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都離家多年, 但對這個新興的大城市顯然很熟悉, 他一邊擺弄著手機一邊帶向嵐四處游玩，行程安排得非常舒服。其間劉澤文多次打電話關切會見長輩的情況, 向嵐大概說了一下後，她反而更擔心了。

“怎麽只在酒店見了一下，連飯都沒有吃一頓？”

“這也太奇怪了, 方子都這麽任性, 他家裏人也不管管他嗎？”

“那對鐲子很好，你千萬要收好，別搞丟了。”

向嵐敷衍著劉澤文, 這有什麽奇怪的呢，每個人的家裏情況不同，大家客客氣氣的，她也輕松極了。

她一路上挑揀著海城本地的特產買了一些, 帶回去送給大家當伴手禮。

第二天的時候，方子都帶她去了老城區一個小弄堂，見爺爺。

在弄堂口, 有一家賣糕的店，方子都進去撿了幾樣買, 道，“這個不甜不膩, 爺爺只吃它。”

店主和他很熟悉的樣子，搭了幾句話，沖門頭裏含了幾句什麽, 向嵐一句也沒聽懂，但看瞧見裏間探出一個頭來，立刻又縮了回去。

一走進小弄堂，向嵐就感覺到了不對勁，小小窄窄的街道兩邊不斷探出頭來，各種模樣的中老年人，男女都有，偷偷摸摸對著方子都指指點點。那種十歲出頭不大不小的少年人，嘻嘻哈哈推推擠擠，想要找兩人搭話。

更令向嵐奇怪的是，方子都不是一個遲鈍的人，但他就是有視一切為無物的本事，這麽優哉游哉地從小巷子頭走到小巷子尾。

巷尾是一條斷頭路，盡頭一顆環抱的大樹，樹下擺了一張棋盤，幾個老人圍坐下棋。

方子都將其中一個滿頭白發的指給她看，“那是爺爺。”

老人們見了他來，明顯很高興，要拉著他坐下來對子，還是爺爺拒絕了。

爺爺滿臉皺紋，不太愛說話的樣子，聽見向嵐招呼他，也只是瞇著眼睛看她，半晌點個頭，然後自己搬著小板凳回家了。

“爺爺，不喜歡我？”向嵐有點忐忑，拉著方子都小聲問。

“不是，他一直這樣，不愛說話。”

順著狹窄的樓梯上二樓，是一個三間的小套房，家具非常老舊，但打掃得很幹凈。

他沖向嵐指指沙發，意思是坐，向嵐坐下了。

“你去洗水果。”爺爺沖方子都道。

方子都走了，向嵐和爺爺相對，他看看她，“你們結婚了？”

“是的，爺爺。”

“辛苦你了。”

她驚訝，喃喃道，“不辛苦。”

他在堂屋的木頭架子上慢慢理東西，向嵐不知道該起來幫忙還是就這樣坐著，猶豫的功夫，爺爺就拿著一個小木頭盒子遞給她，“這是給你的，拿著吧。”

“爺爺，不用的。”兩人空手，只拎了一點點糕，再拿他的東西，感覺就是專門來要禮物一般，這樣不好。

“用的。”老人將小盒子放在她手邊的茶幾上。

向嵐道謝，謝完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心裏指望著方子都趕緊出來，不知道他在怎麽洗水果，都好幾分鐘了。

老人看她無聊，又從架子上捧出一本老相冊來，“這是子都的，你看。”

她馬上來勁了，接了過來。

相冊從方子都出生滿月開始，每年一張，直到五六歲後，時間間隔更近，一年有好多張。他自小就長得漂亮，穿著男生的衣服也像個小姑娘一般，神態總是和合照上別的小人不一樣。相片到後面，就更多是生活照了，有他高興和哭泣的樣子，還有他惱恨的樣子，直到有一張寫著十歲慶生的照片後，他終於變得更不一樣了。

“這個照片，是在哪裏拍的呢？”照片上的他，小嘴繃得很緊，神態緊張，眼睛裏有倔強和壓抑。

“在巷子口的大樹下，他爸爸來帶他回家，去別的地方讀書。”

“哦——”

