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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鱷魚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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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9月26日,晚上21點01分。

“這是真的嗎?”

錢莫爭瞪大了眼睛,剛被成立拳打腳踢了一番,現在卻完全忘卻了疼痛。

大本營樓下的花園,不知從哪飄來淡淡花香,黃宛然苦笑著說:“我何必要騙你?”

“你說秋秋不是成立的女兒?”

這個埋藏了十五年的秘密,不但徹底擊垮了成立,同樣也讓錢莫爭崩潰了,他抓著自己的頭發,渾身顫抖著說:“難道是——”

“你忘了嗎?”

“不,不會是這樣的,不會是這樣的。”

聽到他這樣的回答,黃宛然簡直是心如刀絞。她艱難地仰起頭深呼吸,月光透過樹葉灑到臉上,淚水禁不住奔流下來。

或許,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釀成的罪孽,從十六年前的某個夜晚起就註定了——

那是1990年的夏天,黃宛然是一個年輕美麗的醫生,在上海一家醫院的急診室工作。成立是舅舅給她介紹的男朋友,當時已經快三十歲了,在電力局當工程師,一個令人羨慕的職業。他深深迷戀著黃宛然,想方設法滿足她的一切要求,希望盡快地與她結婚。雖然她只有二十二歲,但遠在昆明的父母生活困難,需要有成立這個金龜婿的接濟。至於那個叫錢莫爭的攝影師,他帶給她太多的眼淚了,就當是生命中的匆匆過客,放在記憶深處慢慢遺忘吧。

於是,她答應了成立的求婚。

在他們結婚前一個星期,成立接到上級的緊急派遣,去四川處理一起水電站事故。就在他離開上海的第二天,有個男人來到黃宛然工作的醫院。他在急診室門口站了許久,以至於被其他醫生當成精神病人。一直低頭開藥方的黃宛然,感到有雙眼睛註視著自己,那雙曾經為之流淚的眼睛。

他是錢莫爭。

黃宛然手中的鋼筆掉到地上,隨後又匆匆撿起來開完藥方,便請假沖出了醫院。錢莫爭一直跟在她身後,但她不知該對他說什麽,眼眶卻漸漸濕潤了。他抓著她的胳膊說:我回來了。她苦笑著回答:可惜,你回來得太晚了。

錢莫爭沒有過多的解釋,他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他沒有信守對她的誓約。在美國漂泊了兩年,終究還是回來了,第一時間趕去雲南,卻被告知黃宛然早已調離。他又一路追蹤到上海,通過各種關系總算找到了她。

然而,她即將成為別人的新娘。

那年街頭流行一首歌叫《遲來的愛》,其中便有差不多的旁白詞。當黃宛然與錢莫爭四目對視時,路邊的音像店適時的響起了這首歌,剎那間擊碎了她所有防線。她任由淚水在臉上,最後全部埋進了錢莫爭懷中。

她有日日千言萬語的思念,也有夜夜以淚洗面的怨恨,但此刻一切的語言都是多餘,只有顫抖的身體和嘴唇才能表達。

那一夜,她歸屬了他。

當黃宛然醒來的時候,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旁邊留下一張紙條——他去機場趕飛機了,這是早已訂好了的機票,目的地是埃塞俄比亞,他要去那拍攝非洲獅尾狒狒。

她恨他。

但大錯已然鑄成,三天後成立從四川的水電站回來,絲毫都沒察覺她的變化。他們如約在國際飯店舉行婚禮,成立覺得娶到那麽美麗的新娘,是一件極其體面的事情,盡管黃宛然自始至終都沒笑過。

九個月後,秋秋出生了。

只有黃宛然才知道秋秋的親生父親是誰。

而成立則從來未曾想到過,秋秋不是自己女兒的可能性。在女兒三四歲的時候,每當黃宛然看到丈夫抱著秋秋,心裏便會掠過淡淡的恐懼。而成立越是喜愛秋秋,她的恐懼就越是強烈,卻從不敢流露在臉上。

一眨眼,十五年就過去了。

當秋秋已少女初長成時,黃宛然卻在這遙遠的空城,見到了錢莫爭這個天殺的冤家,這個給人希望又令人絕望的男人。

終於,錢莫爭抓住她的肩膀,月光下散亂的長發像自古代穿越而來,他輕聲安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所造成的一切罪孽,我都會承擔的。我發誓,絕不再讓你們母女受苦了。”

但黃宛然冷冷地刺了他一句:“你似乎已經發過很多次誓了。”

“不,這一次請相信我。我已經四十歲了,不再是當年那個臭小子了。我現在才明白,對我來說什麽是最寶貴的。”

他的身軀忽然顯得高大些了,像山一樣遮擋在她面前,黃宛然卻不置可否地沈默片刻。

她想到了什麽:“糟了!剛才成立是不是去找秋秋了?”

