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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唯心不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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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侯的聲音不大,但是在我聽來像是一個驚雷一般。我擡起頭,誠惶誠恐地道:“君侯,末將在。”

武侯倒沒有多說什麽。看了我一會兒,武侯道:“楚將軍,你有什麽話,對那庭天說吧。”

這話乍一聽,讓我嚇了一大跳,好像那意思要斬殺我一般。那庭天已是古人,武侯讓我跟他說完,豈不是要把我也變成死人麽?但馬上明白,那不過是讓我和別人一樣,站在那庭天畫像前而已。

鬼神之事,在帝國上層中很是流行,但我絕對不信。自幼,我就只相信自己看見的東西。兩個護兵要來扶我,我站了起來,自己走了過去。

不知為什麽,我現在很坦然。武侯可能覺得我明明是由他提拔的,卻又對他不忠,很不可原諒吧。可是我卻沒有多想,好像把一切都聽天由命了。

我站在那庭天的畫像前,陸經漁在邊上輕聲道:“看著那庭天的眼睛。”

那畫像掛得不高,我站著,那畫像也就比我的頭稍高一些,我只消稍稍仰起臉便可看到。

這幅像畫的是他暮年。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在軍校裏掛的不是他那幅指揮二十萬大軍征伐天下、意氣風發的畫像,卻是一副老來頹唐的樣子。武侯帳中掛的也是這幅,那是那庭天七十三歲時由朝中禦畫師所畫的肖像。那庭天活了七十四歲,據說為了畫這幅畫,當時的天下第一名畫手,禦畫師胡道真在那庭天府下住了兩個月,方才以兩天時間不眠不休,一氣呵成畫成此像。據說這像畫到最後一筆時,胡道真已是油枯燈燼,因此那庭天的像其實並不完整,左下角還是一片模糊。畫完後不到兩個月,那庭天也一病身亡,迷信的人說是胡道真這畫攫取了那庭天的神光,本來那庭天縱然老去,威風尚在,閻王也不敢近身。等胡道真收取了那庭天的神光後,閻王才敢派出小鬼勾走那庭天魂魄。

這些迷信的話我當然不信,這幅那庭天暮年畫像我在軍校裏也看得多了。以前看來,覺得那庭天衰年威風不減,但終究有點英雄遲暮。當陸經漁讓我看著畫像上那庭天的眼睛時,我也仔細看了看。

我的目光一接觸到畫像,只覺渾身一震,像是有什麽吸力一下吸住我了一樣。

畫像上,那庭天已是個老得不太成樣子的老人了,可那雙眼睛炯炯有神,目光銳利如刀,仿佛正盯著我,直看到我內心深處。我不由得渾身發起抖來,好像人浸入冰窟中,冷得難以忍受。霎時間,從幼至今的種種事都湧上心頭。從很小的時候父親送我去軍校,經歷了父母之喪,在軍校與人打架,畢業後進入前鋒營,一路沖鋒陷陣,殺人立功,為了那個女子與蒲安禮決鬥,在酒席上第一次看見她,捉拿陸經漁,在那幢房中和蛇人的第一次碰面,武侯的叱責,為了盜沈西平的頭顱沖入蛇人營中,山都那種過於正規的帝國話,以及在那個夜裏,武侯和她的合奏,與白薇和紫蓼相聚的短短幾天,伍克清的話。這些拉拉雜雜的事情一時間全部從腦海中閃過,我也想不通,在那麽短短的一瞬間我竟然能夠想那麽多事。

那庭天的畫像真有什麽靈異麽?

我心底有了一陣害怕。在那庭天的畫像前,我好像什麽也隱瞞不了,那些對戰爭的厭惡,厭倦了殺人,平常都深藏不露,我自己想也不敢多想,現在卻毫不留情地湧上心頭。如果我現在想的武侯也知道的話,他一定會對我絕望的。有那種念頭的,恐怕比逃兵還不如吧——大概比想兵諫的欒鵬更有危險。

我呆呆地站立著,盯著那庭天的像。畫像比我的頭稍高一點,我要稍稍擡一下頭才能和畫上那庭天的目光相對。但是畫中那庭天的目光也是向下,所以我在看著畫像時,那庭天也似在畫上看著我。不知看了多久,我才聽得陸經漁的聲音:“楚將軍!楚將軍!”

