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鷺從沒想過蘇蘭葉居然還記得她。

所以在蘇蘭葉激動地走向她, 然後顫抖著擡起手握住她手腕時, 她第一反應居然是楞在那裏，而不是推開這個人。

這個人早就沒了那年高傲偏執、永遠都將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茍的模樣。她頭發已經全白了, 顴骨深深地凹陷進去，那只抓著手腕的手也幹枯得像是只餘了在骨頭上的一層皮，看上去竟有些滲人。

她起皮的嘴唇不斷地抖著, 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個字來。

“你……”

她似乎是在想該怎麽稱呼。

但最後怎麽也想不出來。

她聲音嘶啞地難聽，不過說幾個字, 卻像是用了畢生力氣：“是……是你嗎？”

林鷺一下回過了神。

那個時候所承受的驚恐與恐懼如同海裏掀起來的巨浪, 不留情面地用力向她拍打而來。

她手一翻, 直接將蘇蘭葉給推了出去。

蘇蘭葉自是禁不住她這樣一推，雙腳絆住，下意識驚叫一聲，身體向後仰了過去。

而這時從樓道口急急沖進一個人，扶住了差點與地面親密接觸的蘇蘭葉。

是跟在蘇蘭葉身後出來的蘇翊。

之前他在電梯口遇見唐訴, 唐訴的言行表現讓他猜測自己姑姑與這個女人有著什麽淵源。只不過他找人去查, 最後卻一無所獲, 像是有人將這段過往刻意隱藏，不想為人所知。

誰知今天這兩個人又碰了面。

他有些好奇, 就在門外想要偷聽。

可什麽有用的信息都沒能聽到，卻聽到了自己姑姑的一聲驚呼。一進來, 眼前就是這樣驚險的場景。

他心一寒。

難以想象如果自己不在這裏, 姑姑這個年紀的人被這個女人推倒的話……

蘇翊覺得自己眼光一定是被屎糊了。

之前才會對這種人有好感。

她再怎麽樣，也不該去推一個年老之人啊。

蘇翊一時氣極, 怒吼出聲：“你在幹什麽！！”

林鷺卻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蘇蘭葉，眼神凜冽地如同冬日風，細看還帶了絲恨意。

蘇翊便將聲音拔高，又重覆了遍：“我問你在……”

“翊兒！”

蘇蘭葉突然出聲打斷了他。

蘇翊楞了楞，姑姑一向都是溫言細語，印象中這還是頭一回語氣這麽重的喊他。

他皺起眉：“姑姑……”

蘇蘭葉卻根本不再回答他，只是站穩了身子看向林鷺，眼裏已經含了淚光，她小心翼翼開口問道：“我……我們能聊聊嗎？”

林鷺沒說話。

蘇蘭葉生怕她不會答應，語氣中夾帶著明顯的緊張：“只要一會兒……一會兒就夠了。”

林鷺閉了閉眼。

想到林父林母，想到林梟，再想到唐訴，她心一定。

已經沒什麽好怕的了。

睜開眼，她靜靜地看著蘇蘭葉，剛才隨著目光投出來的涼意也收了些許，只留下一片漠然。

“好。”

……

十分鐘過後。

蘇翊家中。

蘇蘭葉將泡好的茶端在林鷺面前，勉強地對她笑了笑：“喝點水吧。”

林鷺只瞄了茶一眼，然後擡起頭，淡淡道：“你應該清楚的，我不會喝你泡的茶。”

那頭蘇翊卻對她的態度很是不滿，剛要出口回擊，蘇蘭葉轉過頭看向他，對他說道：“翊兒，你先去樓上回避一下吧。”

蘇翊不放心：“姑姑，她剛才這樣對你，我怕……”

蘇蘭葉加重語氣重覆了遍：“上樓去吧。”

蘇翊只得朝樓梯走去，但在上樓之前，仍是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眼，對上林鷺的目光時，眼神轉冷，帶有警告。

林鷺見此，冷笑一聲，諷刺道：“你放心，和她待在一起，該害怕的是我才對。”

蘇蘭葉端著茶杯的手一僵，險些沒拿穩。

等蘇翊上了樓，兩人卻皆是沈默。

蘇蘭葉看著自己滿是褶皺的手，心裏無比覆雜。

這幾十年間明明想了好多要對面前這個人說的話，此時不知為何，一個字都說不出。

倒是林鷺先開了口：“可能你還不太清楚狀況，我現在是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

蘇蘭葉怔怔地看向她，沒懂她的意思。

林鷺不耐煩道：“我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不打你，所以麻煩你想說什麽能不能快一點？”

蘇蘭葉這才艱難地開口：“那一年……”