“哎呀!”錢莫爭重重捏了自己一把,“該死的,怎麽把這個忘了,絕對不能讓秋秋落到他手裏!”

兩人顧不得整理身上的泥土,立即跑出花園,沖回住宅樓裏。他們先是猛敲二樓房門,許久才看到唐小甜開門出來,隨後是睡眼惺忪的楊謀。

黃宛然著急地問:“秋秋呢?她在哪裏?”

“秋秋?”唐小甜被他們的樣子嚇住了,哆嗦著回答,“她已經被成立帶上樓去了。”

“白癡!為什麽不阻止他?”

錢莫爭兇狠地大罵了一句,唐小甜幾乎都被嚇哭了,楊謀不禁憤怒地說:“餵,有話好好說嘛,何必那麽兇呢?有種沖我來?成立是她的爸爸,爸爸帶女兒上樓睡覺,天經地義,誰能管得了?”

沒等楊謀的話說完,錢莫爭和黃宛然早就跑上樓梯了。

他們氣喘籲籲地沖到四樓,用力敲打房門,並大聲叫著秋秋。黃宛然開始後悔了,不該如此著急地把秘密說出來,成立已經失去了理智,萬一報覆到秋秋身上怎麽辦?

“別敲了!”

門內傳來成立的聲音,但房門依舊牢牢地鎖著。

黃宛然還故作鎮定地說:“請你把秋秋放出來。”

“孩子已經睡了,就不要再吵醒她了好嗎?”

隔著一道房門,成立冷靜了許多,但越這樣越讓黃宛然害怕。這個與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男人,仿佛已變成了冷酷的魔鬼。

她只能哭喊著說:“成立,我求求你了,把女兒還給我吧。”

“放心吧,我不會傷害秋秋的。畢竟我已經養了她十五年,她和你不一樣。”隨即成立的話峰一轉,“但我不想再見到你!”

“你可以打我罵我對我做任何事,但請不要傷害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成立隔著房門苦笑了一聲,“哼,你的女兒。”

錢莫爭雖然同樣著急,卻不敢發出聲音,擔心反而會激怒成立。他們在門外等了片刻,成立絲毫沒有開門的意思。而黃宛然也束手無策,只能對著房門掉眼淚。

這時,錢莫爭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叫喊了。

他將黃宛然拉到五樓,輕聲說:“算了吧,我想他不會傷害秋秋的。”

“但我還是不放心,他已經瘋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我也和你一樣擔心,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現在把秋秋搶出來,告訴她成立不是她的爸爸,她的心裏會怎麽想?叫了十五年爸爸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仇人。她又該怎麽面對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們需要靠智慧來彌補。”

黃宛然已經無語了,她還是回頭看著樓下,忐忑不安地顫抖著。錢莫爭推開五樓的空房間,這是昨晚他睡的屋子,隨後將黃宛然拉了進來。

“今晚,你就在這裏吧。”

隨後他鎖上房門,但黃宛然推開他的手。她已對這一切厭惡了,獨自走進一間臥室,緊緊關上插銷,不想讓任何人來打擾。

錢莫爭在外面無奈地嘆口氣,隔著門說:“你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們下去找秋秋。”

更為明亮的月光,灑入五樓臥室的窗戶。黃宛然渾身虛脫地躺在床上,猶如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淚水緩緩打濕了床單。

※※※

葉蕭回來了。

剛運完兩具屍體,他和孫子楚、童建國都已疲憊不堪,借著月光回到大本營。來到二樓,才發覺大家都已分散了。上樓去清點人數,還好成立等三人已回來了,今晚總算人員齊整——除了失蹤的法國人亨利。

他們在三樓撞見厲書,他正在房間裏和伊蓮娜聊天,而林君如已經困得睡下了。葉蕭皺起眉頭說:“早點睡覺吧,明天我們還要早起呢。”

隨即,三人匆匆走上五樓。

厲書不耐煩地諾了一聲,繼續對伊蓮娜說:“明天,我不能繼續窩在這了,我必須跟著他們一起出去探路。”