我一驚,扭過頭,只見武侯在案前也欠起身子,正看著我。

他也在關心我啊。我一陣欣慰。無論武侯對我到底會如何,但我畢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武侯對我,也許也多少有點父子一般的感情吧。

我走到武侯案前,跪了下來,道:“末將楚休紅萬死,請君侯處置。”

武侯坐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我也沒聽到他的聲音。半晌,他才長嘆一聲,道:“楚將軍,你回去吧。龍鱗一軍,你要盡力帶好。”

武侯對我也網開一面了!我又驚又喜,道:“謝君侯。”

在柴勝相向欒鵬襲擊時,我還救了欒鵬一命。雖然那時柴勝相的攻擊也沒什麽大用,欒鵬本來就是走投無路的,可我那麽做畢竟有點像和欒鵬合謀了。如果是以前的武侯,事無巨細,有違軍法即要受處分,那我大概判死罪都有份。

武侯道:“你本來活罪難免,不過既然你本來就有心與欒鵬相抗,何況那射箭的反賊也是被你帳中士兵射殺,這功勞也不小,功過相抵,楚將軍,你保住一命了。”

武侯的最後一句話讓我心頭冷了一冷,但馬上我也釋然。那才是武侯的話吧,如果太過寬厚,那倒不像武侯了。我道:“末將知罪。”

走出中軍營帳,剛走到外面的太陽下,便聽得一陣歡呼,祈烈先向我沖了過來,他身後跟著金千石、吳萬齡、虞代這批龍鱗軍軍官,現在很受我賞識的神箭手江在軒也帶著剛挑出的一營十幾個箭手向我走過來。祈烈一聲歡呼,道:“太好了,將軍,你沒事了!”

他的話也有點哽咽,看他的樣子,恨不得要來抱抱我。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小烈,你現在是個百夫長了,別那麽孩子氣。”

金千石帶著十幾個龍鱗軍走了過來。他雖然沒有祈烈那麽誇張,看樣子也激動得幾乎哭出來。

看著他,我不禁有點愧疚。如果不是武侯命我來統龍鱗軍,那麽金千石以龍鱗軍中軍哨官的身份繼任龍鱗軍統領,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自從我來到龍鱗軍,他從來沒有表示出一點不服,那些久在沈西平統領下的士兵開始兩天對我有點排外,反是他代我解釋。

他們圍著我,祈烈看樣子還要歡呼幾聲,邊上一個士兵喝道:“武侯帳外,不得喧嘩,速回本隊。”

這士兵大概在武侯帳前待得久了,說話也有點生硬。祈烈吐了吐舌頭,小聲道:“將軍,你沒事了那太好了。”

我們跳上馬,祈烈的意思還要跟著我去龍鱗軍坐坐,我勸他,現在他已是前鋒五營的長官,實在不可再這麽隨便了,他才怏怏地回去。

和祈烈分手,金千石看著祈烈的背影,道:“將軍,你這個舊部倒很念舊情。”

我笑了笑。祈烈對我,大概已不能用“念舊”來概括了。如果不嫌狂妄的話,我對他幾乎和武侯對陸經漁那樣。我比他大了幾歲,算他的師兄,他入前鋒營來時,刀槍並不很熟,是我一招一式地教他的。不過這些事倒也不必和金千石說,我道:“現在右軍裏如何?有沒有亂?”

金千石道:“莫將軍不算什麽勇將,不過他整頓軍紀當真有一套,現在中軍的代主將由中軍萬夫長岳國華擔任,沒什麽大的鼓噪,也就是欒鵬首級被號令時,他的親兵隊痛哭了一場。”

“是岳國華啊。”

岳國華是中軍的一個萬夫長,和左軍副主將蔔武一樣,以老成持重出名。武侯叫他來代主將,那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吧。

“蛇人動向如何?”

聽到我這句問話,金千石一下憂心忡忡,道:“正要和統領你說呢,蛇人聚集在城外,也不攻城,只是把營帳向前推行了半裏。現在大概正在那兒豎營帳呢。”

我驚道:“蛇人豎營帳?是蛇人自己在豎麽?”與蛇人拔營這個消息比起來,蛇人自己豎營帳更讓我吃驚。如果蛇人連豎營帳這種事都會,那麽它們和人還有什麽不同?

