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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山間公墓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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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餵,我們方向不對了,應該向西才能出城。”

“先跟我去個地方再說。”

他們拐進一條更小的街道,路邊種了些不知名的樹木,兩邊都是花園洋房,看起來異常幽靜,足夠做恐怖片的外景地了。

林君如想起臺北也有這種小街:“看來是有錢人住的地方啊。”

終於,葉蕭在一個花園前停下來,低矮的木柵欄後面綻開著荼蘼花。

這就是昨晚捕獲神秘女孩之地。

眼前的房子也如那女孩一樣神秘嗎?

四人輕易地跨過柵欄,穿過布滿花叢的小徑。那薔薇似的枝葉上,簇擁著無數白色的花團,散發著濃郁誘人的香氣,伊蓮娜驚訝地問:“這是什麽花啊?太漂亮了!”

“荼蘼花!”

大學歷史老師的孫子楚回答了她的問題。

“怎麽從沒聽說過?”

“嗯,確實極其罕見,過去只存在於傳說中。荼蘼花,學名懸鉤子薔薇,拉丁名:Rosa rubus。一般在春天花期結束時開放,無比奢華艷麗。因為是花期最後時節,百花即將雕零,所謂荼蘼過後,無花開放,《紅樓夢》裏即有‘開到荼靡花事了’。”

孫子楚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一把知識,居然把拉丁語都翻出來了。

但林君如看著那些白色的花朵,困惑地搖搖頭:“可現在是九月啊?”

“這個嘛……這裏是東南亞,氣候當然與中原不同了,不能以春夏秋冬來劃分。荼蘼花開代表女子青春已逝,也意味著一段感情的終結。愛到荼靡,生命中最燦爛、最繁華也最刻骨銘心的愛即將失去,在古人眼中是美麗與滅亡的共同體!”

“死亡愛之花?”

“加十分!恭喜你有長進了!”看到林君如與自己產生共鳴,孫子楚更來勁了,“套用《暗香》的歌詞便是‘讓心在燦爛中死去,讓愛在灰燼裏重生’。”

林君如繼續以崇拜的眼神看著他:“好憂郁好特別的花啊。”

“昆曲《牡丹亭》杜麗娘游園中也有‘那荼蘼外煙絲醉軟’的唱詞,正暗示她剛目睹春天的美麗,便將要郁郁寡歡而死的悲劇。”

他說得眉飛色舞,就差提嗓子吟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了。

葉蕭實在看不下去,厲聲喝斷了他:“夠了!我們到底是來探險,還是來聽你講古典文學普及課的?”

孫子楚總算閉上嘴巴,四個人踏過花園,來到小洋房的正門口。

整個屋子都灰蒙蒙的,寂靜得讓人心裏發慌,屋檐上長滿野草,伴著四周的荼蘼花香,伊蓮娜拉了拉葉蕭的衣角說:“這房子讓我想起《閃靈》。”

“別怕,我進去過。”

葉蕭第一個推開房門,頂上立時掉下來許多灰,屋裏升騰起一片黑色煙霧。他遮著頭跑進去,又揮手招呼其他人,他們只得硬著頭皮進去。裏面一團漆黑,葉蕭打起手電筒,照出一條殘破不堪的走廊。

墻壁上的石灰大半剝落了,地上的灰塵也積得厚厚的,四處彌漫陳腐的氣味。林君如掩著鼻子說:“天哪,這裏怎麽可能住人呢?”

說罷她就被灰嗆得咳嗽了幾下。葉蕭也沒想到居然是這副景象,昨晚怎麽沒這種感覺呢?他想到小時候看過的《聊齋》,書生晚上見到的華麗屋宇,到白天卻成了破廟與荒冢,原來這都是女鬼或狐精的障眼法。

推開旁邊一道房門,是個面對花園的小屋。窗戶敞開可以聞到花香,才註意到這窗戶裝飾極其精致,是植物幾何圖案的阿拉伯風格,宛如來到一千零一夜的異境。房間裏沒什麽家具,只有張小桌子放在當中,上面有一支蠟燭的殘跡。

沒錯,昨晚神秘少女就在這間屋裏,他也是從這扇窗戶跳進來的。

伊蓮娜突然叫了一聲,大家都緊張地回過頭來,原來墻上還鑲嵌著一面鏡子——橢圓形的鏡子蒙著灰塵,看起來很久沒擦過了。伊蓮娜站在鏡子前,無法看清自己的臉,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女子輪廓。

昨晚的女孩就對著這面鏡子梳頭的吧?但那麽模糊怎麽看得清呢?也許只是面對一點燭光?

