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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決戰前夕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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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五德營浩浩蕩蕩地離開高鷲城時,我不禁又回頭看了一眼。

這座名城,現在已經徹底成為一片廢墟了。雖然被共和軍當作儲糧基地,但城中仍然彌漫著一片死氣。當初那個國民廣場上,蛇人的屍首堆積如山,正在焚燒。

曾幾何時,被焚燒的卻是我們人類的屍首。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險些摔下馬來。

昨天,我們發動了猛攻。高鷲城中的蛇人雖然不多,但它們仍有相當強的戰鬥力。只是在五德營的猛攻下,這些蛇人的抵抗顯得如此脆弱。為了瞞過丁亨利,我有意讓神龍炮放出的是些空炮,而讓曹聞道的先鋒軍在前方四百步外配合點燃平地雷,這樣共和軍一定以為神龍炮威力足以打過四百步。張龍友一直在改良神龍炮,當初剛制造成功的神龍炮只能打出五六十步,現在能打到兩百步左右。我把這距離又擴大一倍,丁亨利發現他的神威炮的射程並不能比神龍炮遠,應該會打消伏擊我們的心思吧。何況昨天我有意請邵風觀的風軍團全軍出動,那個五羊城的押糧使者孫叔全看得目瞪口呆,這也會讓何從景再考慮一下與我們翻臉的可行性了。

只是,我仍然覺得心頭隱隱作痛。

高鷲城,這個留著太多記憶的地方。當初乘著飛行機逃出來時,我曾發誓我會回來。在許多個夢中,我都夢見自己身先士卒,重新殺入這座滿是蛇人的城池,戰甲上沾滿了鮮血。只是今天確實回來了,卻沒有像夢中那樣經歷惡戰。過於順利的一邊倒戰事,讓我幾乎有種失望。

死在這座城中的南征軍將士,有整整十萬啊。加上以前共和軍守城時死的,這座城裏在那一年裏死了幾十萬,白骨幾乎可以蓋滿城中每一寸土地了。直到幾年後的今天,我仍然可以看到城中到處都有的人骨。

在那些骨骼中,有武侯的,祈烈的,金千石的麽?也許,蘇紋月的骨頭也在吧。我不敢再去看了,那些慘白的人骨,像無數只在我背後盯著我的眼睛,讓我不自覺地冷汗直流。

我正入神地看著城中,曹聞道騎著馬從下跑了上來。蛇人不適應臺階,原來上城頭的層層臺階被它們填平了,現在可以直接騎馬跑上城頭來。曹聞道到了我跟前,在馬上行了一禮,道:“統制,勇字營已到齊,準備出發。”

勇字營是五德營中的最後一營。我點了點頭,道:“共和軍有什麽反應?”

曹聞道笑了笑,道:“他們嚇慘了。”

丁亨利才不會嚇慘。不過,五德營展示的戰力也一定令他大吃一驚,就算何從景要他暗中對付我,丁亨利事前也要三思了。只是我也沒有想笑的心思,低聲道:“曹兄,還記得當初在城中的事麽?”

曹聞道那時是陸經漁的部下,他也經歷了高鷲城的先圍城,再被圍之戰。他嘆了口氣,道:“統制,哪裏忘得掉。”

我對著城中,閉上了眼,喃喃道:“曹兄,聽吧,當初陣亡在城中的十萬袍澤在為我們壯行呢。”

閉上了眼,夾雜著出城時的轔轔車聲、蕭蕭馬鳴,以及行軍的步履聲,沈重而悲涼,耳邊的風聲中恍惚便似有千軍萬馬奔馳而來。在那種隆隆的聲響中,我忽然聽到了有人高亢而蒼涼地唱了起來: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那是勇字營的老兵在唱。到現在,當初參加過南征的老兵已經不多了,只有幾十個,全編在勇字營裏,他們重新回到這個地方,也深有感觸吧。開始時歌聲還稀稀落落,很不整齊,慢慢地就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整齊了。我的眼裏一下濕潤了,幾乎無法再看清眼前的一切。

“歸葬山陽”。無數人連這樣的願望都無法滿足,他們的骨頭仍然像枯枝朽木一樣扔在城中各處。我擦了一下眼,道:“走吧!”