金千石道:“大多是自己在搭,不過,我從望遠鏡裏看過……”

他說到這兒忽然頓住了。我有點急,道:“金將軍,你說便說,不要吞吞吐吐的。”

“在蛇人隊中,有一些人。”

有人?我馬上想到的是剖開那具蛇人屍首裏在裏面看見的骨殖。蛇人隊中的人,大概那屬於隨身攜帶的幹糧吧。可那些人真那麽沒骨氣麽?也許,蛇人也像武侯屠城時一樣,除了工匠女子不殺吧。女子對於蛇人來說沒什麽意義,蛇人留下的,恐怕只有工匠。

我們在武侯帳中已過了一夜,現在正是上午,太陽在頭頂,照得四處都暖洋洋的,可我還是打了個寒噤。

蛇人身上,好像已經有了許多我們自己的影子了。

回到城西右軍駐地,金千石將他頭一天屠城時藏下的兩壇好酒都開了,款待龍鱗軍全軍。在破城之初,聽說城西到處都是酒,十九家最大的酒坊都在城西,那一陣右軍上下都是醉醺醺的。後來張龍友被招入中軍幕府後,武侯曾派雷鼓來命人把酒送上去,大概是用來造那雷火彈什麽的,全城已難得再看見酒了。金千石一拿出這兩壇酒來,眾人都是一陣歡呼。

金千石削開酒壇封泥,一股酒香撲出,中人欲醉。他先給我倒了一碗,又給全軍士兵也每人倒了一碗。這三百碗一倒下來,兩大壇酒已是所剩無幾。金千石端起酒碗道:“弟兄們,統領有驚無險,我們為統領幹一杯。”

龍鱗軍士兵全都站了起來,異口同聲道:“統領。”他們全都看著我,只等我也端起碗來。

我端起了碗,眼中有些濕潤。

可是,那並不是感動,只是覺得,這些大好男兒,不知道為什麽被派到這裏來,也許,明天蛇人就會發動大舉進攻,這些士兵說不定會有一大半回不到故鄉了。

我猛地喝了一口。金千石藏起的這兩壇酒非常好,但酒味並不很烈,連沒什麽酒量的人喝一碗也不要緊,我喝下去更是有如飲水。

我一開始喝酒,所有人都端著碗,大口大口地吞著。好像,要借這個動作忘掉一切,把恐懼也忘掉。

喝完了酒,卻沒有菜。今天的幹糧分發又少了,中級軍官都被扣掉了多發的部分,整個右軍大概只有萬夫長以上的高級將領還能多一些,其他所有人都只有一天四張餅,昨天還商量好的省下十張大餅的如意算盤,算是一句空話了。不過,武侯倒是命張龍友送來了兩百枚火雷彈裝備龍鱗軍。我記得張龍友說過,城中還能造一千五百枚小號火雷彈,武侯居然發給我們兩百枚,那也說明武侯沒有喪失對我的信任。

金千石和吳萬齡兩人帶著士兵開始操練。龍鱗軍畢竟比一般的士兵不同,同是右軍,柴勝相帶的兵在聽到一天只發四張餅時已開始罵罵咧咧,哪裏還會去操練?

我看了一陣,轉身走上城頭,揀了塊幹凈的雉堞坐了下來。從上面看下去,也可以看到龍鱗軍的操練。我拆開左臂的紗布,葉臺說過,我的手臂要七天後大概能好。如果算來,今天正好是第七天。

一拉開紗布,我有點駭然。傷口很大,那個蛇人的一槍刺通了我的手臂,現在結好了,手臂兩頭留下兩個傷疤,上面的大些,下面的小些。

我從水壺裏倒出點水,洗掉傷口的血汙。傷口已經結了黑褐色的痂,碰上去硬邦邦的,幾乎和蛇人的鱗片一樣。我不由失笑,我現在統領龍鱗軍,要是這兩片痂不落掉,我大概也有資格自吹是“天賦異稟,生有龍鱗”吧。

正在專心致志地清洗傷口,忽然,我聽得身後有個人道:“楚將軍。”

這是個陌生的口音,多少也有點怪異,不知怎麽,我腦子裏一下想到是蛇人的聲音。

難道有蛇人來偷襲?