這時,最令人吃驚的事發生了——伊蓮娜離開了鏡子,但鏡中女子的身形卻仍然沒變!

一開始只有葉蕭註意到這點,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鏡子,仿佛面對著一張幽靈照片。直到孫子楚莫名其妙地轉向鏡子,卻嚇得幾乎坐倒在地上。林君如和伊蓮娜也回過頭來,見到那鏡中女子,莫不是面如土色。尤其是伊蓮娜,剛才分明是她站在鏡子前,難不成自己在鏡子裏生成了副本?

葉蕭緩緩走近鏡子,伸手擦了擦骯臟的鏡面。原來裏面印著一個女子的形象,由於被灰塵遮蓋而十分模糊。鏡中女子低著頭,長發垂下遮住半張臉,一只玉手拿著木梳,正是昨晚神秘女孩的姿勢。

她是鏡子裏出來的幽靈?

※※※

第一組。

寶馬車駛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很快到了城市的最東側。穿過最後一排建築,道路隱沒在荒涼的野草叢中。

車輪再也不能往前滾了,童建國他們跳下車來,手搭涼篷向四周眺望。南北兩面都有稀稀落落的房子,唯獨正前方是片荒草地,青紗帳似的瘋長著。再往後便是郁郁蔥蔥的森林,順著斜坡布滿整座山巒。有些奇異的巨石從平地升起,就像桂林陽朔等地突起的山峰,這景象讓大家都很吃驚。

“不知道這座山有多大?或許翻過山就能找到路了!”

楊謀端著DV邊拍邊說。

“你錯了!”錢莫爭的表情異常冷峻,“山的外面,還是山。”

這句王家衛電影裏的臺詞,再度打擊了眾人的情緒,還好玉靈走到楊謀跟前說:“別害怕,我帶大家往前走!我從小在山裏長大,這樣的山難不倒我。”

她將筒裙的裙擺稍稍捋起,在楊謀的DV鏡頭裏,是個典型傣家女子的背影,那纖瘦的腰肢和高挑的身段,出沒在這荒野中真似神話。

童建國也佩服地點了點頭:“這女娃兒真不錯!”

四個男人跟在她身後,一同步入未知的山林。茂密的樹冠覆蓋了他們,烏雲下的天空,變作更陰暗的叢林世界。四周響起各種鳥鳴,藤蔓從大樹上垂下,腳下布滿網狀的樹根,每個人都把心提了起來。

成立走在最後面,是五個人裏最害怕的,每走一步雙腳都在顫抖——他也是旅行團裏最有錢的,自然格外珍惜自己每根毛發。他更擔心這些團友都來路不明,萬一把他這千萬富翁綁架了怎麽辦?更恐怖的是妻子女兒也都在這,隨時都有可能變成人質,到時候誰來救她們?

但他還是決定跟著大夥出來探險,根本原因是想離妻子遠一點,他再也無法忍受黃宛然的眼神,那種冷漠和不屑根本是侮辱。還有十五歲的女兒秋秋,好像只要爸爸在身邊,她就變得古怪而暴躁,甚至總想著要逃跑。幹脆離開女兒的視線,說不定能讓她太平一點。

玉靈在叢林中找到一條小徑,雖然只是被人睬過的一些腳印,卻可以連成一條通道。這條路過去肯定經常有人走,只是後來被落葉和野草掩蓋了。她知道哪裏可能有危險,什麽樹根底下可能有毒蛇,哪些有毒的果子不能去碰。特別是一些可能有陷阱和捕獸夾的地方,至少在她長大的那個村子,獵人們總是慣用這些伎倆,經常可以捕獲猴子和小黑熊。

不知不覺間地勢越來越高,雖然不知山頂還有多遠,但童建國爬到一塊大巖石上,回頭透過樹葉的縫隙,眺望山下的南明城。幾幢高樓都被拋在身下,大半個城市變得模糊而渺小。

錢莫爭的運動手表可以測量海拔,現在距離海平面高度為一千零九十米——看來這是個高山盆地,周圍的山峰至少有一千五百米海拔。

他們跟著玉靈繼續穿越山林,忽然耳邊響起一些有節奏的聲音,像許多人聚在一起的喧嘩聲——大家的神色都為之一亮,希望是泰國警方的搜索救援隊。

五人加快腳步向前跑去,但那聲音又不像是人發出的,也不是什麽動物的叫聲,而是——水的聲音。

終於,玉靈第一個透過樹林看到了,居然是瀑布!