曹聞道帶轉馬,向城下奔去,我也帶著馮奇他們九人跑下了城頭。當離開城有一段距離時,我又回頭看了看。高鷲城上空彌漫著一股黑煙。

那是焚燒蛇人的黑煙。

小烈,金千石,王東,還有死在蛇人營中,連屍骨都已無存的譚青,你們英靈若在,就跟隨我去吧。

我在馬上直了直身子,向高鷲城行了個軍禮,默默地想著。

仿佛聽到了我的心聲,一陣風吹過,那股黑煙被一下吹散了。恍惚中,我的眼前又出現了許多年前那個前鋒營百人隊的弟兄們的音容笑貌。

“山有木兮國有殤,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我默默地念著,淚水再一次飛迸。

日行夜宿,這一日已是四月二十日。

在帝都,四月二十日還是初夏,但在南疆卻已又悶又熱。在這樣的地方居然會有大雪山,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事實就是這樣。

離伏羲谷越來越近了。這一天我與楊易、廉百策、曹聞道和陳忠正在商議下一步該如何應對。

這一次帝國軍與共和軍聯軍也已超過了十萬之眾,後勤補給大為不易,但共和軍調派得井井有條。雖然越往裏走,路就越難,天也越熱,但共和軍提供的糧草一直能夠源源不斷地接繼上來。對於五羊城這種可怕的後勤補給能力,楊易也大表憂慮。如果我們全然不作防備,而共和軍也未曾被我們在高鷲城的一番表現嚇倒的話,一旦他們對我們下手,甚至不必正面沖突,只消與我們對峙一個月,那我們必定會因為糧草接濟不上而徹底崩潰。楊易與曹聞道都經歷過高鷲城絕糧之苦,現在雖然置身於這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如果絕糧的話也並不能比在城中多支撐多久。

正在商議,馮奇忽然進來報道:“楚將軍,共和軍丁亨利將軍求見。”

丁亨利單獨求見?我呆了呆。他是共和軍的前敵最高指揮官,和我見了幾次面都是以兩軍首領的身份正式見面,這樣私底下來求見,我也未曾想到。楊易他們顯然也有些愕然,想不通丁亨利有什麽主意。我想了想,道:“好吧,你們先從後門出去,我看看他的來意。”

等楊易他們一出去,帳中也收拾幹凈了,我這才出門去,高聲道:“是丁將軍麽?”

丁亨利正站在外面。讓我吃驚的是,他連一個隨從都沒有帶,身上穿的也是便衣,腋下夾了一個卷軸。看見我,丁亨利點點頭道:“楚將軍,好。”

我帶他進去,等他坐下,我道:“丁將軍前來,不知有何見教?”

丁亨利將那卷軸放在案頭,頓了頓,道:“楚將軍,此間距離伏羲谷的路程,應該不超過三百裏了。”

他的臉色十分凝重,甚至可以說,帶著一些懼意。急行軍每日百裏,這樣的距離三天便可到,普通行軍每日六十裏,四五天也能走完。只是這三百裏不是尋常的三百裏行軍,可以說人類的命運就寄托在這三百裏行軍上了。

我看了看手裏的地圖,笑道:“丁將軍,你難道還會怕麽?”

丁亨利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楚將軍見笑。當初我們曾派過三十個斥候前去查探,結果回來的只有兩個,其餘二十八人聲息皆無。以這兩個斥候探查所得畫成了這份地圖,誤差應該不會很大,但也不會很準確。”

他手按住卷軸一端,剛要打開,忽然又有些猶豫地道:“楚兄,我想最後求你一次。”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詫道:“什麽?”

“你到我們這邊來吧,我願做你的副手。”

我的心裏一動,勉強笑了笑道:“丁將軍,現在我們可是同盟軍,我當然是與你站在一邊的,怎麽還叫到你們這邊?”

丁亨利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打開卷軸,道:“楚將軍,請看。”

丁亨利的意思我很明白。他應該並不知道廉百策在他身邊安插眼線的事,何從景要他暗中對付我,他內心一定極不願意。剛才他說那種話,已經冒著被我懷疑的危險了。以他的性格與能力,照理不會如此不智和沖動,但他還是說了出來。

丁亨利不是等閑之輩,一旦動手也肯定不會手下容情。只是他也不願意走到這一步吧,所以也在做最後一次消弭雙方危機的努力。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頭不禁有些黯然。如果換個位置,我想我也會和他一樣做吧。只是,這一場火拼真的避免不了麽?