我跳了起來,一把抽出百辟刀,左臂還露在外面也管不上了。這一轉身,我已是一身的冷汗,傷口又有點隱隱的痛。但一轉過身,才發現根本不是蛇人,是個不認識的士兵,穿著一件普通的軍服。

我不禁失笑,將百辟刀推回鞘中,道:“好。”他大概是右軍哪一支的士兵吧,可能我在右軍中也開始有點名了。當初頭一個攻入城中時聽陸經漁說過,滿城都在傳頌我的名字,雖然聽了高興,但也知道那只是一句客氣話。但經過這十來天的攻防戰,加上我奪回沈西平的頭顱,可能我的名字也真的已經被很多人知曉了。

那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道:“楚將軍,我叫鄭昭,是原共和軍行軍參謀。”

他這幾個字說得平心靜氣,我卻吃了一驚。但馬上也想起,他準是現在蒼月公帶來的那五六千人中的一個。只是他穿了帝國軍的軍服來找我做什麽?難道,蒼月公還在到處拉攏人手麽?

鄭昭像是知道我的心思,道:“我現在是陸經漁將軍麾下的客將,不歸大公管。”

我又吃了一驚。鄭昭的察言觀色實在厲害,好像我想什麽他都知道的。我道:“鄭先生找我有什麽事麽?”

也許是陸經漁讓他來的吧。難道,武侯雖然同意了陸經漁與共和軍聯軍的建議,實際上陸經漁卻是想要拉攏各軍主要將領麽?我正胡思亂想著,卻聽得鄭昭道:“你想錯了,我只是以私人身份來的。”

我順口道:“不是陸將軍麽?”

這話一出口,我便又是一驚。剛才我想的他好像又猜到了,而且猜得那麽準。這鄭昭到底是什麽人,想幹什麽?

他看著城下。我本來是對著西邊的,望過去,約莫一裏外,塵煙滾滾,那裏是蛇人在調度吧。可是城裏空有千軍萬馬,卻只能死守,在外面連吃敗仗,已沒人敢再出城與蛇人野戰了。鄭昭像是喃喃地道:“我父母原先在高鷲城中,只是一對普通的老人。你們圍城三月,城中糧草已盡,我因為在軍中,還能偶爾送些糧食回家,邊上的鄰居卻一家家地餓死,連屍首也被吃掉。直到有一天,我好容易弄到一些半黴了的年糕,送回家時,卻見一隊饑民沖進了我父母家裏……”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不知道他跟我說這些做什麽,但肯定,他父母後來也不會有什麽好的結果的。最後城破之時,城中到處是餓殍,祈烈告訴我們,在我們屠城時,還見到過有些躲在地窖裏靠吃死人支撐下來的共和軍。

他嘆了口氣,道:“從那時,我就厭惡戰爭。什麽解民倒懸,什麽一切權力歸民,還不是帝王成事,百姓遭殃。我痛恨殺人,殺別人和被人殺,我一樣痛恨。”

我不禁無語。他這些話,其實我也深有同感。可是,作為一個士兵,在戰場上除了殺人和被殺,哪裏還有其他的路好走?有時我也覺得,像我們這樣廝殺征戰,難道,就是為了維護一個沒什麽德政、也沒什麽令名的帝君麽?只是,這些話我當然不敢公然出口,否則一定會被當成叛逆的。

鄭昭抹去了眼角的淚水,道:“楚將軍,我有些失態了。”

我不知該說什麽。他最終歸屬陸經漁,大概其間也經歷過許多波折。當初共和軍勢大時,破了帝國諸城,雖然沒有屠城之舉,但在攻打大江以南也名列十二名城的石虎城時,為了威脅那些據城不下的守軍,破城後將俘獲的兩萬帝國軍活埋於城下。蒼月公號稱愛民如子,他起事時宣稱“人人平等,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力”,對照這等舉措,幾如諷刺。可是,對於那等公侯而言,便是死上一萬人,也可說是為了十萬人更好地活下去。總之,總會有理由的。可難道為了那十萬人,這一萬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麽?

我的手還按在刀柄上。刀鞘上銼的那八字銘文雖然摸不出來,但我已爛熟於心。“唯刀百辟,唯心不易。”這八個字現在想想,更覺悲哀。刀百辟,無堅不摧,縱是心不易,也要流淚的。那個鑄刀之人也不知是哪朝的將領,這八個字,也許也是殺得人多後對自己的寬慰話吧。

鄭昭忽然道:“那是大帝得國時十二名將之一李思進的佩刀。當初十二名將受命築城,李思進鎮守西靖城,老來皈依清虛吐納派後,將這刀命人以八寶合精鐵鑄成刀鞘,上面嵌的便是這八字銘文。”

“是李思進啊……”我喃喃地說。忽然,我猛地一震,我根本沒和他說過這刀的事,鄭昭要是連這也能察言觀色觀出來,那也太神了。我轉過身,看著他,喝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被我這一喝喝斥得有點驚慌,定了定神道:“楚將軍,你不是猜到了麽?”