這驚喜讓她歡呼起來,就像遠古人類發現了一片綠洲,其他人也都聚攏過來,欣賞到山間瀑布的奇景。

但成立卻看出了不對勁,他又往前走了幾步說:“不!這不是瀑布!”

“那是什麽?”

“是水庫大壩的洩洪口。”

現在他走在了最前面,攀著樹根走下幾道斜坡,眼前出現一條深深的河谷。瀑布就從右側傾瀉而下,在谷底形成繚繞的水霧,並發出巨大的撞擊聲。四周都充滿了霧氣,濕潤的感覺撲面而來。

而在瀑布的最上端,卻是一道混凝土的大壩。

成立說的沒錯,這並非是自然界的瀑布,而是人工建造的大壩洩洪口。

雖然這道水壩修得很高,但寬度僅有二十米左右。洩洪口開在接近壩頂的位置,放出來的水流量也不是很大,與平時看到的開閘洩洪完全不同,只是一條窄窄的白練垂直墜下,看起來酷似小型的山間瀑布。

很快爬到懸崖邊,底下的河谷起碼有三十米深,相當於十多層樓的高度,隨著“瀑布”的沖擊聲,令人頭暈眼花心驚肉跳。

“大家要小心些,跟著我來!”

玉靈又找到一條小路,抓著樹根藤蔓而上,直通大壩頂端。眾人已累得氣喘籲籲,只得佩服這纖瘦的泰族女孩。她將筒裙挽成短褲般的樣子,異常靈活地攀登山路,並第一個摸到了大壩邊緣。

幾分鐘後,五個人全部爬上大壩,無不累得汗流浹背。但壩頂又是另外一番風光,山上清涼的風吹來,楊謀與玉靈彼此都笑了起來,也只有如此才能有成就感。

然而,在僅僅不到二十米寬的大壩兩端,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一邊是“瀑布”與深谷,另一邊是大片平靜的湖面。

“水庫!”

成立又讚嘆似的喊了一聲,他走到大壩內側,又是一道陡陡的斜坡,兩米之下便是清澈如鏡的湖面了。

其他人也都驚呆了,目睹這大自然與人力結合的奇跡。水庫的面積並不大,與兩邊的山勢一樣呈狹長形,最終消失在蜿蜒的峽谷中。四周環抱著茂密的森林,倒映在水中呈現出碧綠色,只有大壩這麽一個小小的出口,從空中看宛如一只封閉的葫蘆。

“這個水庫是做什麽用的?”

成立仔細觀察著回答:“水庫有許多個作用,我猜這個是用來城市供水的。”

“自來水廠?”

楊謀端著DV不停地拍著,錢莫爭也掏出了他的寶貝照相機。

這時,成立註意到在大壩的另一端,還有幾棟兩層摟高的房子。五個人立刻跑了過去,大壩這頭好歹有塊平地,除了這些房子外,還有一條山間的公路。

“天哪!”楊謀高聲抱怨道,“我們根本用不著爬上來,這裏可以開汽車上來的!”

童建國苦笑了一聲:“算了吧,不爬上來怎能發現這地方呢?還是玉靈的功勞啊。”

“大本營的自來水是幹凈的,就是這個水庫的功勞吧?說不定還有人在維護吧?”

錢莫爭提醒了大家一句,他們趕緊走到一棟房子裏面,楊謀大喊道:“餵,有人嗎?”

巨大的房間裏只揚起一片灰塵,成立發現下面是個過濾池,水庫裏的水進入這裏處理。雖然沒有人在維護,也沒有任何電力供應,但這的設計非常巧妙,可以依靠大壩產生的水力,提供基本的過濾動力。這水庫在全天然的環境中,沒受到任何汙染,周邊也沒有人類活動跡象。

“所以,庫裏的水本身就很幹凈,足夠人們直接飲用了!”成立圍繞著過濾池侃侃而談,看來他很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其實,我們本不需要喝自來水或凈化水,自然界的水只要沒被汙染,都可以直接飲用,反而更有益於人的健康。”

錢莫爭不斷地點頭道:“我明白了,這就是水庫的設計理念,只要維持一個全天然的環境,就比任何水處理系統更有效!”

