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息凝神, 雙眼死死盯著水鏡中容貌出眾的兩人。慕容煜溫言軟語，誠摯表白, 連帶著我這個旁觀者的心都悸動不已。他身為一國之君, 卻願意為了心愛的女子屈尊降貴, 只為了乞求一個機會。我想，清漪應該是感動的吧。

視線落在清漪身上，清若寒潭的美目有一瞬間的失神，慕容煜臉上的笑意輕輕淺淺，似有若無地掛在嘴邊，仿佛剛才的問話不是在向心愛的姑娘表白, 只是如同談論天氣般稀松平常, 唯有廣袖下緊握的雙手洩露出他此時的緊張。

在我看來不過一呼一吸的功夫, 於慕容煜而言卻如坐針氈, 猶如一個世紀般漫長。在他目不轉睛地註視下，清漪頷首, 唇角的弧度微微勾起，道：“好。”

霎時間，似有一塊小石頭投入平靜無波的水面, 輕聲激蕩，掀起一層層細密的漣漪後, 沈入湖底, 安定心神。

慕容煜的驚喜之色溢於言表，他將清漪微涼的指尖包裹進自己寬厚的手掌，珍而重之, 仿佛手握的是世間唯一的珍寶。

清漪入宮成為順理成章之事，彼時，身為帝王的慕容煜已有八位夫人在側。民間孤女，一夕得幸，眾人對此頗有微詞。八位夫人自是百般刁難，念及自己女兒在後宮的地位，朝中大臣紛紛苦口婆心，使出渾身解數來勸解。

一系列反對措施非但沒能讓慕容煜知難而退，慕容煜堅持一意孤行，為了清漪，冷落其他各宮夫人，眾人方才知道，從前那位玩世不恭，桀驁不馴的帝王這次是動真格了。既威脅不到社稷，便由著他去吧，過不了多久，就會厭倦的。

事實證明，慕容煜對清漪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熱忱，清漪入宮三月，寵冠秦宮。早前的八位夫人本就是為了社稷才娶來充數的，慕容煜甚至連她們的長相都不記得，如今更是連她們的宮門都不曾踏足一步，從前偶爾會去煙花之地尋歡作樂，如今也是再不踏足。

怕清漪久居宮中無聊，慕容煜日日搜羅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給她解悶。這日，秦國的一個屬國進貢了一些奇珍異寶，一下朝，連朝服都來不及換下，慕容煜就指揮著一群小太監將幾個大箱子擡進鳳儀宮的庭院中。

魚貫而入的人群制造出巨大的響動，閑坐在梧桐樹下替一株紫藤花裁枝剪葉的清漪不禁蹙起了遠山似的眉頭。目光所及之處，剛剛完成搬運工作的小太監累得大汗淋漓，氣喘籲籲，腳底下，便是幾個紅蘿木箱。五丈開外，慕容煜眉飛色舞，沖她咧嘴微笑。

她不動聲色地將視線移開，景泰藍花瓶中的紫藤花經過她的修繕，枯枝敗葉已被剪除，惟餘淺紫的花瓣競相爭艷。

慕容煜屏退左右，獻寶似的將一個玉雕美人捧到她面前。小玩意巴掌大小，卻是十分精致，一把瑤琴橫臥美人膝上，美人輕撫琴弦，神情專註，似是陶醉於美妙的琴音中，栩栩如生，果然是舉世罕見的寶貝。

“清漪，這是我請樓國最好的工匠精心雕刻的，你看，這個撫琴的女子像不像你？”

乍一看，女子的五官與清漪如出一轍，只是精致眉目間少了幾分清冷神色，多了幾分柔情。清漪只淡淡瞥了一眼，就將視線移開了。

慕容煜心情極好，笑盈盈道：“他們的手藝的確算得上精妙，不過若要將清漪你的神態舉止完全雕刻出來，也是不可能的。”

他想了想，又狡黠道：“這個玉雕可不能給你，睹物思人，日後上朝的時候，就可以看著它，以解相思之苦。”他撫摸著玉雕溫潤的外壁，愛不釋手，眼睛卻是看著清漪的。

清漪似是思索良久，方擡眉道：“阿煜，你不必如此。”

慕容煜笑臉一僵，微挑起細長的眉，問道：“什麽意思？”

“你從前如何，如今便也如何吧，不用為了我拋棄你原本的習性。”

他放下玉雕，漫不經心地拾起她的一縷青絲，放在指尖把玩，似笑非笑道：“這麽說來，你很了解我的習性，我很高興，說說看，我原本是怎樣的？”

清漪蹙眉，收回自己的發絲，道：“阿煜，你不必如此認真，我隨你進宮，只是因為那個賭局。”

聞言，慕容煜雙唇緊抿，俊秀的臉上浮起一層青黑之色，很快就被他斂去，他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是不是怕會迷失在我的柔情蜜意中，最後真的愛上我？”