我有點莫名其妙,道:“猜到什麽?”

他將手指在耳前按了兩按,道:“原來你只是約略猜到。楚將軍,我得以跟隨陸將軍,是因為我有一樣本事,能夠讀心。”

“讀心術?”

我這時又大吃一驚。所謂讀心術,是傳說中清虛吐納派的一項本領,據說能知道別人能想什麽。這等本事被傳得神乎其神,我以前也一向不信。一個人能知道另一個想什麽,我簡直無法想象。可是鄭昭就在我跟前,我想什麽他就知道什麽,又讓我不得不信。可這麽一來,我那些等如叛逆的想法他豈不是也知道了?

我摸到了百辟刀。也許,武侯最終能同意陸經漁的提議,也是因為這鄭昭在側吧。而武侯讓我們在那庭天畫像懺悔那等怪異舉動,恐怕,那時這鄭昭便隔著帳篷布站在畫像後,柴勝相才會有這等古怪舉動,而我那時也幾乎無法控制自己想什麽,好像深藏在心底的一切在那一瞬都被翻了出來。

如果他已將我們的想法全部報告武侯,那麽……

我已不敢多想,背上冷汗直冒,猛地站了起來,手握住百辟刀的刀柄,看了看鄭昭,心頭起了一陣殺意。

趁他還沒有去匯報,我要先殺了他!

鄭昭一定也知道我現在想什麽了,也站了起來,臉一下變得煞白,有點驚慌地道:“楚將軍,你要殺我,我不敢反抗,只是,我沒有騙你,我不想再看到殺人,這回來找你全是我自己的意思,我跟陸將軍也沒說過……”

他的話也有點語無倫次,我卻渾身一松,一下子失去了殺人之念。便是殺了他,難道也像老來悔恨的李思進一樣用“唯心不易”來搪塞嗎?這麽一來,我與那些我深深厭惡的以殺人為樂的人又有什麽不同?

我頹然坐倒,道:“鄭先生,你知道我實際在想什麽,想向君侯報告,那去報告吧。”

鄭昭也坐了下來,道:“楚將軍,君侯命我去窺測右軍諸將的想法,只是要我看誰是與欒鵬一黨,並沒有要我事無巨細皆要上報。當時,我讀了你們十幾個將領之心,旁人盡是滿含委屈,多半在想一旦事情已了,定要多殺人來洗脫罪名,唯有你卻在厭惡戰爭。”

我道:“是又如何,我縱然再有不願,君侯有命,仍是不得不從。”

鄭昭也嘆了口氣,道:“我已想過,若此番能安然撤退,我要找一個沒人的地方獨自隱居,再不願見人世間的骯臟。這些話不吐不快,但我連陸將軍跟前也不敢說,只是憋在心裏實在難受,才會來跟你說說。”

我也不禁嘆了口氣。鄭昭這等想法,我何嘗沒有?可也僅僅想想而已。若真要我離群索居,只怕也辦不到。他對我這麽信任,恐怕也不是個當兵的料。不過他如此對我,我剛才不免有點卑鄙了。我看了看他,他現在正註意著城外,準也沒在窺測我的心思。我道:“鄭先生,那你以後可不能再來對我施讀心術了。”

他點了點頭,道:“當然。”

我默默無語,只是回頭看了看正在城下操練的龍鱗軍。龍鱗軍排成了三組方隊,整整齊齊,看來金千石和吳萬齡整頓軍紀已初見成效,現在的龍鱗軍與前鋒營相比也誠不多讓。可是,龍鱗軍練得再強,對戰局又有何用?

我不想再去多想。不論如何,現在全軍上下,尚有可為,士氣依然不墮,我好歹也算統領著一支人馬,自己總不能氣餒。我道:“鄭先生,你可曾讀過蒼月公在想什麽?”

鄭昭道:“蒼月公意志堅定,我讀不出來。”

“也有讀不出來的麽?”我心裏有點怏怏的。我的心思都被鄭昭讀了出來,卻有人他是讀不出來的。難道說,我的意志不夠堅定麽?