“對,這個水庫設計太棒了!可以說是全世界最先進的,不需要太多的高科技,也不需要過多的資金和基礎建設,順應大自然才是王道。可惜,我們國內的水利工程思想完全相反。”

玉靈聽不懂他們的專業討論,只能輕嘆道:“原來就在我的家園旁邊,還有這麽好的地方啊。”

而錢莫爭已經等不及了,他快步跑出去,來到水庫邊上的淺灘。這池墨綠色的湖水,在深山之間碧波蕩漾,就像他十七年前愛過的一個女子。

他迅速脫掉上衣和長褲,湖水映出他發達的胸肌,常年的野外攝影與鍛煉,使他擁有超出一般中國人的體格。雖然兩個月前剛過了四十歲生日,但他沒覺得自己已步入不惑之年。這身體和這胸膛裏的心,依然像個生機勃勃的小夥子,依然能做當年做過的任何事。

其他人也都走到湖邊,異常詫異地看著錢莫爭。正當楊謀問他要幹什麽時,他縱身跳進了水庫裏。

放心,錢莫爭只是在游泳。

冰涼的湖水浸透皮膚,感覺簡直爽到了極點。自從進入這該死的空城,他已經兩個晚上沒洗澡了,身上難受得要磨出繭子。現在全身都被這清澈的水包圍,只有頭部不時露出水面,呼吸天地間最新鮮的氧氣。他舒展四肢游到水庫中心,他知道底下是深不可測的,或許有不知名的魚游在腳邊,是為他們準備的伊甸園?

玉靈羨慕地看著那湖心游泳的人,楊謀則幫他保管著照相機。只有成立的面色異常凝重,他看到錢莫爭光滑的脊背,在如鏡的水面上忽隱忽現……

※※※

第二組。

上午,九點十五分。

葉蕭面對著鏡子裏的長發少女。

在這香氣彌漫的憂傷花園,布滿灰塵的空洋房之中,這面鏡子安裝在鬥室裏,對著一扇阿拉伯風格的窗戶。他把鏡面稍稍擦了擦,窗外那團白色的荼蘼,正好巧妙地映在鏡子上——肯定是精心設計過的!從葉蕭所在的位置看過去,鏡面上印著的那位少女,懷中正好捧著鏡子裏照出的花。

再看窗外有一小潭水池,加上窗裏的鏡子,真是名副其實的“鏡中花,水中月”!

孫子楚也讚嘆了一聲:“太妙了!這麽好的花園和房子,破敗了真是可惜啊。”

“但很奇怪,我原本以為那女孩就是住在這的,但現在看來顯然是不可能,這裏完全不能居住——難道只是來對著鏡子梳頭的?”

葉蕭皺著眉頭離開鏡子,又到外面仔細查看了一下,到處都是灰塵和垃圾,臟得就像建築工地。而那神秘女孩身上非常幹凈,一塵不染的樣子,絕不可能住在這,除非——她真是幽靈?

“也許這只是她的活動地點,平時住在其他某個秘密的屋子?”

插話的是伊蓮娜,她總算適應了這的環境,不再捂著鼻子了。

“我猜她是來這裏賞花的吧。”林君如指了指外面的荼蘼花,“她恐怕也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像杜麗娘一樣感慨青春易逝吧。”

她的這番話不禁讓孫子楚刮目相看,像誇獎他的學生似的:“哎呀,真是孺子可教也,把我剛才說的全都學會了!”

林君如煞時就臉紅了:“在臺北讀大學的時候,我還參加過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

孫子楚的眼睛更亮了:“你演什麽?小姐還是丫頭?”

“都不是,我只是道具,跑腿的罷了。”

“夠了,我們快點出去吧!”

葉蕭又一次打斷了孫子楚的胡扯,第一組匆匆走出房子,四個人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剛才可真是憋壞了。

離開這神秘的花園,葉蕭回頭向四處張望,看到那個高高的水塔。昨晚他和頂頂就是在那水塔上,發現了小屋裏的燈光。他們拐彎穿過一條街道,來到那棟建築的大門口,只見掛著一塊牌子“征南小學”。

“征南——好個古色古香的名字,像是明清的演義小說,難道是諸葛亮大軍南征孟獲的後裔嗎?”

