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都的假期很快過去, 他不太想回實驗室, 這是他第一次產生這種情緒；可家裏已經不太需要他了，保姆和月嫂陸續就位, 劉澤文每天例行看望，向嵐已經可以自由活動並且接下了方媽媽交接的大部分事務，爸爸來探望的時候又送了許多禮物, 有了幾個幫手, 她游刃有餘。

他繼續呆在家裏，也是一個閑人。

他在辦公室坐了一會讓，有點魂不守舍, 看書也看不進去。他知道，他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出現了巨大的問題，而他明知道問題是什麽, 卻暫時找不到最好的解決辦法。人的情緒是一個變量，在不停的變化，不是實驗室裏最理想的環境條件, 即使他有心推動進城，並且保證自己完全配合, 但也無法決定別人。

此時，他感受到了無助。

眼淚對他來說實在太陌生, 自打上初中後，他沒有哭泣過。可是面對向嵐的生疏以及她不自覺地隔開他和小寶貝的接觸，他不僅僅是手足無措, 還有一種倉皇感，這是在當初她對他說不要孩子也沒有過的感覺。

方媽媽面對他的傾訴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不但不安慰他，反而道，“按照你以往的行事，這種讓你感覺到痛苦的人或者是事情，不是應該斬斷所有的聯系或者幹脆不放在心上嗎？為什麽你沒有這樣考慮？”

這是諷刺，但也令他反省，難道他做錯了嗎？

第一時間隱瞞檢查結果，不過是擔心向嵐知道後情緒崩潰，他知道她後來對這個孩子充滿了期待，家裏堆滿了為他制作的各種玩具；確認檢查結果後，他不是沒有擔心和懷疑，他甚至想要自己去學習醫術重新開始，可是一貫以來的思維方式告訴他，科學是客觀且不帶任何情緒的，幾遍是小概率事件，他也不想要向嵐去冒險；至於最終決定去說服向嵐，他首先已經說服了自己，自己的痛苦或者難過，已經不在思考範圍內。

向嵐對此的抗拒超出了他的預計，並且，後續事件的發展也完全失控。

醫院的醫生根本不敢說任何肯定的話，他當然了解他們的風格，只有最後找的那個老專家，給了他一系列的數據，在大量的實際案例中，出現過多次臨產婦B超發現胎兒頭部偏小的案例，但最終的結果都是正面的。醫生只擺事實和數據，選擇交給了他自己。

他接受任何結果，只要是向嵐選擇的，她堅定地要孩子，那他就願意和她承擔這個結果。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孩子就迫不及待地降臨了，現在，他沒有辦法表白自己。

他像是一個罪犯，等著向嵐這個法官給自己判刑。可是一開始，他就已經決定了，所有的指責都讓他一個人承受就可以了。

辦公室門被敲響，驚醒了發呆的他。

“嘿，子都，大家準備了一些禮物，想要去看看你家小寶——”林勵抱了一堆盒子進來。

“謝謝。”

“新爸爸，感覺怎麽樣？”她放下盒子，坐在辦公桌對面盯著他看，“喲，瘦了，眼睛都落框了呀。”

“挺好的。”

“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有點累。”

“小寶貝的照片呢？”

方子都從手機裏調出照片給遞給她看，她道，“好漂亮的小姑娘呀，她的眼睫毛為什麽那樣長？嗯，長得像你。”

他勾唇笑了笑，她當然是像他了。

“叫什麽名字呢？”

“方梓晴。”

“小名？”

“小肉肉。”

林勵笑，“等她長大了，會抗拒這個小名的。”

“她媽媽給起的，她現在不能拒絕。”

“適應當爸爸的生活嗎？”林勵關切。

方子都拿回手機，看著林勵，道，“林姐，你以前在什麽情況下，會和男朋友提出分手呢？”

“呀，我就說遇到問題了吧？”林勵嘲笑，“這是要向我取經了？”

“嗯。”方子都爽快地承認了。

林勵臉色變得有點覆雜，嘆一口氣，道，“這大半年，你和向嵐親親熱熱，我以為你們協調得很好。難道，她還介意我之前說過的話，現在坐月子，憂郁癥爆發，和你算賬了？”

“當然不是。”

“那是什麽？”

“最後一次產檢，發現胎兒有點問題，有可能會畸形。換了兩家醫院檢查，結論都差不多，我沒告訴她檢查結果，和她哥哥商量不要孩子了。她聽見後，情緒很激動，導致了早產，現在孩子生下來，沒問題；但是，她——”

林勵越聽越是吃驚，半晌道，“方子都，我真想打開你腦袋看看裏面裝的是什麽？我現在真的好同情你老婆，她沒抑郁吧？”

“沒有，就是不理我，不讓我接觸小肉肉。”

“你怕她甩了你？”

方子都有些無措地捏著手，滿眼迷惘，“我只是想要減輕對她的傷害，她是第一位的，如果孩子真的有問題，只有忍痛割愛，但這不代表我不愛她們。”

孩子已經快要足月了，只是一個可能會導致畸形的不確定結論而已。

“當然，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但這很——”林勵想了許久，沒想到合適的形容詞，最終選了一個，“反人類。”

