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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夢斷電影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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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鵬自己拎著半籃子鞭筍飛也似地奔回家,準備抓知了猴的材料。

要不是林蕊肯定上輩子鄭鵬是個一米八五的大高個兒,她真擔心眼下這位小表弟會被沈重的籃子直接壓得不長個子了。

鄭鵬的殺手鐧是膠帶,那種黃色的寬膠布。

他帶著林蕊跟芬妮去養雞場旁的水坑邊,朝大柳樹距離地面兩個巴掌長的樹幹上纏繞寬膠布。

舅媽正在餵雞,看到兒子指揮兩個姐姐纏膠帶就笑:“哎喲,我們鵬鵬又要給媽加雞飼料啊?”

鄭鵬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警惕地看著他媽:“不行,知了猴是抓了給二姐吃的。”

舅媽哈哈大笑:“那行,我就等著你的蚯蚓餵雞啊。”

鄭鵬一拍腦袋,趕緊拖著他二姐去看他們的蚯蚓養殖基地。

二十多條蚯蚓被他們一分為二,足足四十多段,也不知道死掉沒有。

“不怕。”林蕊心黑手狠,“死了可以繼續當蚯蚓飼料。”

鄭鵬抖了一下:“二姐,那它們會不會自相殘殺啊。”

林蕊楞了下,不敢肯定:“說不準,古代不是還有易子而食麽。”

人類都能將彼此當成食物,何況是蚯蚓。

鄭鵬趕緊扯了幾根柳條葉子過來,丟在破缸裏頭,小聲念叨著:“你們吃葉子吧,別吃自己了。”

芬妮默默地沿著水坑邊的柳樹纏繞膠布,輕聲道:“鵬鵬跟蕊蕊真好。”

舅媽放下手中的雞飼料,笑著回答小姑娘:“等你弟弟長大了,感情也一定會很好的。小時候討厭的要死,長大了啊,就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處了。”

芬妮笑了笑,沒接舅媽的話,跟著鄭鵬後頭翻石塊,繼續找蚯蚓。

直到日頭西斜,漫天彩霞,三人又收獲了幾十條蚯蚓,斬斷了丟進破缸裏頭,竟然也蔚為壯觀。

鄭鵬拍拍手,心滿意足:“好了,等咱們吃過晚飯就能過來撿知了猴。”

天擦黑以後,知了猴會從土裏頭鉆出來,然後朝樹上爬。它們笨得很,碰到光滑的膠布,就只能滑落下來,被人一把抓住。

“知了猴最愛往柳樹上頭鉆。”鄭鵬招呼芬妮,“芬妮姐,別在地上挖了。咱們七點鐘過來,到時候就守著樹,看一個逮一個。”

短短五六分鐘時間,芬妮已經從土裏頭挖出兩只知了猴。她指給林蕊看:“等多了,我炒給你吃。”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今晚註定林蕊跟知了猴無緣。

因為打谷場上放電影了。

公社有電影放映員,定期下鄉去各個村上放電影。

後來分田到戶,農民們手上有了錢,自家有個紅白喜事,也花錢請電影隊到自家門前放電影,以示慶祝。

根生叔叔結婚二十年,終於有兒子了,自然得好好慶祝一番。

在村裏頭辦流水席,他沒這個經濟實力。不過電影隊的放映員跟他一起做過小工,倒是還能喊得起。

從鎮上稱上十斤瓜子,再買兩大袋子炒米糖,準備兩大桶加了冰糖的冬瓜茶,配著電影,這場慶祝也算是有臉面了。

林蕊在晚飯桌上聽到這一茬,下意識地拒絕:“不要,我要去抓知了猴。”

電影有什麽好看的。她中外片子看了一堆,她媽單位發的電影兌換券擺過期她都懶得進電影院,誰稀罕啊。

鄭鵬也可有可無。

他家有電視,今晚三個臺,《聊齋》、《霍元甲》還有《上海灘》隨便他看。電影不稀奇,還不是打鬼子那一套嘛。

林鑫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妹妹一腳。

怎麽這樣不懂事,根生叔叔還在飯桌上陪著電影放映隊的人喝酒呢。她這樣說,簡直就是當場打人臉。

盧定安趕緊開口解圍,笑著向電影隊的人打聽:“叔叔,今晚放什麽片子啊?我好長時間沒看過戶外電影了。”

電影放映員哈哈大笑:“好片子,拿了大獎的新片子,《高山下的花環》!鵬鵬,你爸爸不是打過對越自衛反擊戰麽。這就是歌頌我們英雄的好片子!”