鄭昭準也知道了我的想法,笑道:“也可以這麽說。不過楚將軍也不必太不平,至今我只有三個人的心思讀不出來。確切說,一個人的心思我讀不懂,其實也只有兩個人我讀不出來。而一些意志較差的,被施讀心術後會一時心智錯亂,那柴勝相便是如此。”

柴勝相好殺,其實是為了掩飾心中的怯懦吧。此時我倒多少有點同情他了。我道:“你讀不出來的,一個是蒼月公,另一個可是陸經漁將軍麽?”

“不是,”他淡淡一笑,“是武侯。陸將軍的心思很好讀,坦坦蕩蕩,根本沒有想瞞人的。其實如果你起意不讓我知道,你也可以辦到。”

我大感興趣。如果我能夠有他這等本事,那便無往而不利,至少那個至今未曾找出來的內奸若與我碰到,我便可以立刻知道了。我道:“你這本事是練出來的麽?可能夠教給我?”

他看看我,有點遲疑地道:“這個……”

我臉上有點不快,他不用讀心術也馬上知道了,忙道:“楚將軍,我不是不教給你,這種本事一大半是天生,我也不知道如何教人,只是從小便發覺自己一碰到別人便能知道別人在想什麽,後來才越來越強,隔上三尺也能知道了。只是用讀心術非要集中精力,昨天我一共用了幾十次讀心術,幾乎精疲力竭,剛才對你又用了兩三次,也很是勞累。”

我聽得不能學,也有點失望,道:“對了,鄭先生,你說過你讀不懂的一個人是怎麽說的?”

說這等話也有點解嘲的意思。我不是那種意志同鐵一樣堅強的人,也不是像武侯、蒼月公這等能隨時隱藏起自己想法的人,大概我是一輩子也學不會讀心術的。

我還在胡亂想著,鄭昭道:“那是武侯帳中的一個參軍。昨天好笑得很,一個參軍滿腦子女人,另一個是滿腦子木炭硝石瓦罐什麽的,這個參軍想的卻是些我根本不懂的話。他臉上蒙著紗,是不是什麽異族人?”

是高鐵沖啊。我從來不曾見過高鐵沖的樣子,也不知他是不是異族人,不過我在帝都時也見過一些異族人,高鼻深目,眼睛是藍色的,說一種奇怪的話。高鐵沖如果是異族人,在帝國軍中怕招人註意才蒙上紗的話,那他這麽做恐怕更惹人註目了。我順口道:“高參軍是異族人麽?我也不知道。他是武侯跟前的紅人,是武侯的智囊。”

鄭昭道:“他的心思很古怪,我覺得他好像對所有人都有種痛恨,我對他施讀心術時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也感到有股戾氣,似乎恨不得天下人統統死光。”

高鐵沖難道也厭惡戰爭麽?我倒猜不到了。他設下的四將合圍之計可稱得上是條毒計,像他這樣的人,應該是極想靠軍功向上爬的才對。看來,人心難測,也的確是句實話啊。

這時,鄭昭站起身,忽然嚅嚅道:“楚將軍,我得回城東去了。”

他似乎還有什麽話要說,只是說不出口。我道:“鄭先生,還有什麽話要說麽?”

他忽然變得有點局促,道:“楚將軍,其實這次我還想向你打聽一件事……那個……是不是認識一對叫白薇紫蓼的姐妹?”

他說得有點吞吞吐吐的,我才恍然大悟。鄭昭來找我談了這半天,說到底,只怕是因為他認識白薇和紫蓼姐妹。看他的樣子,可能以前他和這姐妹中的一個有過感情。只是他是為了哪一個呢?

這時,我聽得鄭昭道:“是白薇!她現在哪裏了?快告訴我!”

我有點不悅,道:“鄭先生,我跟你說過,不能再對我施讀心術。”

他臉色漲得通紅,道:“楚將軍,實在抱歉。我不用了,你快告訴我,白薇現在在哪裏了?你根本沒有想起她。”

沒有想起她麽?我不由一陣茫然。的確,白薇紫蓼走了也有三天了,可自從她們走後,我好像除了在武侯帳中被鄭昭施讀心術時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們兩個,平常想得更多的是那個彈琵琶的女子。也許,白薇在臨走時給我的一吻,也只是感激吧。

我正自亂想著,鄭昭忽然道:“楚將軍,你快說啊,她去哪兒了?”