“……楚將軍以為如何?”

丁亨利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直到這時,我才省悟到方才自己走神了。我裝作聽得仔細的樣子,看著地圖,道:“這伏羲谷口有多長?”

丁亨利的圖上,伏羲谷是一個深陷在一個大雪山山坳中的山谷。四面環山,樣子約略是個葫蘆形,只有一道峽谷與外界相通。我問的,正是這道峽谷。丁亨利方才說的,多半沒有這峽谷的長度在內。

丁亨利頓了頓,道:“到底有多少,實在也無從知曉,那些斥候見峽谷中時時有蛇人出入,不敢靠近,只能遠遠觀察。”

我怔了怔,道:“那這圖是不準的麽?”

丁亨利咽了口唾沫,道:“大概吧,不過錯訛不會太大。”行軍的地圖可謂是最重要的東西,只是現在用這樣的圖,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我道:“那麽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步步為營,希望這山谷中能有屯兵之所。”

丁亨利道:“伏羲谷面積不小,足可屯兵十萬。只是——”他指著那葫蘆形的伏羲谷上面那塊小一些的空地道:“伏羲谷有兩道關口,上面那塊空地叫外匏原,要小許多,裏面的內匏原要大三倍有餘。楚將軍,我們突破第一道後,可以在這外匏原紮營,只是這樣一來蛇人便被封在裏面了,若它們困獸猶鬥,不顧一切反攻,也難辦的很啊。”

我道:“丁將軍可是有了主意了?”

丁亨利猶豫了一下,道:“楚將軍所領,誠天下精銳,兵鋒所指,無人能擋。伏羲谷天生險地,易守難攻,但貴軍若以火炮與鐵甲車開道,蛇人的防線當不難攻破。最難辦的,倒是運送補給。”他指著伏羲谷出口處那道峽谷,道:“此處土人稱為風刀峽,長達三裏,每日狂風從峽中穿過,只有兩個時辰停歇,每天只有這兩個時辰可以通行。正因為地勢如此險要,所以蛇人在這道峽谷裏根本沒有設防,我們要攻破蛇人的第一道關卡並不甚難,難的便是這第二道。”

我沈吟了一下,道:“如果沖進去了,在裏面可以屯兵,但如果糧草接濟不上,那蛇人在第二道關卡反擊便可收以逸待勞,事半功倍之效。”

丁亨利點點頭,道:“丁某正有此慮。蛇人雖是妖獸,看樣子也深通兵法,布陣大有道理。而伏羲谷天生險要,只有強攻一途,只是,一旦發動強攻,我們的損失也會大得無法忍受。”

所以想要帝國軍打頭陣吧。我心中暗笑,道:“丁將軍,如此看來……”

丁亨利忽然搶過我的話頭道:“伏羲谷只有這風刀峽與外間相通。如果攻入外匏原,一旦歸路被截,則陷入腹背受敵的絕地。楚將軍,此事當從長計議。”

我道:“那丁將軍以為如何?”

“兩軍合力,一共進退。”

丁亨利究竟是想什麽主意?如果兩軍混編在一處,等如我軍被共和軍穿插分割了,萬一有哪支隊伍被他們策反,一旦共和軍對我們下手,就會引起極大騷動,到最後不可收拾,最好的結果是兩敗俱傷。難道,他是準備在食物中下毒?

我覺得心頭像被針刺了一下。如果兩軍混編,要下毒的話就太容易了,只是丁亨利會這麽做麽?我沈吟道:“現在不是兵力不足,而是外匏原之地不足以屯這許多兵。而且,兩軍混編的話,只怕磨合困難,反而不如一軍單獨進攻得力。”

丁亨利道:“那楚將軍之意是……”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大悟。丁亨利所謂的兩軍混編,其實就是做買賣的漫天要價,等我來坐地還錢。我笑了笑,道:“我軍遠來,地形不熟,還是由貴軍做先鋒開路吧。”

他要漫天開價,我幹脆把價錢還到地底。當初與鄭昭商議聯手之事,就是由帝國軍開路,共和軍提供糧草,他們絕不會同意這種提議的。果然,丁亨利笑了起來:“楚將軍太謙了,此事還是從長計議,下午請楚將軍來我營中碰個頭商議一下吧。”

是要公事公辦,在場面上與我還價了吧,那麽今天是來探我的口風的。我暗自嘆息。丁亨利為人誠懇,但現在也這樣弄手腕了。可是,我豈不也與他一樣?