清漪凝眉不語，他臉上微有得色，撫掌笑道：“既如此，我更應該對你好了，清漪，我等著你愛上我的那一天。”

話音一落，他長臂一伸，將清漪攬入懷中。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因她背對著我，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是想著，這個姿勢一定很難受。

慕容煜果然如他所言，對清漪的關懷更是無微不至，即便有時被朝政牽絆，也必會派親信送去問候。稀罕玩意兒從未斷絕，饒是鳳儀宮足夠寬敞，也漸漸騰不出多餘的空地了。

他雖夜夜宿在鳳儀宮，卻從未和她行過周公之禮。只在她的寢殿中增設了一張床，若是清漪獨坐到天明，他便陪她說話解悶，若她流露出困意，他便躺在新增的小床上哼著夜曲，哄她入眠。

若秦國的子民看到他們萬人之上的國君在心愛之人面前展現出的耐心與柔情，不知會做何感想。其他人做何感想暫且不表，總之，秦宮的其他八位夫人是坐不住了。擇了一個慕容煜不在的好時機，她們盛裝齊聚鳳儀宮。

清漪性子沈靜，不像我最耐不住寂寞，即便面對一盞青燈，她也能枯坐到天明。她鮮少踏出鳳儀宮，慕容煜怕旁人擾了她的清靜，嚴令禁止閑雜人等出入鳳儀宮，尤其是那八位夫人。

陛下有令，她們不敢不從，但那是當著慕容煜的時候。私底下，她們不止一次嘗試過突破鳳儀宮外森嚴的守衛，均以失敗告終。而這一次，不知是老天有眼還是門口的守衛正在打盹，還真讓她們成功了。

清漪面無表情地望著驟然多出的八個不速之客，連眼皮都不屑擡起。

她們錦衣玉食，眾星捧月了大半輩子，唯一碰過的釘子就是在慕容煜身上，如今被情敵堂而皇之地忽視，是可忍，孰不可忍。

眾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趾高氣揚地上前兩步，素手一揚，虛指著清漪，尖聲喝道：“你好大的膽子，見到我等居然不行禮？！”

清漪自然是將她們當做空氣，她的沈默以對，讓幾位面容精致的夫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鼻翼的微微抖動將她們此時的憤怒詮釋的淋漓盡致。剛才說話的那個夫人一個箭步上前，就想奪過清漪手中的書卷。

清漪巧妙側身躲過，她重心不穩，差點摔個趔趄，被幾個眼疾手快的侍婢扶住才沒有當眾出醜。

堪堪站穩後，她氣得渾身發顫：“你這個狐媚惑主的紅顏禍水，以為有了陛下的寵愛便可目中無人，無法無天嗎？”

清漪瑩白如玉的面上浮起一層不豫之色，目光毫無溫度地落在她們身上，不耐煩道：“吵死了。”

方才還盛氣淩人的幾個女子被她的視線嚇住，瞬間偃旗息鼓，清漪冷冷直視別人時的樣子我是見過的，美則美矣，卻讓人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我還記得，她最後一次用這種目光看人是在一萬年前，那時候我被幾條蛇妖圍攻。蛇妖化成原形，吐著濕熱的紅信子向我靠近，我素來被保護的很好，鮮少有懼怕的東西，軟體動物卻是我的大忌。極度驚恐間，法力也不知該如何施展。一籌莫展時，卻是她孤身一人前來營救。

那些皆是萬年蛇妖，修為遠在我們之上，她敢貿然前往，我以為她定是有了萬全之策，抑或是夜錦不消片刻就會前來支援。結果我統統猜錯了，她一感知到我有危險，再也無法冷靜自持，不計後果，就趕來了。

蛇妖為非作歹時，她也是這樣冷冷地望著它們，目光寒徹入骨，如果目光真的能帶來實質性的殺傷力，它們早已是幾根冰柱子了。好在夜錦後來及時趕到，我們才沒有受多嚴重的傷。從那時起，我就堅定了一個信念，這個姑娘，我要對她很好很好。

她們反應過來，發現自己氣勢上落後清漪一大截，奈何忌憚清漪，不敢正面挑釁，只能逞口舌之快。我想，這就是清漪的善良之處了，面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她即便再厭惡，也絕不會出手傷害。她的狠辣，只會展現在惡人面前，她們雖然聒噪討厭，卻也算不上大奸大惡之人。所以，清漪只執了書卷，間或擡頭瞥她們一眼，問道：“累嗎？”

俗語有雲，遇強則強。吵架的樂趣在於對方反駁你，然後你再想方設法地反駁回去，從對方啞口無言的窘態中獲取成就感。若對方只視你為無物，任憑你“舌綻蓮花”也無動於衷，相信再有戰鬥力的吵架高手也只得偃旗息鼓。

她們這次挑釁，自然是沒占到任何便宜，紛紛趕在慕容煜駕臨之前灰頭土臉地回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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