他滿臉的驚慌,大概他怕我像那些擄來女子的帝國軍將領一般,把女子不當一回事,任意屠殺吧。也許我半天不說話更讓他有這樣的猜測,我笑了笑,道:“不用擔心,她們三天前去五羊城了。如果順利,現在說不定已經要到了吧。”

五羊城離高鷲城有三百多裏,如果快馬疾行,一晝夜多點便可以到達。她們是坐馬車去的,如果一路順利,三天時間恐怕也已經到了。鄭昭這時才舒了口氣,道:“去五羊城了?”

他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我不禁道:“白薇是你未婚妻子麽?”

他苦笑了一下,臉也紅了紅,道:“我倒是想的,可她還沒答應呢。楚將軍,謝謝你。”

他看著我,幾乎有種感激涕零的樣子。我嘆了口氣,道:“現在是戰時,她們兩姐妹走時我也很有點不放心。”

鄭昭道:“你放心吧,白薇既然有心要走,一定不會出差錯的。她的本領,尋常兩三個男人都近不了她的身邊。”

我吃了一驚,道:“她有那麽大本事麽?我一點也沒看出來。”

鄭昭笑道:“她們是蒼月公手下七天將之一段海若的女兒,你不知道麽?”

鄭昭說出這個名字來時,我更是大吃一驚。段海若的名字我也聽說過,在蒼月公手下的七天將中名列第五,豪勇則稱第一,是共和軍中的名將。去年初蒼月公發傾國之兵進逼至大江南岸,在大岸連營五十裏,大造戰船,眼看帝國已岌岌可危,當時武侯還在勤王途中,文侯以一支偏師渡江燒盡戰船,使得蒼月公的攻勢毀於一旦,在南岸集結的三十萬共和軍主力也一敗塗地,這才扭轉自共和軍起兵以來帝國一直處於不利的戰局,後來武侯才能調動十萬大軍南征。在蒼月公敗走時,領軍斷後的正是段海若。文侯與武侯合兵追殺,段海若以一個萬人隊擋在飛馬渡口,以寡擊眾,但畢竟眾寡懸殊,被文侯的水火二將強渡成功,二十萬帝國軍以雷霆之勢沖上岸來,段海若卻死戰不退。最後他統領的萬人隊只剩了八百人,被圍在一個小山上,文侯愛惜他的本領,曾派人招降,段海若卻逐走說客,直到戰死。那時我在前鋒營裏也參加了圍攻之戰,見到段海若以七百人連番沖鋒,直到全軍覆沒,那時雖然痛恨他以這等微不足道的兵力牽制住了帝國全軍,使得文侯已成竹在胸的打算最終未能全功,但這等豪勇之舉也得到了帝國軍的敬佩。正因為段海若的死戰,蒼月得以率領殘部退回南疆,不然早在去年共和軍便要敗亡了。沒想到,段海若的女兒做了我幾天的侍女。想起那時白薇跟我說她們是共和軍一個中級官員的女兒時,臉無異色,我也根本沒想別的。

她們能隱瞞得那麽好,也當真堅忍啊。我有點感嘆,但沒有一點不滿。

鄭昭忽然道:“楚將軍,我要去找她們。”

我皺了皺眉,道:“鄭先生,你現在是左軍的人,臨陣脫逃,那可是死罪。”

鄭昭笑了笑,道:“當初我遇到陸將軍時,便曾跟他說過,一旦找到白薇,我便退出行伍,不論是帝國軍還是共和軍,我都不參與了。下半輩子我只想做個農人,平平安安地種種田,過過男耕女織的日子。”

也只是陸經漁能答應這樣的請求吧。我有點感慨地想。我對他點了點頭,道:“那祝你好運吧。”

他笑了笑,正要說什麽,這時,從城下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我一開始以為又是蛇人攻來的,但這陣驚呼只是驚而不亂,城外,蛇人的陣營中仍是塵土飛揚,卻沒有進攻的意思。而且就算蛇人攻來了,沒道理反是城下的先知道的。我走到城墻邊,只見剛才在操練的龍鱗軍齊齊站定,都仰天而望,我也擡頭看去。

卻見天空中,一只巨大的飛鳥掠過。這鳥極是古怪,兩個翅膀伸開了一動不動,因為在天上,說不清到底有多大,但起碼也有一人多長。鄭昭在一邊也驚道:“那是什麽?”

這大鳥從我頭頂掠過,向蛇人營中飛去。這時,有兩個在城上巡視的右軍士兵跑了過來,我道:“餵,這是怎麽回事?”

那兩個士兵也已經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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