當丁亨利告辭離去,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曾幾何時,我還想過有朝一日與丁亨利一同與蛇人交戰。現在是這樣了,但完全沒有那時想的那樣肝膽相照。

丁亨利說要一塊兒碰個頭,天知道背後打什麽主意。我當然不敢將諸將全部帶去,除了邵風觀以外,只帶了馮奇他們四個,五德營五統領中只帶了楊易。楊易文武雙全,人也冷靜,當是我與共和軍談判的有力臂助。十劍斬現在只剩了九個,另外五人我讓他們好生看好鄭昭。現在鄭昭是我手頭防備共和軍過河拆橋的一個重要籌碼,只要他還在五德營中,共和軍就不會對我們如何不利,所以我幾乎是將他軟禁起來,分了二十多人看守。但鄭昭這人太厲害,我仍然不敢放心,所以讓十劍斬的方海他們五人暗中看守,絕對不能讓鄭昭脫身。

我們剛進入共和軍的營地,剛通過名姓,有兩個將領迎上前來,到我們跟前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於謹、方若水有禮了。”

這一次前來,兩軍合計已超過了十萬。如此龐大的一支隊伍行軍不是易事。雖說兩支部隊的紀律都十分嚴明,一路也沒出什麽差錯,但兩軍在一處仍然難免要有摩擦,所以我們一直保留一定距離。我為了防止丁亨利多心,覺得我去窺探共和軍虛實,很少到他營中,他也極少過來。這於謹和方若水我還記得都是共和軍現在的七天將之一,這七人是共和軍後起將領的佼佼者,也是共和軍的中堅,只是不知這次七天將還有幾個也來了。

我跳下飛羽,道:“於將軍,方將軍,有勞二位相迎,感激不盡。不知何步天將軍、莫登符將軍、魏仁圖將軍、巴文彥將軍可在此間?”

我問的是除了丁亨利、於謹、方若水以外的七天將另外四人。與共和軍盡早要有一戰,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雖然不喜歡到處放眼線,但也讓人搜集了共和軍這批中堅將領的一切消息,連個人嗜好都打聽得清清楚楚。這七人中能力最強的自然是丁亨利,而以何步天最為好色,幾可與我們的上代帝君太陽王相提並論,聽說他年紀不算大,在五羊城卻置了七房妻妾,兒子都有三四個了。於謹和方若水兩人名次較為靠後,但據說沒什麽特別的毛病,無非方若水稍有些貪杯,心胸也小一些。

我報出四人的名字,方若水眼中有些閃爍。我記得當初攻打南安城,也是方若水聽到曹聞道報出我軍實力時臉上抽動了一下。隔了這幾年,他雖然沈穩了許多,但還是有點沈不住氣。他還沒說什麽,於謹已躬身一禮,道:“回稟楚將軍得知,何將軍與莫將軍二人留守五羊城,以防蛇人散兵,魏將軍與巴將軍都在營中,今日正輪到他們打掃營地。”

邵風觀詫道:“打掃營地?”

於謹向邵風觀也施了一禮,道:“正是。我軍向有此習,各部輪流打掃。”

怪不得共和軍營中如此清潔。我點了點頭,道:“請二位帶路吧。”

丁亨利的營帳與邊上一邊無二,連大小都差不多。我們走到營帳前,他已站在門口等候了。我們一到,他便迎上來,滿面春風地道:“楚都督,邵都督,兩位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請進。”他看著我,微笑道:“楚將軍,不知您雕刻之技是不是更有進益?”

我笑了笑,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

“楚將軍過謙了。如斯神技,當年魯晰子大師亦不能過。亨利每次讀書倦時,一觀楚將軍在霧雲城中所賜的木雕,佳果累累,便覺倦意頓消。”

他這話毫無溜須拍馬之意,看來丁亨利最佩服我的恐怕還是這一手雕刻之技。我笑了笑,道:“豈敢豈敢。”

我們分賓主落座,我見一個個座位上除了一大杯茶外,還放了個碗和小銀匙,但碗中卻是空的,有些詫異。也許商議軍機時會有點東西吃,但不知為何還不拿上來。

我還沒問,丁亨利拍了拍手,幾個士兵端著一口熱氣騰騰的湯鍋過來放在當中。這湯鍋樣子很古怪,下面是一個槽,裏面盡是赤紅的火炭,鍋中的湯汁也在微微作響,散發出一股異香。丁亨利道:“列位將軍,在下無以為敬,倒是剛打了幾個野味,請幾位品嘗。”

楊易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示意不會有毒。丁亨利就算再出花樣,但我相信他的人品絕不會做這事。何況他拿了這麽一個大鍋出來,自是示意不會有毒了。我道:“丁將軍太客氣了。”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將軍可知這鍋中所煮是何物?”