隨後他又說了一句英文,以顯示自己的水平,伊蓮娜卻只覺得好笑:“算了,你還是和我中文吧,我知道你英文很好。我在美國讀高中的時候,就開始選修中文了。現在凡是看到中國人,我都不習慣和他們說英文。”

“哦——”厲書都有些臉紅了,他看了看時間尷尬地說,“已經十點多了,我還是不打擾你了吧。”

“好的,晚安。”伊蓮娜並不如想象中的美國女孩那樣開放,她將厲書送到門口說,“謝謝你陪我聊天。”

就當厲書要關門離去時,外面飛進來一個黑影,要比蒼蠅蛾子之類的飛蟲大很多,但又不像是長著羽毛的鳥類。

那個古怪的東西飛進房間,在伊蓮娜頭頂盤旋了兩圈——她強忍著沒有尖叫出來,還大膽地伸手去抓,但它靈巧地躲開了,從厲書頭頂掠過,又回到樓道裏面。

伊蓮娜馬上追了出去,和厲書一起抓那東西,但那家夥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緊接著就飛下了樓梯。

還好這裏都亮著走道燈,他們一路追下去,依稀可辨那東西的翅膀,正高速撲扇著,黑色身影如小貓般大小。

幾次都差點抓到它,不甘心的伊蓮娜追蹤到底樓,和厲書沖到外面的小巷。

月光照射著那會飛的動物,在地上留下一個暗黑的影子。它的雙翅展開有二十多厘米,黑不溜秋實在看不清楚,但隱隱可見一雙綠色眼睛,放射出幽靈般的目光。

那個東西飛到馬路對面,鉆進一間賣小飾品的店鋪,兩人也緊跟在後面。厲書第一個闖進去,店鋪裏一團漆黑,在墻上摸了半天,都沒找到電燈開關,只感到空氣中不斷有翅膀撲擊聲。層層氣流湧到臉上,一種說不出來的腥臊味道,讓人分外惡心。

伊蓮娜也沖進來了,兩人正好撞在一起,額頭碰額頭火星四濺,那可真是疼得頭暈眼花。但那個東西還在他們頭頂盤旋,翅膀幾次拍到頭發上,並閃爍著兩道綠色目光。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跳起來想抓住它,卻又一次被它輕巧地躲過。顯然它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或許它的眼睛有夜視功能,也可能它有類似雷達超聲波的器官?

那會是什麽物種?

它又向更深處飛去,店鋪裏開著一道小門。厲書與伊蓮娜穿破小門沖出去,闖入一片月光下的花園。這園子看來早已荒廢,到處都是枯萎的花枝和野草,一些墻壁也坍塌了,兩人的腳下滿是淒涼。

然而,它在月光下的影子更加駭人,在兩片寬大的翅膀當中,竟是個極度醜陋的身體,豎著一對奇幻電影裏才能見到的尖耳朵。

“MY GOD!”伊蓮娜瞪大了眼睛,迅速切換到中文,“難道是——”

它飛進了荒園對面的一棟房子。

兩人在房子前停止腳步,那是個朦朧而堅硬的黑影,從上到下沒有半點光亮,就像塊巨大的巖石。

而那道半開著的房門,就是最秘密的山洞。

他們小心翼翼地闖入洞中,厲書才想起身上還帶著手電,便趕緊打開照向前方。並沒有想象中的灰塵和蛛網,只是一個破敗的大廳,並發出濃郁的腥臭味。伊蓮娜疑惑地擡起頭,感到頭頂傳來陣陣風聲,什麽東西在上面爬來爬去,從陰暗處發出一些綠色幽光。

厲書已毛骨悚然了,他急忙將手電對準天花板,才發覺頭頂竟倒吊了許多猴子!

不,不是猴子,而生長著翅膀的動物——蝙蝠。

手電筒猛烈顫抖了一下,所有倒吊著的蝙蝠,都睜大綠眼睛看著他們。在天花板上房梁上轉角上都布滿了蝙蝠,它們僅憑雙爪勾著上面,身體垂直吊下來,翅膀收縮在身體兩側,而那恐怖的頭顱則不住轉動,呼出無數渾濁的空氣。

其實,在上海的夏夜也能見到蝙蝠,在厲書小時候是很常見的,還給蝙蝠以“油老鼠”的別稱。但這裏的蝙蝠非常獨特,個頭大得驚人,有的身體居然像小貓,若展開雙翼恐怕有鷹隼般大。

世界上有許多不同種類的蝙蝠,它們究竟屬於哪一種?

