不溫不火地道,“薛伯伯是父皇的人,小時候也曾照顧過我,如今逝者已矣,我拜他本是應該的。”

自從打連雲寺回宮後,我就再沒見過她。雖然只隔了幾日,但卻莫名有點想她。

今天能再見,其實我心裏還挺高興的。不過不知道為何,她此刻卻是一副全然不想搭理我的模樣...哎,也不知是我哪裏又惹到她了。

走至一片嘩然的前堂,立刻能體會薛家人的不容易,明明心中已經悲痛不已,面上還要強顏歡笑招待前來吊唁的君臣們。遠遠望見也許久不曾見到的悍婦薛梓楠,沒想到她竟一下子消瘦了那麽多,如今穿著一身白布麻衣孝服站在門口,活像個紙片人。

楊忠走上前,紅著眼眶摸了摸她的頭,像似在安慰她。

只見她身子晃了晃,似乎終於承受不住,竟暈倒在楊忠懷中,場面登時更加混亂。

慕容盈麻木地看著這一切,似乎對她的未婚夫抱著其他女子的那一幕也熟視無睹的樣子,兀自快步走出了前堂,來到了薛府的庭院內。

我遲疑了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因為薛家千金的突然暈厥,原本守在庭院裏的侍衛也都沖了過去,此時庭院空空,只有我和她一前一後地走著。反正她雖然沒搭理我,但也沒有趕我走的意思。

來到一處種著一株高大榕樹的墻角,她終是停下腳步,將素衣脫下疊放在墻角,然後轉身對我說,“你蹲下。”

我這次聰明了,自然知道她是想上樹,忙下意識地伸手交叉護住自己的雙肩,“你要幹嘛?不會又想掏鳥蛋罷?”

“我要出去。”她道。

“那幹嘛不走正門出去...”話未說完,我便已幡然明白,守在薛府門口的那些皇家侍衛怎麽會放她出去呢。

“那你要出去幹嘛?”我又問道。

“你廢話好多。”她冷聲道,“你就說幫不幫我罷。”

我握緊了拳頭,盯著她,然後極沒出息地吐出一個‘幫’字。

初春乍暖,比之先前的風雪天,她穿得更少了。

當她提著微長的裙擺踩上我的肩膀的時候,我無意中伸手一摸,意外地摸到了她腳背上一片光潔如凝脂般的肌膚。

她有些羞惱地又踩了我一下,低頭輕喝道,“餵!別毛手毛腳的!”

“哎呦...那麽兇...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吐了吐舌頭,不禁也擡起頭看她,初春的陽光從枝葉的縫隙間灑落下來,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的臉上居然染著一層薄薄的紅暈。這種猝不及防的美麗害羞的姿態直撞入我心,令我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看什麽看!?”她更加羞惱地踩了我一腳,然後直接放下了裙擺,剛好遮蓋在了我的眼睛上。

柔軟。朦朧。

我眼前的一切一下子全都變成了無比旖旎的淺紅色,就連近在咫尺的樹幹都變得暧昧不清。

我覺得有些難以呼吸,一顆心砰砰跳得飛快。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對她出現如此不尋常的感覺了...這種感覺好像是我站在一扇門前...門縫中透出了金色溫暖的光芒,我知道裏面有什麽在吸引著我...可卻不敢輕易推開。

我慢慢扶著樹幹站了起來,這份令人窒息的朦朧感也漸漸褪去,我擡眸望著她順著粗實的樹枝小心地爬上了墻頭,然後望著墻的另一頭地面,露出了一絲為難的神情。

忽然心口一熱,腦子還沒怎麽反應過來,身體已經非常熟練地也攀上了高枝。

我爬到她的身邊,往下一望,也不禁倒吸了口氣,“確實好高啊...貿然跳下去估計八成得瘸,這麽危險..我看咱們不如回去罷?”