我還沒說,邵風觀忽然抽了抽鼻子,笑道:“丁將軍原來煮的是五毒羹啊。”

一聽“五毒羹”這名字,我嚇了一跳,但看邵風觀樣子笑瞇瞇的並沒有異樣,心知這湯只是名字兇,不會有什麽大礙,道:“在下倒是聞所未聞,邵兄不妨明示,以廣我見聞。”

邵風觀道:“有丁將軍在此,末將豈敢僭越。”

丁亨利笑道:“邵將軍果然淵博,連五毒羹也知道。南疆多瘴氣,頗多毒物,其中有龜、蛤、雉、鼠、貍五種,號稱五毒。五物毒性並不厲害,生就之肉卻肥美嫩脆,的確是天下至味。這五物毒性雖低,單一食之終究無益,唯有五物一同調和,五毒自相克制,便無毒性。只是因為此是南疆至尚佳肴,五物又需活殺方可,五羊城一帶已然絕跡,昔年楚將軍出使敝國,也未得染指此等異味。如今行軍山中,這五物便又多了起來,在下便煮得一器。只是邵都督果然博學,在下本欲炫其獨到,原來邵都督早就知曉了。”

邵風觀道:“聽說五毒羹為大補熾熱之物,夏日食之會引發鼻血,不知丁將軍何以解之?”

丁亨利道:“這便要請兩位都督猜上一猜了,先請。”

一個士兵拉開了鍋蓋。鍋蓋剛開,一股熱騰騰的異香撲鼻而來。我暗自讚嘆,我對口腹之欲不太看重,加上出身較低,對於這些美食向來知之極少,今天倒可開開眼。

那士兵拿了把長柄銅勺,將鍋中之羹舀在一排銅碗中。端到我跟前時,我才發現這五毒羹完全不像平時吃過的肉羹,竟是金黃色的膠凍之物,只是還散著熱氣。那些金色膠凍全無雜質,盛在碗中還微微顫動。

銅碗邊還放了一把小小骨匙。我因為聽得邵風觀說是叫“五毒羹”,總有些不敢下手。但見邵風觀已將一匙放在嘴裏抿了一下,一副享受之極的樣子,大著膽子舀了一勺。剛放進嘴,卻覺一陣奇異的鮮甜沾上舌尖,一下子炸開,登時浸透渾身毛髓,身體裏也霎時充滿了力量。

看來邵風觀說得並不錯,這五毒羹確是大補熾熱之物,現在我周身也熱得直冒汗,口幹舌燥,拿起杯子來喝了口茶。茶水滾燙,不像一般的茶,但氣味芬芳,喝下去時卻又有種極為清涼之意,登時將胸口的燥熱解了。我怔了怔,卻聽得丁亨利道:“楚將軍,你可知這是什麽茶麽?”

我苦笑了一下。帝國各處大多產茶,每種都有名目,只是平時我喝茶純粹為了解渴,根本不知道各種茶之間的區別。我看了看杯中,杯中不見綠葉,茶水卻是碧綠。正要老老實實說不知道,腦海中突然一亮。這種茶涼得出人意表,與尋常茶水完全不同,我在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中曾見到一條,說南疆有種松蘿茶,其性極寒,土人攀巖采得,是醫治中暑的聖藥,也可以當茶飲,便是滾水沖泡也有寒意。我心中一動,道:“這茶叫松蘿茶麽?”