伊蓮娜的表情異常緊張,她盯著最近的一只蝙蝠。這家夥居然在燈光下一動不動,配合似的讓她仔細查看,直到發現它嘴上的某種特征。

突然,她拉著厲書的手,飛快地向外沖去。

同時身後響起蝙蝠的撲扇聲,成千上萬對翅膀舞動起來,發出驚天動地般的聲音。

他們狼狽不堪地逃出房子,回到荒涼的花園裏。蝙蝠們黑壓壓地追出來,密集的翅膀互相碰撞,剎那間竟遮住了月光。

蝙蝠的陰影壓到頭上,厲書和伊蓮娜踏過野草,瘋狂地跑進店鋪。由於那扇門實在太小,許多蝙蝠撞在門上墜落下來。他們又飛速穿過店鋪,還是伊蓮娜眼名手快,在回到馬路上的同時,反手將店門緊緊關起來,正好把後面的蝙蝠擋住了。

厲書繼續拽著她的手,拼命地穿過馬路,逃回大本營的樓上。

一直跑上三樓的走廊,他們終於喘出了一口氣,幾乎渾身癱軟在地上。

“媽的,又撿回了一條命!”厲書依然心有餘悸,他走進房間問,“那是什麽蝙蝠啊?”

伊蓮娜停頓了片刻,神情詭異地回答道——

“吸血蝙蝠。”

※※※

子夜將至。

五樓。

頂頂盤腿坐在床上,柔和的燈光打在她側臉,又如流水活潑地濺起來,彈到房間裏每個角落,也包括小枝的眼睛。

她的瞳孔在並不強烈的光線裏放大……放大……變成一個深深的洞窟,裏面有一尊千年之前雕刻的佛像。

洞窟中的佛像如此美麗,那眼角那鼻梁那勻稱的嘴唇,那脖頸那肩膀那窈窕的身段,無不是青春女性的特征——她來自古印度的藍毗尼,還是古樓蘭的海市蜃樓,抑或吳哥窟裏的神秘微笑?

她是這一切的混合體,她正盯著小枝的眼睛,所有隱藏著的靈魂都將無處遁形。

小枝緩緩後退,後背再一次靠在墻上。她想要閉上眼睛,眼皮卻不聽自己使喚,仿佛有兩根木棍支在眼皮間,當中便只剩下這尊雕像了。

雕像開口說話了:“小枝,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這是個哲學性的命題,誰都可以回答,但誰也無法回答。

雕像露出奇異的表情,嘴角微微向上翹起,是某種暗示還是期許?

但小枝要讓她失望了:“我不知道。”

“南明城為何空無一人?”

“我不知道。”

“你為何出現在這裏?”

“我不知道。”

她一連說了三個“我不知道”,似乎來自一個空白的世界。

隨後,雕像的嘴唇開始緩緩嚅動。

又是那些音節,不知從哪個時代流傳下來的音節,含混不清又急促有力,好像沒有經過耳膜,徑直傳遞入她的大腦。

咒語在洞窟中反覆回蕩,四面墻壁上都出現了壁畫。聲音與畫面如同潮水,不斷折射到小枝腦中,形成墳墓般的共鳴場,足以令任何人崩潰。

突然,小枝跳起來奪門而出,沖進外面的樓道。

她大口喘息著向樓下跑去,身後傳來頂頂的聲音:“別跑!”

子夜的五樓,響徹著兩個女子的腳步聲。

小枝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後面那個身影將至,卻正好撞在另一個人身上。

就在她幾乎倒地的剎那,那個人伸出手抓住了她,同時將她緊緊攬入懷中。

他就是葉蕭。

頂頂也停住了,樓道裏昏暗的燈光,照射著她那雙大眼睛,還留在古老的洞窟中。

小枝將頭埋在葉蕭懷中,渾身冰涼顫抖,如叢林中受傷的小鹿,頂頂便是追捕的獵手。

“你要幹什麽?”

葉蕭橫眉冷對著頂頂,他剛要在隔壁房間睡下,便聽到外面的動靜,趕緊跑了出來。

“我——”頂頂一時語塞,後退了兩步說,“讓我帶她回去睡覺吧。”

“不。”

小枝在他懷裏搖搖頭,露出楚楚可憐的表情,目光裏寫滿了恐懼。

“發生了什麽?”