“這一張呢？”向嵐指著十一歲留念。

“升初三的時候跑跑過來玩。”

“這一張呢？”十二歲留戀。

“上高中了，不想讀書，過來找我學刻字。”

“為什麽不想讀書了？”向嵐不明白。

“班上他最矮最小，成績最好，沒什麽朋友的。”

“那怎麽辦？”

“他自己想辦法解決。”

“怎麽解決？”

“趕緊讀完高中，去大學。”

看老照片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不僅僅能從照片上看得到時光的流逝，還能看到一些過往，一個人的生平。她翻回第一頁，一個胖胖的小嬰兒，眼珠兒黑黑的，嘴巴笑著，他眼睛裏的世界，不知道是怎樣的漂亮。

她有點意動，如果，有一個和他一樣的孩子——

“他媽工作忙，他爸不著調，從小就拿他當大人教。那麽小小一個三四歲的伢子，玩具被搶了，他就能讓他自己想辦法去拿回來。說是什麽什麽教育——”

“學校裏被排擠了也不找老師反映情況，還是讓自己解決。”

“他就養成這個性子了，什麽事情也不和家裏說，自己決定就可以了。結婚也這樣，生孩子也這樣——”老人又拉出來一個盒子，“這是他小時候雕的玩具，很有童趣。”

“可以送給我嗎？”

“你拿去吧，我留著沒用。”

向嵐馬上把盒子拿過來，裏面裝的都是各種各樣指頭大小的木頭玩意兒，因是小孩子的游戲之作，顯得很稚嫩。

“你們兩個處得好？”

“挺好的。”

“他有點擰，你別逼著他，不然，他會越走越遠，都不回來了。現在，他爸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向嵐想著他主動和父母提起所謂丁克的事情，有點心驚，再想想第一次見面的婆婆那些話，道，“子都做事情特別有行動力。”

“他聰明，什麽都做得好，所以，是不太習慣接受別人的意見。”

“吃水果了。”方子都終於端著水果出來，原來是把蘋果梨子全削皮切塊兒了。

“爺爺給我看你的照片和玩具。”

“就這些了？”他看一眼，“爺爺，別的都丟了？”

“送人了。”

“送誰呀？”

“巷子裏那些小伢子。”爺爺動了動嘴，“書和筆記給愛學習的要走了，好些姑娘來要照片，還有些剛生小孩的，來要他的玩具。”

“為什麽呀？”

“迷信。”

向嵐樂得哈哈笑，用牙簽紮了一塊蘋果給他，“爺爺，你吃。”

爺爺接了蘋果，道，“他們都想要一個像子都一樣的小伢。”

方子都陪爺爺說了會兒話，擺開棋局下了三盤，老人家要去樓下吃飯，將兩人送走了。

向嵐拉著他的手，慢慢穿過石庫門，“老人家怎麽一個人住這裏呢？”

“幾十年的老街坊老鄰居都還在，留在這兒比在養老院有意思。”

“不和爸媽住嗎？”

“他們也挺忙的，和他們住，還不如在養老院。”

“那——”向嵐不解道，“兒女好像也沒什麽好的呀。”

“是，人老的時候，老伴和老朋友更能打發寂寞，孩子不重要的。”

“可是——”向嵐有些迷惘，“如果他長得和你一樣，我也會很喜歡呀。”

兩人按照方浩平的指示，去市中心的一家衣服店看禮服，因婚紗由女方自行準備，所以這裏只定做了幾套中式。意思意思穿了穿，尺寸合適，沒有提別的意見，便算是應付過關。

方子都買了返程的車票，這一次運氣比較好，拿到了兩個座位的那一邊，兩人上車後，放放心心地躺著休息了。中途胡理來了一個短信，她說，“向嵐，我懷孕了，準備去醫院建檔，你要不要一起？”

向嵐看了短信，側頭看方子都安靜沈睡的臉，又乖又聽話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他的身體裏有一個自主的靈魂，她回了一條，“好啊，明天早晨九點在醫院門口見。”

兩人到家樓下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向嵐餓得實在受不了，等不及回家做，挑了一家幹凈的小店，進去吃面。

方子都看著她大口吃東西的樣子，突然道，“你不想吐了嗎？”