芬妮輕輕地拉林蕊,湊到她耳邊道:“我陪你去抓知了猴。”

可惜根生叔叔已經安排下女兒的工作:“芬妮,你給叔叔伯伯們分瓜子分炒米糖。”

盧定安看未來的小姨妹仍然怏怏不樂,立刻大力誇獎電影:“這可是部好片子。我父親一直推薦我看來著。前面為了高考,沒顧上。沒想到今晚我沾了寶生小弟弟的光。”

芬妮的弟弟乳名已經起了,叫做寶生。

其實老太他們都希望根生叔叔給兒子叫個賤點兒的乳名,因為孩子生的艱難,越賤越好活。

況且當爹的叫根生,兒子叫寶生,這不是差了輩兒麽。

林蕊撅著嘴巴跟姐姐去打谷場,壓低聲音抱怨:“幸虧媽離開了鄭家村。”

林鑫拽了下妹妹的辮子,小聲道:“又是老太跟你說的。”

哎喲,老太可真是的,什麽都告訴她這個嘴上不把門的妹妹。

林蕊老大不痛快:“蒼天有眼,不然倒黴的就是我們了。”

好大的歡喜,她可沒從芬妮臉上看到半點兒家中添丁進口的喜悅。

林鑫拍拍妹妹的後背,輕聲細語:“萬事萬物都是三兩句話說不清楚的。別人的家務事,你不要管。”

丈夫要兒子,妻子願意生。誰去插這個嘴,都是自討沒趣。

此時農村文娛活動匱乏,放電影算是慶典。天才剛擦黑,打谷場上已經聚滿了等待看電影的人,個個呼朋引伴,好不熱鬧。

還有腦袋瓜子靈活的人,捧著泡沫盒裏頭的冰棒四下推銷。

盧定安笑著看林蕊:“蕊蕊要不要吃冰棍?”

“別慣著她,才吃過飯,鬧肚子。”林鑫立刻拒絕。

林蕊現在對什麽冰棒可沒丁點兒興趣。她湊過頭去看她姐戴著的手表,愁眉苦臉。

七點鐘了,她的知了猴,肯定已經從土裏鉆出來了。

林鑫又好氣又好笑,不停地哄妹妹:“不急,咱們看完電影再去抓。要不明晚也可以。”

“膠帶都纏在樹上了,肯定好多知了猴。”林蕊小聲嘀咕,“這才生下來不到二十四小時呢,慶祝什麽啊,也不怕這麽大的福分,孩子壓不住!”

林鑫皺起眉頭,拽了下妹妹的辮子,虎著臉:“不許胡說八道。走吧,咱們過去給芬妮幫忙。”

又是瓜子又是糖,還有冬瓜茶,三樣東西排成列,光一個芬妮哪裏忙得過來。

林蕊陰謀論:“他就是故意的,知道咱們肯定看不過眼會幫忙。這下好了,免費兩個小工,哦,不對,是四個。”

還有盧哥跟鵬鵬呢!

太會算計了!腦袋瓜子都用在這種小賬上,難怪日子過得緊巴巴。

林鑫拍妹妹的胳膊,往她嘴裏頭塞了顆奶糖。就她怪話多,糖怎麽不黏住她的嘴?

鄭鵬到底年紀小好熱鬧,加上知了猴對他來說一點兒也不新鮮,反而是大幕上的電影瞧著挺有趣。

林蕊憤恨不已:“叛徒!”

她大話說的太早了,因為她很快也淪陷在電影中。

八十年代的渣畫質照理來說根本入不了林蕊見多識廣的法眼,可耐不住電影劇情好,演員給力。

林蕊一面看一面吸氣,沒想到現在電影尺度這麽大,居然還敢正面杠軍隊腐敗。

到底怎麽過的審啊?

她一開始還嗑著瓜子,到後面連喝茶都忘了,註意力全都放到了電影上。

一卷膠片放完,放映員調上下一卷的間歇期,盧定安小聲跟林鑫說話:“謝晉導演的《芙蓉鎮》,你看過嗎?也是部很好的片子。”

林蕊識相地離姐姐遠點兒。她這顆大燈泡實在太耀眼了。

鄭鵬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激動,而是神情嚴肅地看林蕊:“二姐,打仗不是英雄嗎?為什麽那個官太太不讓她兒子當英雄?”

“上戰場都有可能犧牲,比起英雄,所有的母親都更希望自己的兒子平安。”

芬妮皺起眉頭:“她那是自私自利,就她兒子是人,別人的孩子不是人?雷軍長說的沒錯,這種人就該第一個扛著□□包去炸碉堡!”