她輕聲地回答:“我不想和她住在一起。”

葉蕭咬緊了嘴唇,緊盯著頂頂的眼睛,期待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但頂頂無言以對,固執地扭過頭去,她不想在小枝面前為自己解釋。

“不管你做了什麽,你讓我感到失望。”

葉蕭冷冷地拋出這句話,隨後帶小枝走下樓梯,拋下目瞪口呆的頂頂。

他們來到三樓的走廊,敲開林君如和伊蓮娜的房門。葉蕭將神秘女孩交給她們,反覆叮嚀要看管好她,千萬不能有了閃失。

他又抓著小枝的肩膀,卻看不清她眼神裏藏的東西,這讓他心裏一陣發慌。但他還是故作鎮定,以絕對控制的語氣說:“無論如何,請你答應我,絕對不要嘗試逃走!這是為了我們,也是為了你自己。”

“我,答應你。”

小枝點了點頭,便躲到了林君如的身後,眼裏又閃爍著什麽。葉蕭撇開臉回避她的目光,隨即退到走廊外鎖緊了房門。

他迅速跑回五樓,昏黃的樓道燈仍照射著頂頂的臉。

“你對她做了什麽?”

面對葉蕭咄咄逼人的眼神,頂頂緊蹙眉頭退入房間,淡淡地回答:“沒有,什麽都沒做。”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葉蕭隨她走進臥室,“我知道你也想早點知道真相,但你不應該用這種方式,我相信她也是個受害者。”

“受害者?走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都是受害者!沒有誰比誰更可憐的問題,只有誰比誰更可怕。”

他立時沈下了聲音:“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你那麽聰明,當然會明白的。”

“總之,請你不要再欺負她了。”

“我欺負她?她向你告狀了?”頂頂感到滿腹的委屈,搖了搖頭,“我在拯救她。”

“拯救?你認為她很危險?”

她退到陰影裏,眼睛又成為雕像般的樣子:“不但她自己很危險,也會讓她身邊的人危險。”

葉蕭又打開一盞燈,照亮頂頂隱藏的目光:“告訴我,你還對我隱瞞著什麽?”

“我對你隱藏了許多。”

沈默片刻,葉蕭不知該如何作答。

頂頂繼續說下去:“我有權利向任何人隱瞞,在這裏你並不是警察,只是和我們每個人一樣的普通游客,你沒有權利審問我。”

“不,在這種時刻這種地方,你沒有權利隱瞞,我也沒有權利。”

她又關了那盞燈,藏在黑暗中說:“好吧,我告訴你——從今天中午起,我一直瞞著你一件事。”

“什麽?”

葉蕭聲音有些發顫,他擔心聽到某個會讓他崩潰的消息。

“那個神秘女孩的女子,她的名字叫——”

頂頂停頓了許久,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吐出那致命的兩個字——

“小枝。”

瞬間,這兩個細膩的漢字,如洞窟中的回音,反覆穿刺著葉蕭的耳膜,直到在他的腦海中,響起巨大而持久的共鳴。

果然是她——果然是那個奇異的美麗女子——從2000年的冬天到此刻——永遠都不停歇的惡夢。

下午,在南明宮的長廊內,孫子楚便已提到了這個名字。雖然僅僅是無端猜測,卻仍讓他寒入骨髓。

此刻,葉蕭睜大眼睛,第二次打開那盞燈,重新看到頂頂的臉龐,還有那對佛像般的嘴唇。

燈光在她的唇上輕輕反彈,他不敢相信就是這雙唇,說出了“小枝”這個名字。

“我知道,你不敢相信她也叫‘小枝’。”

頂頂第二次關上那盞燈,重新將臉沈入陰影中,似乎與他爭奪電燈開關——他代表著陽,她代表著陰?

葉蕭已經認輸了:“不,不要讓我看不清你的臉。”

“所以,我必須要對你隱瞞,因為我能猜到你現在的表情。”

但他第三次打開了那盞燈,手指固執地停在開關上,犀利的目光直插頂頂雙眼。

子夜,零點。

※※※

淩晨,三點。

徹夜難眠。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月亮的光暈落在窗上,帶來窗外樹枝的影子,仿佛預示即將到來的惡夢。

這裏是大本營的四樓,那套最大房子的主臥室,成立獨自躺在上面,雙眼圓睜對著天花板。

“秋秋,她不是你的女兒!”