向嵐怔了一下，笑得跳起來，“真的吔，我這幾天都沒有吐過了。”

“你好了。”

“我好了——”她歡呼著，整個世界都變得清爽起來。

“試試吃一片肉。”方子都夾了一片薄薄的牛肉給她。

她一口吞了，“好吃。”說完，筷子伸到他碗裏，毫不客氣地將身下的幾片牛肉全給夾自己碗裏。

“嫂子懷孕了，明天來醫院檢查建檔，約我一起去。”

“什麽建檔？”

“就是在醫院辦理孕婦和幼兒的檔案，醫生會根據預產期排相應的產檢時間；上次向垣帶我去的時候，醫生說還太早，這一次我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

“要我陪嗎？”

“不用。”向嵐調皮道，“我跟嫂子一起，你不在，我才好刷她的卡花她的錢呀。”

“為什麽要花她的錢？”方子都不解，“你沒錢了嗎？我這邊還有——”

“你還有多少錢？小孩子很費錢的。”

“我馬上就能有工資和經費了呀。”

“多少？”

方子都大概說了個數字，向嵐呆了一下，半晌道，“你的意思是，我就不用去蹭我嫂子的卡了？”

“不用的。”

“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嘆一口氣，“錢果然是能解決大部分問題，真好。”

他看她一臉故做沈重，伸手摸摸她的頭發，“你到底是在想些什麽呢？”

向嵐嘿嘿笑，她怎麽好意思說自己是在擔心他掙錢的能力呢？

“想好了，要把他留下來？如果沒想好，我已經和父母打好心理基礎，他們情緒上已經有準備了。”

“你什麽意思？”向嵐有些不解，剛才不是說得挺好的嘛。

“它令你痛苦。”方子都認真道，“我說過，任何問題總是有解決的辦法，找到根源，消除他，一切就都完善了。你之前說不想要，我想了許久，也不是不可以。唯一的問題是，我們得馬上下決心，以及，開始著手安排以後的生活——”

她目瞪口呆，看著方子都，她以為他只不過是說說而已。

“我已經上網查詢過相關資料，也電話咨詢了一些醫生，四十五天內處理，對身體影響不大——”

“不是。”向嵐有點懵逼，“子都，我們還沒商量過這件事。”

“你已經表達過你的想法了呀？”方子都挑眉，“現在，你臨時改主意了，自己一個人做了決定要留下他來，也沒告訴我。”

向嵐被他的思維驚呆了，腦子裏突然回想起婆婆說的那些話，她看著方子都認真的臉，心裏生了幾分畏懼。她隨口的抱怨而已，居然就被他聽了進去，難道他在感情上都不會有任何的糾結嗎？

“這個事情你要是感覺到為難，我可以親自和大哥以及爸爸媽媽協商，對你沒有任何影響。”

“不——”向嵐身體抖了一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麽呢？話確實是她說出來的，難道說自己反悔了？

“我不是真的不想要，我只是，只是——”她急得滿頭大汗，“撒嬌，我只是在撒嬌。”

方子都安靜地看著她，看得她毛骨悚然，他道，“那就不能再改主意了，等我資料轉學校來，咱們得去辦準生證了。”

向嵐低頭吃面，半晌才道，“好的。”

“以後要乖乖的，不要隨便任性，好嗎？”他看她也是被嚇到的樣子，以後即使任性應該也不會拿孩子的事情來玩。

她不敢說話，點頭，任性都不能，以後這日子可怎麽過？

“能告訴我，是誰對你說過不要這個孩子的話嗎？”他是在詢問，但語氣卻很肯定。

向嵐這一次沒敢出賣她哥，她那個可愛的小腦瓜子終於開始思考了，哥哥和老公之間，好像，有矛盾了。

晚上，兩人躺上|床睡覺，向嵐聽著方子都的心跳，手摸著小腹，感受自己身體裏血脈流動的聲音，互相應和。

她不是怕這個還未成型的小孩，而是那種深入骨髓彼此密不可分的糾纏，令她不能抗拒。

這是從自身血肉的痛苦裏，誕生出來的，一種叫做|愛的東西。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