我這個人吧,面對危險...第一反應...自然是退縮...畢竟是個小人物嘛。

“你先下去。”她白了我一眼,似乎連那句經常掛在口中的‘你還是不是個男人’都懶得說了。

“我也沒法下去啊...這麽...”我‘高’字還沒說出口,她竟伸手一把將我往墻下推。

我來不及大叫,本以為自己定會摔個頭破血流,不想身體居然自己靈活地借壁撐了下力,雖然落地時還是沒站穩,摔了個四腳朝天,但卻沒有大礙。

“餵!你...你是想要我的命嗎?”我揉著屁股狼狽地站了起來,氣得夠嗆,瞪著她低吼。

“怎麽會?聽說瑞王殿下每晚都與人在樹上習武練功不是嗎?我想這點高度自然也是難不倒你的。”她勾起唇,似笑非笑道。

我一楞,剛想開口問她是怎麽知道的,便聽她一字一字地道,“阿歸,你這次可要接穩了。”

瞳仁猛地一縮,我看見風吹過她的耳際,剎那間青絲曼舞裙袂翩飛,她像一只漂亮的蝴蝶朝我振翅飛來。而我,除了張開雙臂,腦中一片空白。

春日的陽光溫煦,照在身上,柔綿溫軟。

這就是我抱著她的感覺。

忽然覺得天氣真好。

冬天,已經過去了罷。山野上應該開滿了鮮花罷,深深淺淺,如同上元絕艷的煙火,在我心底絢爛地蔓延開來。

我不自覺地摟緊了她。

然而下一瞬,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她不是蝴蝶,而是刺猬。

腳上忽然一痛,低頭一看,她正用力踩著我,雖然臉上掛著笑。

“抱夠了沒有?”她眼睛在我臉上一掠。

我慌忙松開了手,竟不敢同她直視,臉頰忽熱熱地燒了起來,一直燒到了耳根脖子。

“我...”

我覺得很難為情,剛想說些什麽,卻見慕容盈臉色一變,拉著我的手就跑。

“什麽人在那?!站住!”

我極快地回眸一看,瞧見兩名侍衛拔刀沖了過來。

“別追!是我!我是瑞王!”我連忙大喊道。

慕容盈無語地瞪了我一眼,終是忍不住啐道,“瞧你這點出息!”

但那兩名侍衛看清我之後,的確停了下來,有些茫然地互相看了一眼,恐怕是在心裏想著是要先追我還是先回去稟報皇上太後。

但無論如何,這點時間已經足夠我和慕容盈跑進一片擁擠的人流中,要想再抓住我們怕是沒那麽容易了。

忽然覺得心中莫名的雀躍,我反手握緊了她,情不自禁地笑道,“哈哈,咱們這樣,像不像一對私奔的...”脫口說了一半,感受到她的手在我掌心一僵,猛然意識到自己又唐突了,慌忙放開了她的手,有些尷尬無措地望著她。

她倒只是瞥了我一眼,沒有說話,默默低著頭走在人群中。

我走在她的身後,盯著她露出的雪白後頸有些出神。

走著走著,她忽然腳步一頓,我差點撞到她。

她回頭看我,咬了下唇,帶著有些無奈的口吻問道,“你總是走在我身後幹嘛?”

“哦!”我先是一楞,然後才意識到她是在示意我走到她邊上去,便很雀躍地走上前與她並肩而行。

不知道她要去哪,一路上,我時不時地偷偷看她,心裏不知怎的就變得柔軟起來。

我知道那個地方有一扇門,從縫隙裏滲透出吸引人的金色溫暖光芒。

但...還是等等罷..先不急著推開它。

現在的我,只是將臉頰貼在了那扇門上,隔著門扉感受裏面若有若無如夢如幻的幽涼溫度。

但我隱隱覺得,或許這樣的距離,就是最好的。

46.春分日

一日風露, 杏花如雪。

我和慕容盈擠在紛紛外出踏春的人群中, 望著禦街兩側的滿樹杏花開得異樣熱鬧,望著小孩子正蹲在地上互相比賽著誰‘豎蛋’的時間更長,望著小販們倚樹設攤、剪了五色彩紙粘在花枝上...才驚覺原來已到了春分時節。

回想自己入宮以來,似乎也沒做過什麽,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捱過了一冬。

時光,走得可真快...