丁亨利頷首道:“松蘿茶生於山巔,其性極寒,便是在五羊城也只能在夏天方能飲用。這種松蘿茶是從雪山上采摘而來,較尋常松蘿茶更為清冽,平時若是飲得多了甚至會引發寒癥,卻正好可以中和五毒羹的燥熱之氣。楚將軍連松蘿茶都知道,當真博聞。”

我苦笑了一下。現在丁亨利的談吐,分明就與當初我來五羊城談判,何從景請我們飲用沁碧蘭漿時一般無二了。我道:“五羊城不也有種沁碧蘭漿麽?那種酒也是其寒無比,只宜夏天飲用的吧。”

我只是順口一說,眼角卻突然看到陪坐在丁亨利一側的方若水臉色極快地一變。我不由一呆,丁亨利卻笑了起來,道:“楚將軍原來還對那沁碧蘭漿念念不忘啊。沁碧蘭漿確是極寒之物,但此寒非彼寒,松蘿茶之寒乃王道之寒,沁碧蘭漿卻是霸道之寒。松蘿茶可解五毒羹燥熱,但五毒羹若與沁碧蘭漿相遇,則會產生奇毒,足以令人當場斃命,因此有‘五不見沁’之說。”

我大吃一驚,道:“竟有此事?”

丁亨利點點頭,道:“因為此二物非常人所能享,故知者甚寡。”

這當然應該是何從景說的吧。也只有何從景這一族,歷代貴為城主,能夠享用這些極為難得的異味。五毒羹與沁碧蘭漿相遇會有劇毒,我實在不知道,如果有人要暗殺我,只消在酒宴上同時上這兩種酒菜,我定然會著了他的道。不用說我,再精細的人也想不到兩種單獨食用毫無危險的東西合到一處就會產生劇毒。

只是,丁亨利告訴我這些是什麽意思?我知道從丁亨利的臉上看不出異樣,借著喝茶,眼角餘光掃了方若水一眼。方若水這人在七天將中最沈不住氣,方才他變了臉色也讓我懷疑。我看過去時,只見方若水正看向丁亨利,眼中分明寫著為丁亨利所說這番話疑惑不解。

丁亨利是在告誡我!我腦中忽地一亮。只怕,何從景曾經向他們說過這種計謀,我懷疑就會在消滅蛇人的慶功宴上實施此計,到時五德營的中高級將領杯酒談笑間便全都上了當。我越想越怕,心中也充滿了對丁亨利的感激。

不管丁亨利如何對我隱藏,他終究還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他是寧可與我堂堂正正地決一雌雄,也不願用陰謀來害我啊,甚至不惜點破何從景的陰謀。我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既感激丁亨利,又痛恨他。

如果他願意投降帝國軍,那該免去多少刀兵。只是,我知道丁亨利想的多半也是如此。他這樣告誡我,是因為對我惺惺相惜,不忍讓我白白送死,還是向我示恩,為了將來招降我做打算?我看了看丁亨利,卻見他正啜飲著一杯茶,臉上什麽神情都沒有。

不對。丁亨利的確是個很重情義的人,但他更不是因為私交而放水的人,他告誡我一定有他的理由。但不管怎麽說,他把這個秘密告訴我,是讓我能夠防備這種防不勝防的暗殺手段,我看不出有什麽壞處。

今日丁亨利的談鋒甚健,天南海北,風土人情,說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我以前從不知道他還有這麽好的口才。我的口才遠不及他,倒是邵風觀,不論丁亨利說什麽,他都接得上來。我自幼就在軍校讀書,那時看的盡是些兵書戰冊,直到後來文侯勸我多讀書,這才讀得雜了些,但與他們根本不能相比,只能聽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著,偶爾才接兩句。只是讓我奇怪的是,丁亨利今天說是叫我們來商議軍情,直到現在卻連一語都不及軍務,只是閑聊。

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我正在沈思,卻聽邵風觀放下杯子,道:“丁將軍,多謝款待。只是,今日我等前來,應該不是只為飲宴吧?”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將軍,邵將軍,直到今日方才請諸位過來商議,還請兩位將軍海涵,只因我軍主將今日方才來陣前。只是主將路上恐怕耽擱了,原本中午便能到,卻直到現在還不曾來。”

他的話很平靜,但我和邵風觀都不由吃一驚。共和軍的主將是丁亨利,連帝國軍上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些年來丁亨利率共和軍也打了不少勝仗,他的名聲連句羅國都有所耳聞。可是他居然說他不是主將,邵風觀道:“丁將軍,可是何城主到陣前了麽?”