林勵知道，天才都是自信的，在他們的腦子裏，絕對不會有我錯了這樣的認知；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去改變自己周遭的環境，並且隨著能力的加強逐漸強化對自己的了解，最終形成的結論是——我沒錯，錯的是這個世界。

只有擁有堅定的意志才能改變這個世界，但這也意味著，要改變他們，非常非常困難。

林勵有點搗蛋的想法，她了解他，正經說教並不一定能夠說服他，道，“當然，也許是因為向嵐還太任性了，不知道這人世間的艱辛。她應該無條件的信任你，當你提出不要這個孩子的時候，她不說歡欣鼓舞，至少應該是遵從的。你們倆平靜地去醫院，解決了這個問題，然後生活就歸於平靜，沒有任何損失。等到身體休養好，找個合適的時機，重新懷一個完美的小寶貝，這才是最優的選擇，對嗎？”

方子都不說話，瞪著林勵，她繼續道，“她應該像你一樣，撇除這些沒用的情感對人生的困擾。啊，對了，其實你們結婚也是一個很不優的事情，雙方在沒有任何基礎的前提下倉促領證，這不符合你的優選準則——”

“我懂你的意思，你不要諷刺我。我還是一個人——”

“對，你還是一個人，而向嵐，她只是一個普通人。你要明白這其中的差別，並且知道，只要是人，總是沒辦法割舍的東西，即使是某些愚蠢。”

林勵並沒有安慰到方子都，也沒為他解決任何問題，被潑了幾盆酸溜溜的水後，他隱約知道，向嵐需要時間來接受他。難得正點下班，他拎著一大堆大家送的禮物回家，打開家門就聽見鄧一帆誇張的叫聲。

鄧一帆和王潤秋坐在客廳的小陽臺上，圍著嬰兒車看稀奇，用一些小玩具逗她，向嵐從廚房端著阿姨洗幹凈的水果出來，見了他，頓了一下，幹澀道，“回來了？”

他將幾個大盒子放在一邊，“這是大家送給小肉肉的禮物。”

“謝謝他們，費心了。”

“嗨，美人兒，好久不見，你更帥了。”鄧一帆熱情地打招呼，王潤秋也低聲應和。

“你們好。”

“你家小肉肉真是太漂亮了，現在就可以確定，她長大了只會是禍水——”

“你才是禍水呢！”向嵐不滿意道，“我家小肉肉是小可愛，是天使，才不是禍水。”

“新媽媽，你說的都對，好不好？”

方子都勉強笑一笑，換了鞋子後，上樓去書房呆著。

“嘿，你們怎麽了？”鄧一帆戳戳向嵐，從盤子裏抓了一顆葡萄吃，“美人兒怎麽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產後憂郁癥吧。”

“你唬我不懂？就算是憂郁癥，也該你得呀？”

“你稍微抑制一下你作為人類的本性，好嗎？”向嵐吐槽，“就算他是美人兒，你也太偏心了。”

王潤秋細聲細氣，道，“你們吵架了？”

“沒有。”

吵架怎麽吵得起來？她略一大聲說話，他就道歉，道歉有什麽用，她一點也不開心。

“你真是讓人著急，又犯病了？”鄧一帆看小肉肉打個哈欠，沈沈睡去，羨慕道，“你現在真是人生贏家，男人有了，孩子有了，房子也不愁——”

“王潤秋，你也這樣覺得？”向嵐坐在沙發上，撐著下巴問。

王潤秋沒料到是自己被點名，有些猶豫，道，“你比我們走快了好多步，從結果來看當然是好的，但我也說不太清楚，應該也會有不太好的地方。”

“比如說？”

“出去玩啊，和大家一起喝酒通宵什麽的，這也是樂趣。”

“哈哈，你有家庭了。”鄧一帆幸災樂禍地讚同王潤秋的說法，“你不可以浪|蕩了，你是媽媽了，你已經開始讓人失去性幻想。”

向嵐好想掐死鄧一帆，但她說得沒錯，她的社會學意義已經改變了，不是我，而是一個媽媽。

“我才不會被困在這裏，你們放心好了，等小肉肉斷奶了，我照樣可以浪遍本城。”她瞪著鄧一帆，道，“我要繼續進修，一邊做點自己的事情，一邊準備考研究生。”

“什麽事？”

“我在網上發布的那些小設計，有玩具公司和藝術品公司和我聯系，想要合作，我就兼職唄，掙點小錢花花。”

“你掙的錢，夠小肉肉吃喝拉撒嗎？還不夠你家月嫂的工資吧？”

向嵐氣結，“你看不起我？”

“我是怕她沒人帶，到時候你著急哭。”

“有什麽好擔心的，到時候忙不過去，甩我嫂子那邊就好了，反正她也要帶，兩個正好。”

鄧一帆看到了從樓梯上下來的方子都，他似乎聽見了向嵐的話，整個人都僵硬了，她忙戳戳她。向嵐扭頭看一眼，無所謂道，“沒關系，這樣挺好的——”

關於以後，他們都是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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