當我偷瞄慕容盈的時候, 也驟然發現...自己好像長得比她高了那麽一點。

正有些小得意時, 忽有人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肩, 她腳下趔趄了一下, 我忙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不知是不是一直叫梁九送的藥還是有點效用, 她的掌心摸起來終於不再像冰一般冷, 而是溫暖柔軟的觸感了。令我有些不舍得松手。

春天是這樣猝不及防的到來,伴隨著一記說不出道不明的怦然心動。

她擡眸望了我一眼, 不落痕跡地掙開了我的手,什麽話也沒說, 繼續走。

見她如此,心裏未免有些說不出的小失落, 但也沒太在意, 快步跟上她。

春分花朝時節, 走在街上的女子發間皆貼花插柳, 十分好看。

忽然也很想摘下一朵, 插在她烏黑的發間。

但一想到上次她故意支開我去折花不辭而別的事, 心中登時一滯, 不由得打消了這念頭。

我們走出人聲鼎沸的鬧市後,車水馬龍皆甩至身後,人行漸稀。

又行了一段路,遠遠瞧見一處頗有氣勢的青瓦朱墻,看樣子像是某位朝臣的府邸。

逃出薛府後,我就再沒問過她要去哪,反正不管她去哪,我都是要跟著的。

因為...其實我已經不記得回去的路了。

走近那處府邸,雖見是朱門高墻,清凈肅穆,但未見一名守衛,也無掛任何牌匾,正門前還拴著一把斑駁的鎖。

慕容盈站定後,開口道,“你可知這是何處?”

入宮以來,我略懂了一些朝中禮數和規矩,望著門前長階和兩側的麒麟瑞獸,我喃喃道,“不會是王府罷?”

她默然點了點頭。

“不會是要賜給我的王府罷?”我想著朝中也沒有別的王爺了,便隨口道。

她白了我一眼,“你想的倒美。”

我吐了吐舌頭,“不過這麽偏遠的王府,就算要送給我我還不要哩,還是宮裏好...有...”我本想脫口說出‘有你在’,但深感不妥,又想改口說‘有太後和泠妹在’,更覺不妥...所以思量了下,還是改成,“有大家在,熱鬧一些。”

“是嗎?你覺得宮裏很熱鬧嗎?”她瞥了我一眼,眸中又泛起幾分許久未現的幽涼之色。

沒等我回答,她微微仰起頭,望著眼前這座不知名的王府,靜靜地道,“這裏是襄王府,我以前的家。”

我一楞,猛然想到了師父的故事。

難以釋懷的困惑再次襲了上來:如果女扮男裝的師父真的就是翎帝,是襄王,是昭帝的七殿下...那麽慕容盈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公主?

“你就是在這裏長大的嗎?”忽然想再多了解她一些。

“是啊。”她伸手指著一旁的瑞獸,“瞧見門前那頭石麒麟了嗎,我從前總是坐在它背上等人。”

“等誰?”

“還能是誰...等這座王府的主人,我的父王。”

慕容盈美眸一瞇,有一瞬間仿佛看見年幼的自己賭氣般地騎在石麒麟的背上,非要等父王溫言軟語的千哄萬哄一番才會願意被她抱下來。

那時的自己...只是想父王多在自己身上花點時間,多陪陪自己,多抱抱自己...

可惜...像父王那樣的人,或許是註定無法陪伴誰太久的...

“自皇上登基後,下旨鎖了這裏,我便沒再回來過。今日祭奠薛大人,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父皇...薛伯伯也走了...和父皇有關系的人又少了一個...我忽然有點想來這個地方看看...”

她慢慢走上前,伸手摸上那把斑駁的鎖,回眸對著我笑,“阿歸,你知道嗎?不知道為什麽,自從我遇見了你之後,我便老是夢見父皇。就在昨日,我還夢見父王好像沒死,好像就在襄王府裏...”

我呆呆地望著她,不知為何覺得她唇邊的笑有些詭異,心裏正有些矛盾著該不該把師父還活著的事告訴她,忽見她眸中像似閃過某種陰澀的光,然後惡狠狠地道,“如果真的沒死..我這次絕對會親手送她走!”