林鑫過來給村上的老人拿瓜子,聞聲笑了:“父母在面對自己的孩子時,都難免自私。不應該存在的是特權,軍人保家衛國是天職。”

鄭鵬嚇得小臉慘白,驚惶地看著姐姐:“我爸也要去打仗嗎?會不會死人?”

林蕊趕緊安慰表弟:“打完了,都打完了。”

起碼在她記憶中,此後三十年都沒有大規模的戰役。

每次她們寢室去學校食堂吃飯,看到電視新聞中國外戰亂,都會暗自慶幸,虧得她們生活在和平的國度和平的年代。

幕布上的光影再一次亮起,電影越往下播放,戰爭的殘酷越一覽無遺。

影片中,那位平常牢騷滿天的副連長為了讓焦渴難耐的戰友喝點兒水,去砍甘蔗,結果踩著地雷壯烈犧牲。臨死前,他惦記著的還是戰友們有沒有吃上甘蔗。

林蕊的眼淚攔不住,簌簌往底下掉。

林鑫摸出手絹,讓妹妹擦眼淚,同樣眼睛紅紅的。

芬妮咬牙切齒:“不應該他死的,大官的兒子的不是要升官嗎?那他們去戰場上啊。”

“雷軍長的兒子犧牲了。”盧定安看著大幕布,“他爸爸親手把他送上的戰場。”

林蕊又想哭,因為雷軍長的兒子死的冤枉。

那個綽號叫“小北.京”的將二代,因為他連發兩顆都是臭彈,被敵人活活打死了。

連長一看炮彈的生產日期,1974年4月,破口大罵:“批林批孔,批他奶奶的!”

林蕊怔怔地看著屏幕,眼淚止不住往下淌。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戰爭永遠都會有人死亡。”林鑫輕輕地嘆了口氣,摸了摸妹妹的腦袋,“幸虧仗已經打完了。”

林蕊抽著鼻子,不停地擦眼淚。

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居然看電影還哭成這樣。

根生叔叔嘴裏頭叼著煙過來,紅光滿面地問城裏來的客人:“怎麽樣,電影好看吧?”

盧定安趕緊點頭:“非常精彩,是部好片子。”

其實這部電影,他剛上高中的時候就看過。不過再次重溫,他依然承認這是部極為優秀的電影。

最起碼的,英雄也是人,不是宣傳畫。他們有喜怒哀樂,他們面對死亡也會恐懼。這才是真正的人,沒有人是不怕死的。

歷史的過錯應當被銘記,被反思。

“這電影要兩個多小時,看著吧,下面還有部短點兒,《人到中年》,也是拿獎的好片子。”

根生叔叔話音未落,打谷場上響起騷動。

有人低喊著:“鬼子進村咯。”

然後有人過來拽根生叔叔:“快跑,計生幹部來了。”

只是哪裏還跑得掉,鎮上計生小組的人早就堵住了出路,就等著包抄抓人。

根生叔叔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怕個屁,老子兒子都生了,我怕他們?”

先前林蕊見過的婦女主任沈著臉走過來,厲聲道:“好,生了不能揣回頭。罰款,紅頭文件規定了,罰款拿來。”

打谷場上的人愈發騷動起來,有人扯著嗓子問:“幹部,你說罰多少錢?”

“三千塊!有兩個孩子還超生,三千塊掏出來!”

村民們發出驚呼,有人小聲念叨:“怎麽又漲了?年前到東村的那個不是才罰了兩千嗎?”

此時雖然分田到戶,但大部分農民也就是能填飽肚子而已。一年到頭忙下來,能攢下四五百塊錢就算富裕的了。

三千塊,豈不是要他們不吃不喝掙七八年?

林蕊在心中列算式。

別說根生叔叔家了,就她家目前的狀況,三千塊錢也得林父林母不吃不喝幹小兩年。

旁人有勸的,有開口打圓場的。

計生幹部冷笑:“這是我私人的賬?這是國家的罰款,一分都不能少!”

根生叔叔臉色鐵青,突然間連喊三聲“好好好”,猛的操起桌上切炒米糖的刀,狠狠地剁下。

鮮血噴出,三根手指頭在桌上滾了兩下,根部血肉模糊。

“老子一根手指頭一千塊,三根手頭抵債!”

林蕊看著血淋淋的手指頭,眼前一黑,癱倒在地,不停地抽搐起來。

媽呀,她都不知道她媽見血還會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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