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蒙,烏雲悄然移動，孤月隱匿。

皇宮主殿的後院，燈火照不到之處,幾人在黑暗中對峙。

何明音看也不看另外兩人，只死死盯住柳棉以及她手中的劍,兩眼通紅。

她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師兄為什麽會如此縱容這個女子！

明明只是個散修罷了。

師門傳承可能聽都沒聽過,怎麽可能跟自己這個玄元宗掌門之女、何家嫡系大小姐相比！

更不用說,自己與師兄還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

想到這裏,何明音不由兩眼含淚。

師兄難道都忘了嗎。

那些他們兩一起在摘星臺練劍的時光,一起聽從師父/父親訓導的日子,還有兩人與一眾師兄弟姐妹在鎖妖塔裏冒險除妖的經歷。

他們之間明明有如此多的回憶……

幾十年的感情，在師兄眼裏，竟比不上一個外來者？！

還有，師兄居然都把他的玉華劍予了柳棉！

憑什麽！

那可是師兄最珍視的佩劍！

就連自己又一次偷偷想摸，都被師兄毫不留情訓斥了一番！

那個時候,他不是說,每個劍修的佩劍是他們最重要的半身,絕不能假以人手嗎？！

現在又算什麽！

何明音渾身都在發抖。

過去的一幕幕不斷在眼前閃過。

有師兄與人說話時她走在一旁的偷瞄，有她不懂劍典真意為追上師兄進度只能挑燈夜戰的辛苦，還有她在摘星臺上拼命揮劍的狼狽模樣。

當時,下了雪。

地上慢慢積累了一層厚白，冷風呼嘯著從山間刮過，吹過摘星臺。

師兄舉傘站在飄雪中招呼她：“小音，休息一會兒罷。”

那個時候,有多好。

他們有多好。

都是柳棉的出現,毀了這一切！

何明音仰天長嘯！

周身惡風湧動,飛沙走石,草莖盡斷！

“柳棉！我必殺你！”

玉辟寒臉色微變，踏前一步，還想繼續向前，卻被一只手攔下。

他朝素手的主人看過去，很不高興：“現在不是你逞強的時候。”

柳棉扭頭看了一眼他，莫名其妙：“什麽逞強？我只是覺得，你不是她的對手。”

原本還不確定，現在可以肯定了，那團黑霧就是上古邪魔！

終究還是給它逃出來了。

之前還在地宮甬道時，柳棉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

等她看到國師崩解為一團黑霧，這份不詳預感便落到了實處。

黑霧是上古邪魔的代表形態，而能附身天下有靈之物，則是它標志性的能力。

何明音好歹是個金丹期的修道者，除了上古邪魔，誰也做不到能瞬間進入她的體內，影響她，甚至是控制她。

等到何明音表露出魔化的外觀特征後，柳棉已經平心靜氣了。

沒事。

不就是上古邪魔作亂麽。

她能幹翻它一次，就能幹翻它第二次。

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一萬年過去了，自己蘇醒，上古邪魔也開始活躍了。

柳棉甚至還有心情調笑易風行一句：【劍尊大人，這可就是你的錯了。你居然沒能發現邪魔的出逃。】

【……】

易風行壓根沒回答。

但他的化身卻解除了。

很顯然，天山上的劍尊要忙起來了。

從目前形勢來看，出逃的邪魔只是它的一小部分。

封印還在，它的主要力量還被封印在天柱中。

只是千裏之堤毀於蟻穴，如果不及時找到漏洞並將其堵死，上古邪魔遲早會徹底解封。

天山上的事，就交給那位鎮守天山的劍尊吧。

柳棉剛一拉回思緒，就聽到玉辟寒壓抑的嗓音：“我不是她的對手？！！！”

柳棉：“……你冷靜點。”