我大吃一驚,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這麽..這麽恨你自己的父王?”

她沒有回答,放下手中的鎖,對我笑得更加甜膩詭異,“阿歸,看來我們又要翻墻了。”

我下意識地一捂屁股,忙走上前,拔下自己金冠上的細笄,想都沒想就在那把舊鎖上搗騰了一番,終是開了。

我一擦額前的汗,長籲了一口氣,看來我的屁股該是保住了。

說來慚愧,這開鎖的技能還是我險中學會的。

記得我約摸是在十歲的時候,曾有一次和娘親在漂泊的途中走散了。結果我被一幫專門販賣小孩的歹人抓住,和其他三五名臟兮兮的流浪小孩像牲畜一般關在木籠子裏。那個木籠子上就是栓了一把鎖,當夜我是趁著守衛睡著後,從發間摸出最後一根未被搜出的短針,在那鎖上摸索。幸好,我該就是天生的用針高手,開鎖這事也有點無師自通,不到半柱香我就解開了那鎖,便帶著其他孩子逃了出去。當時記得沒跑幾步就被那幫人發覺,罵罵咧咧地拎棍追捕我們,還是一名蒙面的黑衣人從天而降救了我們...不過那個蒙面人也真是個怪人,因為救了我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打暈我。所幸,醒來的時候我那粗心的娘親總算是找到了我...

“喲,看不出來,你還會這一手。”

我正想著,慕容盈環起手臂,勾著笑瞧著我道,“堂堂瑞王,不僅會上樹,還會開鎖,看來瑞王倒是個天生擅長偷香竊玉的好手。”

我臉皮一紅,忙道,“不是的!我這都是情勢所逼...被迫學會的..你聽我解釋...”

“好了。不過同你開玩笑罷了。”她上前用力推開門,漫不經心地斜了我一眼,“你這小身板,怕是有賊心也沒賊膽。”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踏了進去。

我呆呆地在門口佇立了良久,才心有不甘地在她背後大聲喊道,“餵!慕容盈!你把話說清楚,我這身板有什麽問題?!至少我現在比你高了!”

我嚷嚷著追上她,但沒發現,這其實是我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喚她的名諱。

繞過一處假山,穿過月亮門,跟著她踏入一處種滿梨樹的庭院,我忽一怔。

這個地方...

原來是這裏...

這裏,就是我第一次蘇醒過來時,遇見師父和那紅衣女子的地方。現在想來,那紅衣女子應該就是昕悅口中的師娘,也就是那位漠北女王了。

我偷偷去瞄正望著院中梨樹發呆的慕容盈,不禁心道,你的夢未免也太巧了點罷...

那時的我全然不懂,其實所有看似巧合的背後,若真去刨根究底,竟都是人為之因。

我站到她的身邊,午後的清風拂動滿樹梨花和她薄涼的衣料,在一瞬吹覆於我面頰之上,令人有些神情怔忡,也忘記了要繼續同她拌嘴。

她渾然未覺我臉上慢慢融化的表情,忽然閉上眼睛說道,“父皇的氣息,很濃烈。”

我眼皮一跳,以為她看到了師父,忙左右環顧,“在哪裏?!”

“我指的是這些梨花的味道。”她擡眼瞧我,“你反應那麽大作什麽?”

我開始懊惱自己的一驚一乍,但方才在門前看到她如此恨師父的模樣,我的確是有點害怕讓她知曉師父還活著,更不敢想象這兩人相見的後果。

半晌,我只好幹笑著回道,“我...我不是怕鬼嗎...”

她笑了下,“放心,這世上沒有鬼的。”

她頓了頓,盯著我,忽目光淩厲了起來,“若說有,也是人心中有鬼。阿歸,你有沒有事情瞞著我?”

我一驚,有些心虛地想避開和她對視的眼睛。忽然間我瞥見月亮門的地上有兩團黑色的影子。一開始我以為是樹影,可猛然發覺那本並未種樹,又看見其中一道影子慢慢有了變化,像似舉起了什麽...