孫子楚又開始賣弄學問了,但葉蕭再度掃了他的興致:“不要進去了,還是按照原計劃,前往城市邊緣探路。”

離開這片幽靜的住宅學校區,沿著昨晚放下的標記,回到東西向的大路上。仰起頭依然是陰暗的天空,遠處的正前方山巒疊翠,似乎有渺渺煙霧升騰。那是南方原始森林裏特有的“瘴癘之氣”,古代中原人極其恐懼這種霧氣,諸葛亮南征大軍渡金沙江時,還要特地隆重祭祀一番。

葉蕭領頭快步向前走去,沿路仔細觀察周圍的建築,照舊是死一般寂靜無聲。倒是孫子楚一路上話很多,不斷與林君如、伊蓮娜開著玩笑,像要去山上的野營游玩。

半小時後,他們穿過最後一排建築,眼前是郁郁蔥蔥的山林。筆直的馬路到此為止,變成一條石頭臺階的上山小徑,被茂密的樹木覆蓋著,不知通向哪個神仙宅邸。

四人走上這條小路,順著臺階緩緩步入山中,很快沒入了綠色世界。伊蓮娜好奇地沖在最前面說:“好像沒有想象中可怕啊。”

“是啊,我覺得這山道很有些禪意,是高人隱居的好地方。”孫子楚也興奮地附和道,但他隨即又悲觀地說,“不過,這能找到出去的路嗎?”

葉蕭根本不予理會,只是仔細地觀察路上每一棵樹,乃至每一片樹葉,鳥叫都會讓他停下腳步。

忽然,眼前的臺階變得平緩,樹木一下子稀疏了,整個視野豁然開朗,大半個城市匍匐在腳下。身邊出現一排排平臺,沿著45度傾斜的山坡,依次由高到低排列下來。

而在這些階梯般的平臺上,每一排都豎立著上百個——墓碑。

山坡上的墓地。

陰涼的山風掠過墓地,四周樹木發出奇異的呼嘯。墓碑上的每一張照片、每一雙眼睛,都在註視四個不速之客,嗔怒他們打擾了死者的安寧。

看來就像西南山區常見的梯田,只不過種植的不是莊稼,而是屍骨與墓碑。每個墳墓都用磚頭砌成半圓狀,有的圓冢後還圍著半圈磚墻,這是南方富裕人家的“靠背椅”式墳墓。

任何人都會被深深震驚,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這幕場景,壯觀抑或悲涼?詭異還是滄桑?

葉蕭半晌才回過神來。雖然南方許多山區都有這種墓葬形式,就連香港也因為人多地少,而只能在山坡上建造公墓,但在南明城的這種環境裏,對於這些急於逃生的人們而言,突然目睹這大片墳墓,心靈上的沖擊力更勝過視覺。

他們原本在濃蔭蔽天的山道上,卻一下子進入墓地,毫無阻擋地面對天空,直接俯瞰下面的城市——這不正是為埋葬於此的死者們設計的環境嗎?

是某種可怕的預兆?還是一條重要的線索?

生還是死?

在墓地裏成為了問題。

還是葉蕭打破了恐懼的沈默:“只是公墓而已,有什麽可怕的?世上有生便有死,每個城市裏都有墓地,只不過這裏是狹窄的盆地,人們只能把墓地建在山上。”

“對,在中國許多地方都是如此。何況從風水學上說,這也是一個背靠莽莽群山,面朝繁華盆地的好去處。”孫子楚看來對什麽都有研究,他大膽地走到一個墓碑前說,“雖然位於城市的西側,但平臺朝向有些偏南,每個墓碑也都有角度,這樣墓碑就正好朝南了。”

說罷他拿出指南針來看了看,果然他身邊的墓碑幾乎朝向正南。所以根據墓碑的方向,只能看到城市南側的一角。也許就是這個角度的原因,人們站在山下的城市裏,幾乎看不到裸露在山坡上的墓地。

林君如和伊蓮娜膽子也大了,她們走到一排排墳墓前,甚至粗略地數了一下——每排平臺有130到150座墓碑,自上而下總共有十三排平臺。

孫子楚立刻做出了心算:“這裏埋葬著1690到1950位死者。”

“不,你的算法是錯誤的。”葉蕭又一次破壞了他的炫耀,“你漏掉了重要的一點:中國人的許多墳墓,都是雙人合葬的鴛鴦穴!”

林君如頻繁點頭道:“對,‘生要同寢,死要同穴’,這裏最多可能埋葬了三千多人。”

想到腳下可能埋葬著那麽多屍骨,伊蓮娜也吸了口涼氣:“現在要比剛才冷多了,好像一下子到了冬天。”

經她這一提醒,孫子楚打了個冷戰,抱起肩膀說:“是啊,墓地陰氣極重,又在山上,與山下簡直兩個世界。”

“本來就是陰陽界嘛。”

林君如說完嘴唇皮都發紫了,孫子楚仍玩世不恭地說:“那我們現在陰間嘍!”