丁亨利微笑著搖了搖頭,道:“城主千金之體,且要經營五羊城,豈能親至軍前。我軍主將,乃是南武公子。”

丁亨利這話一出,我就算一直想不動聲色,臉上也不由變了變。我斜眼打了一眼邵風觀,只見他的臉色也極快地沈了沈,看來他也聽說過南武公子這名字。我正想再問一問,有個親兵忽然過來,在丁亨利耳邊耳語了兩句,丁亨利臉上登時露出霽色,笑道:“兩位將軍久等了,南武公子已到,請兩位稍候,亨利失陪片刻。”

他站了起來,陪席的於謹和方若水也站起來行禮告退。這讓我更為吃驚。南武公子這個人,其實我也和他接觸過了,只是還不曾照過面,實在很想知道這人長什麽樣。只是以前他十分神秘,外間之人甚至很少有人知道還有這一號人物,這一次的派頭卻大得驚人,一來便讓丁亨利以下眾將一同迎接。看來,這個共和軍背後的頭面人物也終於要浮出水面了。

他來究竟是什麽用意?現在丁亨利前去,一定是在緊急商議什麽,如果能知道他們的交談,我的勝算又大了幾分。但現在是在共和軍軍營中,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眼裏,根本不可能去偷聽的。我苦笑了一下,又吃了一勺五毒羹,再喝一杯松蘿茶。一熱一冷間,身上倒是有種說不出的舒適。猛然間,卻想起剛才丁亨利迎接我時說的客套話。

他說他讀書倦了,看看我送他的木雕,用的是“佳果累累”!

我送給他的,是他的半身像啊!我的手都不禁有些顫抖。我送給鄭昭的禮物才是一株荔枝樹,正裝著天遁音。那一次想偷聽鄭昭私底下的密謀,結果南武公子雖沒看出破綻,還是懷疑裏面有什麽玄虛,讓他們收好別拿出來。鄭昭小心之極,一定一直隨身帶著,他到我軍營中後,只怕交給了丁亨利保管。那兩個木雕我故布疑陣,給丁亨利的是個空心的,大有安裝天遁音的可能,卻毫無古怪,而給鄭昭的荔枝樹上那一棵棵荔枝正是天遁音。這是薛文亦後來改良過的,即使是發明了天遁音的虛心子,我敢說也一定不會發覺。我想,丁亨利雖然足智多謀,卻不像鄭昭那樣多疑,那個木雕更是薛文亦的傑作,精致之極,讓他愛不釋手,連他也終於大意了。而我為了有備無患,一直將那個天遁音的聽簧帶在身邊。更巧的是,南武公子一直不在營中。如果他在營中,以他的多疑,一定不會讓丁亨利將那個木雕拿出來擺設的。

沒想到我竟會有這麽好的運氣。不論南武公子和丁亨利現在設了多麽精密的計策,現在這計策已經有了一條裂縫,我必須要抓住。想到這裏,我裝作有些難受的樣子,道:“邵將軍,我腹中難受,先失陪一下。”伸手向侍立在邊上的一個共和軍親兵招了招手,那人迎上來道:“楚將軍,請問有何吩咐?”

我道:“我腹中疼痛,想要如廁。”

那親兵道:“那楚將軍隨我來。”

丁亨利是從帳後出去的,但那親兵卻是從帳前領我出去。我招呼了馮奇他們四人緊隨著我。現在在共和軍軍營中,他們要隨時護衛我,倒也並不奇怪,只是那個親兵大概會覺得我的架子太大,連上廁所還要親兵侍立。我最怕的便是廁所太遠,便聽不到丁亨利與南武公子的交談,沒想到出去稍走幾步,便是另一個營帳。丁亨利的軍營中果然清潔,這個廁所顯然是中高級軍官用的,打掃得幹幹凈凈,一點臭味都沒有。我本來還想找機會到外面靠近了聽,現在顯然用不著冒這個險了。薛文亦的天遁音即使有房屋阻隔,也能傳播十丈之遠,現在全是營帳,傳得一定更遠一些。在這廁所裏雖然說起來不好聽,但這裏即安靜又沒人打擾,比到外面要好得多了。

我讓馮奇他們守在門口不讓外人進來。我身為帝國軍的遠征軍主帥,這點派頭自然不讓人生疑。一到裏面,我便取出聽簧,凝神聽去。

剛開始只有一點雜音。我細細調著聽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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