“你說話啊!告訴你,我此生最討厭有人騙我!”慕容盈見我呆呆瞧著她的方向,卻不講話,語氣未免惡劣了起來。

而我根本沒法回答,瞳仁一縮,大叫著猛地撲倒了她,“小心!”

‘嗖’的一聲利響,幾乎是擦著我的金冠沒入了身後的樹幹。

枝幹搖動,梨花陡然飄落,便如一場好雪般,架著穆穆春風,紛飛而下,落得我和慕容盈滿頭皆是。

但我絲毫沒有心情觀賞這副難得如畫的好景,幾乎是抱著慕容盈又就地狼狽地打了兩個滾,近乎本能地躲過黑影朝地上射的兩箭。

三箭未成,那兩個黑影刺客終於現了身,是兩名拿著弩蒙著面的黑衣人。

我暗叫了聲要死,看樣子是和上次那個要刺殺慕容盈的黑衣人是同一撥人。

我好想問問這姑奶奶到底都得罪了誰啊?!為什麽非殺她不可啊?!

但現在真不是時候,除了拼命逃跑,我沒有精力開口再多收一個字。

這時候,師父和昕悅每晚監督我練習的逃跑術終於派上點用場,我拽著慕容盈靈活的穿梭在梨樹間,楞是傻人有傻福般地避開了好幾只箭。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師父喜歡種梨樹這個癖好真的是太英明了!

但我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沿著花廊跑到盡頭時,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愚蠢。

我不是上次就嘗試過的麽...這是條死路,除了池塘...連處翻墻的地方都沒有。

“這下你打算怎麽辦?”她香汗淋漓地望著我。

“我跟他們...跟他們...”

我紅著眼眶,顫抖地握緊了慕容盈的手,“談談?”

慕容盈身子晃了晃,露出了想先一步掐死我的眼神。

而那兩個黑衣人已經追了上來,見我們無路可退了,慢慢放緩了腳步。

“這池塘是通外面的。”慕容盈唇角微動,“但是...”

但是啥啊!都這個關頭了,她還但是個啥!

我一聽這池塘能通外面,根本沒時間聽她講完什麽但是,便用力拽著她一起跌進池中。

雖然是春天了,但早春的池水還是冰涼刺骨。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冷了,慕容盈一落水就變得有些歇斯底裏,竟開始敵我不分地劈頭蓋臉地打我!有這氣力,早就可以游出好遠了!

我只好忍著痛,憋著氣,攔腰抱住她往前方游去。

撲通,撲通。

我驚恐地回頭一看,那兩個黑衣人竟然也紮進水中,窮追不舍。

然後我低頭一看,登時心中驚恐地幾乎要原地爆炸。

因為慕容盈竟開始慢慢失去知覺,青絲飄拂,整個身體也都開始輕飄飄的。

我沒有時間害怕了!

我卯足了勁,拼命游,拼命游...

別開玩笑了...絕對,絕對,絕對不能因為是我...害死她啊...

短短幾瞬,仿若幾世,只覺得自己要和慕容盈一起死在水下的時候,終於看到了頭頂的光線。

我冒出水面,來不及貪婪地呼吸新鮮空氣,便急急地把慕容盈拖抱到岸上。

我臉色被憋得漲紅,沈重渾濁的喘息著,明顯也呼吸不暢。

我伸手探了一下慕容盈的鼻息,臉色又瞬間變得青白一片,六神無主!

她..沒有呼吸了。

開什麽玩笑...冷靜...林慕...你不是大夫麽..冷靜...

一定可以救活她的!

想到這裏,我頭腦終是清明了點,極快地將她的身子擺平,回憶著爹醫書上搶救溺水之人的法子,一邊用力按著她的胸口,一邊深吸了一口氣就為她送氣。

那兩名黑衣人也爬上了岸,粗粗地喘息著,但也未曾摘下面罩。

兩人看到我對慕容盈做的事之後,忙撐起身子舉起駑朝我踉蹌地走來。

我一瞥之下,才明白了過來...原來...這兩個人是來殺我的...可我卻害了慕容盈。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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