【就算你是小乖的血脈後代，面對上古邪魔有一定的抵抗力，但接觸多了，還是會中招。】敵人當前，柳棉為了方便，幹脆通過靈契安撫這條急躁小龍。

玉辟寒立時瞪大眼，滿臉震驚地看著她：【上古邪魔？怎麽可能！我前不久剛從天山……】

意識到什麽，他的思緒突然空白一片。

柳棉嗤笑一聲：【別裝了，我都知道。】

【是啊，臭小子。她都是跟我有契約了，你以為她是誰。】兩個人的識海中，多了第三個人的聲音。

玉辟寒：【……】

玉辟寒：“…………”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雙黑少年兩眼放空，喃喃自語，連身上黑鱗都驚得褪了大半。

柳棉不再關懷這位小妖寵的心理健康，只在何明音攻過來時，把他往旁邊推了一下：“你和程昭守好周圍，別讓她逃了。”

這個“她”指代性很明顯。

不光玉辟寒楞了一下，就連何明音本人都頓了一頓。

這一頓之後，便是暴怒。

磅礴靈力排山倒海般壓下，幾丈外的門窗都在咯咯直響，仿佛狂風暴雨下的搖搖欲墜。

元嬰期的修士，靈力儲備跟金丹期的，不可同日而語。

就算是何明音這等被揠苗助長的也一樣。

單論靈力多少，現在的柳棉的確不如她。

可修士間的戰鬥，不僅僅是靠靈力量決定的。

否則全修真界的人拼命堆靈力就行了。

柳棉毫無懼色，提劍就上。

何明音同樣拔出了她的金瑯劍。

靈力加灌之下，劍身嗡鳴，發出淡淡金光，與另一柄玉白劍身相撞。

何明音心下一酸，剛剛風幹的眼淚又有湧出的沖動。

玉華。

金瑯。

它們本該是一對同進共退的對劍，如今卻是刀戈相向。

何明音下意識朝程昭望去——

“鐺！”

何明音迅速拉回視線，與面前的女人對上。

柳棉有一雙漂亮又冷清的瑞鳳眼。

時下，這雙眼裏藏鋒蘊芒，比她手裏的玉色長劍更加咄咄逼人！

何明音心下一慌，手中更無章法，那些本該深入骨髓的劍招一樣都想不起來！

好不容易，誤打誤撞，使出一招“平湖秋月”——

“鏘！”

又被柳棉恰到好處別住，有力使不出，靈力的運行都紊亂起來。

何明音氣急，不敢相信自己一元嬰期的修士，竟不是柳棉小小金丹的對手！

她仗著她劍法精妙是吧！

那她就以力破巧！看誰的靈力多！

何明音體內靈氣盡出！金瑯劍嗡鳴聲愈響！

柳棉略一皺眉又舒展，手腕一翻，手中長劍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轉了一圈。

劍尖吞吐靈光，直沖何明音刺去！

何明音瞳孔一縮，靈力輸出下意識加大——

“哢。”

奇怪動靜響起。

何明音顧不上這怪聲，趕緊偏頭躲開攻擊，金瑯劍則在靈力的加持一下，險險擋下玉華。

“哢哢。”

怪聲再次響起。

何明音還是充耳不聞，只怒吼一聲：“柳棉！”

這女人竟敢模仿自己，同樣使出一招“平湖秋月”！

何明音最不能接受的是，相同的劍招，在自己手中就緊張局促，左支右絀，在柳棉手裏卻格外絢麗輝煌！

如星海垂落，流虹飛濺。

何明音甚至隱約聽到師兄倒吸了口涼氣，感慨“真美”！

真美！

真美？！

可她柳棉分明就是個小偷！

“賤人！去死！”

何明音忍無可忍，灌註全身靈氣，揮出一劍，用盡畢生所學！

“哢哢哢哢——嘩！”

閃著金光的長劍突然崩解，化為無數團金芒，四分五裂，四射飛濺。

何明音一呆，不敢置信，甚至顧不上躲避柳棉刺來的一劍！

“你！”