這句話言猶在耳,不停地在腦海裏盤旋著——秘密,十五年來的秘密,今夜終於通過妻子之口說出,將他打入萬劫不覆的地獄。

不管是下油鍋還是走刀山,都不及此刻的錐心之痛,成立的牙齒咬破嘴唇,鮮血滴在了床單上。

上午,在山間的水庫邊,他看到錢莫爭脫下上衣,跳到湖水裏去游泳。錢莫爭的後背露出了一塊胎記,而在秋秋身上同樣的位置,也有一塊類似的胎記——當時成立只感到有些眼熟,卻完全沒有想到那一回事,原來秋秋居然是——

他又一次捏緊拳頭,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力道被棉軟的席夢思吸收,將他整個人吸入其中。

是啊,錢莫爭!就是錢莫爭!如果他現在手上有一把槍,一定會打爛錢莫爭的腦袋。

可在當年他完全不知道錢莫爭的存在,黃宛然也沒有流露過一絲一毫的跡象,他更從未懷疑過自己和秋秋的血緣關系。

他們全都在欺騙他,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騙他,欺騙了他十五年的光陰,讓他戴了十五年的綠帽子。他就像個愚蠢的烏龜,整日辛勤忙碌的工作,卻養大了別人的女兒!

別人的女兒,秋秋是別人的女兒……

正當他在失魂落魄之時,臥室門口晃動著一個嬌柔的身影,幽靈般飄移到他的床前。

成立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一條冰涼的胳膊。

隨即,他聽到了十五歲少女的聲音:“別,你抓疼我了。”

她是別人的女兒。

手指的力氣更重了,幾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頭,黑暗中一只手打他臉上,重重地咒罵著他:“該死的!放開我!”

但她越是這樣說,成立就抓得越緊。秋秋大聲地喊起來:“我要去媽媽那裏。”

“她不配做你媽媽!”

沒想到秋秋立刻還嘴道:“你也不配做我爸爸!”

是的,他不配做她的爸爸,因為他本來就不是。

一腔血直湧到成立的頭頂心,幾乎讓他的腦殼炸裂了,令他無法自控地揮起大手,憤怒地扇到秋秋臉上。

啪!

清脆的巴掌聲,自少女的臉上傳來,隨後是駭人的沈默。

黑暗裏,有淚水滑落的聲音。

秋秋的身體僵硬在床邊,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被打耳光,她沒有想到也不知該如何反應,似乎忘卻了臉上火辣辣地疼痛。

比她更疼的是成立的心。

“對不起,我的寶貝!”

他緊緊摟住了秋秋,四十五歲男人的眼淚,同時也打濕了少女肩頭。秋秋出乎意料地沒有反抗,而是任由“爸爸”抱著她,仿佛忘卻了剛才的耳光。

奇怪,他應該恨這個女孩的,她的血管流淌著別人的血,卻讓自己養了她十五年。她是個罪惡的危險孽種,是個早該被消滅掉的胚胎,她根本不應來到這個世界上。

但成立一點都恨不起來,反而因為剛才那個耳光,將自己的心也溶化了。

究竟該恨誰好呢?他倒是在恨他自己,恨自己那雙用力的手,恨自己愚蠢的心。

淚水依舊無法停止,這些天來所有的郁悶,所有的壓抑,所有的悲憤,全都化為這鹹澀的液體了。

沒錯,他曾經如此深愛著秋秋,即便今夜知道了那個可恥的秘密,也未曾改變他的愛。

從他當年在上海的醫院裏,欣喜若狂地抱起嬰兒的她,到陪伴著她學習走路說話。再到每天接送她去幼兒園,每夜教她做數學題。又到她步入青春期後,對她叛逆的眼神憂心忡忡。直到帶著她來到這遙遠的泰國,最終卻將她送給了那個陌生的男人——這至少不是她的錯。

“爸爸,你為什麽打我?為什麽?”

秋秋在她懷中,又像個十歲的小女孩,傷心地對爸爸撒著嬌。

“爸爸”——這兩個致命的字,徹底拯救了成立。

他已經做了十五年的爸爸了,如果命運允許的話,他還願意再做十五年的爸爸!