說著偷偷瞥了眼林鷺的神色，見林鷺表情沒有任何改變，依然是那副漠然的樣子，才又繼續說了起來。

她要講的事無非就是當初那幾個月間的前因後果。

那年她的丈夫和女兒連著兩個月相繼離去人世，她精神上受了刺激，錯將長得與女兒小苑有幾分相似的林鷺當作替代。

不過她潛意識中又知道林鷺並不是真的小苑，並且在看著林鷺時還會想起小苑的死亡，所以越發痛苦，精神上的創傷也越發嚴重，於是造就了至今也沒法挽回的局面。

等到後來蘇翊的爸爸將林鷺送走，她幾近崩潰。

即使是找來最好的醫生，每天不斷的治療不斷的用藥，也用了快五年的時間才控制住病情。

但也是那五年，她的身體徹底垮掉，醫好了精神上的疾病，卻落下了一身的病痛。

她只能在國外一直接受治療。

不過前段時間，醫生告知她只有半年的時間可以活了，她落了一身輕松，也就回了國。

沒想到剛回國不久就遇上了林鷺。

蘇蘭葉眼淚控制不住掉了下來：“我這些年一直在想那幾個月我所做的事，每當晚上睡覺一閉上眼，你的慘叫和哭喊就縈繞在耳邊，我知道我欠你的肯定是彌補不了，但有件事我必須得做。”

說著，她突然站起身，在林鷺面前跪了下來。

原本就顯老的面容更加的蒼老。

她抖著嘴唇開口道：“向你賠罪，對你做的所有事，真的對不起。”

而樓上的蘇翊一直不放心地看著客廳監控，雖然聽不見她們說了什麽，但當蘇蘭葉這樣一跪時，他實在不能按捺住自己心裏的震驚和難受，跑下樓梯。

“姑姑，你怎麽……”他突然有些哽咽，“你怎麽能跪呢……”

蘇翊一直都知道，自己這位姑姑內裏面是個多麽驕傲的人。

即便是那年姑父因車禍去世，緊接著一個月後小苑死於意外墜樓，他都沒看到姑姑哭過。

她反而將他們的葬禮安排得妥妥當當，沒出一絲差錯。

他那時還不懂事地問了姑姑：“姑姑，你都不傷心嗎？”

姑姑揉著他腦袋笑了笑：“怎麽可能不傷心。”

他又問：“那你為什麽不哭呢？”

姑姑神色淡淡的：“外面多少人等著看我的笑話，他們想我哭，我就偏不哭。”

蘇翊從沒想到這樣堅強的姑姑，如今會跪在一個人面前，這樣的卑微，這樣的低三下四。

他側過頭不忍心看。

林鷺卻一動不動地看著蘇蘭葉，好一會兒，突然笑出了聲：“你想死之前在我這兒求個心安，那我明確地告訴你，你今天無論是在我面前下跪，或是磕頭，甚至是死在我面前，我都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你。”

蘇蘭葉像是早有預料，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我知道，”

蘇翊卻是難以置信地看向林鷺，眼中滿是憤怒：“她都已經這樣了，你還要她怎麽做你才滿意？”

林鷺冷冷地看向他：“少在這裏道德綁架我了，她想怎麽做就怎麽做，我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她道不道歉，我原不原諒，都是我的自由，與你沒關系。”

蘇翊還想再說些什麽。

這時林鷺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按下接聽放在耳邊，那頭唐訴問她：“去哪兒了？怎麽屋裏沒人。”

林鷺：“在你對門。”

“啊？”

“我在你家隔壁的這屋裏。”

唐訴沈默了半晌，才開口：“那你等著。”

不到半分鐘，蘇翊家裏的門被敲響。

林鷺站起身，從跪在她面前的蘇蘭葉身旁走過，連目光都沒再施舍她半分，就這樣直直地走了過去。

走到門前時，她回過頭，對蘇蘭葉說道：“別出現在我面前了，所有人都有可能同情你可憐你，但我不會。”

說完不再管這屋中的兩個人，將門打開，唐訴正焦急地站在門口，目光中的擔憂一覽無遺。

見到她，他才明顯地松了口氣。

接著擰起眉頭問她：“沒事吧？”

林鷺攤了攤手，不甚在意：“能有什麽事。”

唐訴：“我問得是他們，還活著嗎？”

林鷺咧開嘴笑了起來：“死了，都死了。”

說著，她笑得更燦爛了：“對我來說，都死了。”

頓了頓。

她又說：“走吧，不想在這裏待了。”

然後牽起唐訴的手。

唐訴也緊緊地反握住了她。

是啊。

如今的她，已經沒什麽好怕的了。

無論是天黑還是打雷，是恐懼還是難過，這個人都會陪在自己身邊，和她一起走過。

門一打開，門外是他。特別好。

這件從小束縛她到現在的事。

是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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