黑霧乍起，像是一埋伏多時的獵手，總算抓住獵物失漏之際，圖窮匕見！

暴起的黑霧，將柳棉與何明音一口吞下！

那深不見底的暗色，比周圍夜色更加幽深！

“別過去！”玉辟寒趕緊攔住程昭。

在確定那團黑霧真的是上古邪魔的一部分後，他就再也不敢靠近了。

眼下看到程昭找死，也趕緊將其攔下——

倒不是怕這人真的死。

就怕對方也被邪魔控制，實力暴漲，引起額外的麻煩。

玉辟寒也不是真的怕這額外的麻煩。

只是他猜，真到了那個時候，柳棉肯定會嘲諷他“沒用”“連輔助工作都做不好”“連個人都攔不住”。

一想到那副情景，玉辟寒就頭皮發麻，說什麽也要把程昭攔下！

若是對方執意要靠近，他就打斷他的腿！

被按在地方的修士倏地昂頭，面紅耳赤，橫眉立眼：“你到底是不是她的朋友？怎麽無動於衷？！！！”

玉辟寒瞬間就不樂意了：“你懂個屁！她不會有事的，反倒是你。真沖上去，有事的只會是你！”

如果柳棉真的是那個人的話……

不，她就是那個人！

否則，自己怎麽會成為她的妖寵！

玉辟寒陰著臉思考。假使柳棉敢騙他，他就立刻殺了這個人修，然後屠光這座城，再返回天山徹底解開邪魔封印！

合體期對金丹期是碾壓性的壓制。

就算玉辟寒一時走神，程昭的掙紮對他來說，依然是蚍蜉撼樹，無動於衷。

直到黑霧炸散，程昭的掙紮才一停，玉辟寒也同時回神。

逐漸消散的烏黑中，柳棉在今夜戰鬥裏首次後退。

而被她敬而遠之的那個人……

一時間，玉辟寒都不知道是不是該將其稱為一個人了。

腳下的程昭更是低聲呢喃：“那是什麽東西？師妹？何明音？”

都用東西形容了，可見在程昭心中，那團肉塊也已不算做人。

就算那是他的師妹也一樣。

青白色的肉塊一層層堆積在一起，形成一個大概能看出四肢軀體的人形。

何明音原本穿著的衣物已盡數消失，不只是被黑霧吞噬，還是崩壞裂解了。

但如此衣不蔽體的她，已無法讓人心生妄念。

那滿身的血絲白肉、青筋肉冠，只讓人胸悶氣短，心生噦意。

而就在這一團肉山裏，還有一顆腦袋從其中鉆了出來。

那張青筋畢露、眼白充血的小臉，正屬於何明音！

她似乎並未發覺自己的異樣，“咯咯”笑著，俯下|身，渾身肉塊一縮，一放，整個人如野獸般撲向柳棉！

與此同時，地面顫動。

一條人腰粗的藤蔓拔地而起，鞭子般抽向同一人！

就在柳棉閃身躲避兩面夾擊的瞬間，一條水龍突然從本已幹涸的枯井中湧出，從背後襲向一無所知的女修！

“小心！”

“嘖，礙事。”

柳棉頭也不回，手腕翻轉。

數道劍影閃過，白光割裂夜色，也將那條粗藤切成十數段！

藤蔓“劈裏啪啦”掉落，剩下的劍影襲向肉山。

與此同時，柳棉輕輕擡起手，一根手指正好點在水龍額間。

龍嘴離她的衣衫後擺只有一寸不到的距離，卻無法再進前，

“哢啦哢啦。”

冰晶從柳棉手指所點處蔓延，迅速擴張，眨眼便布滿整條龍身。

等肉塊化的何明音好不容易擺脫劍氣後，涼涼月色下，衣衫如風雪的女修已站在一條冰龍頭頂，居高臨下望著她。

女修手中的劍，仿佛懸停在鉤月之上，聚攏世間所有月光。

時間在這一刻停止。

風息樹止。

萬籟俱靜。

呼吸聲止。

一劍落。

天光垂。

月光如瀑，化為萬千劍雨，急轉直下。

無數劍光從天而降，如一場盛大星雨。

此情此景太過耀眼，不僅照亮了一方天地，光耀了程玉兩人的臉，甚至照進何明音原本混沌的黯淡瞳孔裏。

黯紅色的眼珠中，在今夜，首次映出了清明亮光。

一滴眼淚從擠壓變形的眼角流出：“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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