月光,漸漸隱入了雲層。

※※※

淩晨,四點。

五樓的房間。

從葉蕭離開帶著小枝離開後,頂頂便獨自躺在大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她關掉了所有燈,她相信自己能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是的,她好像看穿了樓頂,看到那空曠的大樓天臺,正有一群老鼠迅速竄過,剛剛掃蕩了導游小方躺過的位置。

毫無疑問,小枝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居然能讓葉蕭為了她而翻臉——頂頂覺得自己小看她了,除了那條狼狗以外,她還會帶來什麽?

但願不是更大的厄運。

幾個鐘頭過去了,頂頂的心依舊很亂,耳邊總響起葉蕭最後那句話——

“不要讓我看不清你的臉。”

他為什麽要這麽說?自己的臉應該很清楚啊,她摸著眼睛鼻子和嘴唇。雖然屋子裏漆黑一團,心底卻回到了攝影師的燈光下。

常有人說看她的照片,感覺是面對一尊佛像,周身都散發著一圈光環。但有時也會猶如鬼魅,被一層難以解釋的霧氣籠罩,讓攝影師疑惑不解,以為碰到了光學上的靈異事件。

某道強光自頭頂打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籠罩了她全身。頂頂猝不及防地擡起手臂,眼睛都被照得睜不開了。

“誰?”

但那異常耀眼的燈光,讓她完全無法擡頭,只能躲避著逃出臥室。而聚光燈也跟到了客廳裏,她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蒙著臉龐瞇起雙眼。這光線竟如此灼熱,深深地刺痛了視網膜,霎時淚水流出了眼眶。

她痛苦不堪地打開房門,奔到外面的樓道裏,那探照燈般的光線,仍然攆在她的頭頂緊追不舍。頂頂大聲向樓下呼救,期望葉蕭或童建國可以聽到,但整個大樓裏死寂一片,所有人似乎都已停止了呼吸。她只能狂奔著跑下樓梯,一口氣沖到外面的黑夜裏。

然而,燈光繼續跟隨著她。

雙目劇痛難忍,眼淚伴著一路奔跑而飛起,頂頂大口呼吸著月夜的魔力,而那探照燈似的強光,在她的腦後如影隨形。她慌不擇路地跑向一片漆黑,只要能逃避光線,甚至是地底她都願意鉆進去。

果然地面裂開了一道門,她飛身沖入那條黑暗的甬道。終於逃離了可怕的地面,此刻四周都是巨大的石塊,古老的氣息向她鼻息間湧來。當她以為自己安全了的時候,聚光燈再度打到她臉上,猛烈的刺痛仿佛瞎了一般。

終於,頂頂投降了,跌倒在地餓啜泣著,淚水如珍珠落到地面,又迅速地稀釋消失。

燈光漸漸柔和了下來,眼前出現了三道大門,左中右並排列在一堵石墻上。

她艱難地站起來,身體搖晃著不知該走哪扇門,而身後已沒有了道路。

仔細看著三道大門,每道門上都畫著什麽——當中的門上畫著個衣著摩登的女郎;左面的門上畫著一個老人;右面的門上卻畫著個沈睡的胎兒。

女郎——老人——胎兒?

就當頂頂站在三扇門前,揉著眼睛疑惑不解之時,突然有人在身後猛推她一下,將她推進了當中那道大門。

在大門開啟的剎那,她卻一腳踩空了——原來門裏是一口深井。

地心引力,自由落體,牛頓第幾定律?

頂頂墜入深深的井底……

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深不見底……

是的,永遠都不見底,因為她在墜落過程中醒來了。

睜開眼睛,擡頭是黑暗的天花板,再也沒有那道駭人的強光了——原來又是一個夢。

這回她喘息得更加厲害,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該死的光,該死的夢!

忽然,她感到臉上濕濕的,伸手摸了摸才發現,淚水已流滿了整張臉龐,甚至連枕頭都被浸濕了。

自己竟然真的流淚了,是因為那道強光,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生命中有什麽能讓人如此痛苦?

答案,或許在明天揭曉。

或許,永無答案。

※※※

淩晨,五點。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窗外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一陣沈悶的槍聲,從樹叢盡頭傳來,隨即響起兩聲慘叫,夜幕中有鮮血噴濺,同時聞到了火藥氣味。

童建國立即趴在野草中,機關槍射出的子彈軌跡,如黑夜煙火長長地掠過,不斷打向戰友們的身體。又一個家夥倒在他身上,那是來自成都的知青,還只有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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