“恐怕,當我們踏進這南明城,就已經到達了陰間!”

兩人的對話越說越冷,好像不是從自己嘴裏說出的,而是來自背後墳墓裏的鬼魂。

葉蕭沒在乎他們的扯淡,而是仔細觀察墓碑上的文字,比如他身後的一塊——

“顯考妣歐公諱光南賢配太君美蘭之墓,子小鋒、女小雅恭立”

這是非常中國傳統的墓碑寫法,也是一個夫婦合葬墓。在墓主人姓名下還有籍貫,男方籍貫為“雲南省騰沖縣”,女方籍貫為“蘭那八百村”。墓碑上還有生卒年月,男性為“民國八年~民國八十年”,女性為“民國二十年~民國九十年”。

墓碑上還鑲嵌著兩幅陶瓷像片,男性頭頂軍人的大蓋帽,有著明顯的西南中國人的臉,雙目炯炯有神英姿勃勃。而女性則像典型的傣族人。

墓碑上男性籍貫全是雲南省,女性籍貫均為“蘭那某某村”,葉蕭和林君如一起查看了其他墓碑。在這一排的138個墓碑上,單穴與雙穴墓幾乎各占一半。除了8個是單獨的女性墓外,有95個墓碑男性是雲南人,15個四川人,8個貴州人,6個湖南人,5個廣西人,甚至還有一個浙江紹興人!

他們的出生年月最早為民國三年,最晚為民國五十年,死亡時間最早為民國六十六年,最晚為民國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2005年。

來自臺北的林君如對這個很熟悉:“計算方法很簡單,只要把民國年份加1911,便可以得出公元年份。”

伊蓮娜不理解什麽是民國紀年:“我看不懂,好像很古老嘛?”

葉蕭一直默不作聲,他又仔細觀察了這一排的女性墓主。除了九個雲南女性外,其餘的籍貫均為“蘭那某某村”,出生年月大多小於男性。很多對同穴而葬的都是老夫少妻,年齡差距最大的有二十五年之多。

“蘭那又是什麽地方呢?”孫子楚也擰起眉毛,暫時忘卻了恐懼,“雖然是各個不同的村子,但前面都冠之以蘭那,顯然是某個國名或地名。”

這時葉蕭終於提醒他了:“你忘了我們從清邁出發,要去游覽的是什麽地方嗎?”

“啊——蘭那王陵?”

“沒錯。”林君如的臉色又變得煞白了,“這些女人的籍貫,都是從陵墓裏出來的嗎?”

“當然不是!否則就是陵墓裏的陵墓了!”孫子楚恢覆了冷靜,在墓碑間踱著步說,“既然有蘭那王陵,這裏古代自然就叫蘭那王國。‘蘭那’之名沿用至今,變成了地名或族名,‘蘭那某某村’,和西雙版納某某村是一個意思。”

最後,葉蕭掃了巨大淒涼的墓地一眼說:“快點走吧,我們還要繼續上山探路。”

他們離開了這一千多座墓碑,回到剛才的山間小徑,才明白開鑿這條艱險道路的用意:這是人們清明冬至上山掃墓的路。

再往上的山道就越來越陡了,很快腳下的石階也沒了,狹窄得僅容單人通行。濕滑的泥土讓他們更為小心,時常有茂密的樹枝橫在路上,葉蕭要拗斷樹枝才能前進。

一些奇怪的鳥鳴自深山中響起,宛如某個少女的尖叫聲,讓四個人都心驚肉跳。伊蓮娜看著被樹葉覆蓋的天空,原本流利的漢語也變得結結巴巴了:“好像……已經沒有路了啊……我們會不會……迷路?”

“不,我每走幾步都留下了記號。”

葉蕭回頭看了看,又警覺地觀察著四周。密林裏樹葉微微晃動,發出沙沙的沈悶聲響……

剎那間,空氣凝固。

心跳,心跳,心跳,心跳,四顆心的跳動幾乎同時加快,腎上腺素也疾速地分泌,迅速遍布全身每一根血管。

雖然什麽都看不到,只有到處刺眼的綠色,但那感覺確確實實——墓地就在腳下數百米外,而他們剛剛打擾了死者們的安眠。

上面突然傳來一陣風聲,葉蕭只感到頭皮迅速發麻,並在十分之一秒內仰起了頭。

終於,那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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