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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裟婆世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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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重的城門被戰斧劈開的時候,城裏城外都發出了呼叫。不過,一個是歡呼,而另一個卻是充滿了絕望。

叛軍的最後一座城池被我們攻陷了,共和軍從今天開始,成為了一個歷史名詞。

我從門上拔下巨斧,碎木片迸到我臉上,可是,我沒有一點以往打了勝仗之後的喜悅,心底,只是說不出的空虛。

石塊和瓦片一下稀了下來。守城的也明白大勢已去吧,不再堅持了。也難怪,圍城已持續了三個月,城中的食物也多半已盡,他們不會有太多力氣去扔石頭了。

我沖進城門,身上,鐵甲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兩個守城的兵丁提著長槍沖上來攔住我。盡管他們氣勢還很盛,但圍城三月,高鷲城中已析骨而炊、易子而食,在饑餓下,他們的槍術也破綻百出。我揮起巨斧,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揮而過。隨著砍過鐵甲的聲音,那兩個兵丁登時身首異處。

此時,大隊人馬已經推開了城門,沖了進來。城頭上,剩下的一些士兵發出絕望的哭叫聲。盡管在守城時,他們一個個視死如歸,但死馬上就要降臨時,還是都驚慌失措了。

我又砍死了兩個還敢沖上來的敵兵,這時,我的護兵把戰馬牽了過來。我跳上馬背,扔掉了斧頭,操起鐵槍。在大隊人馬中,一個傳令兵追上來,一路叫道:“武侯有令,屠城。”

即使戰火把我的心煉成了鐵一樣,我還是心頭一顫:高鷲城,當初號稱帝國十二名城之一,難道今天就到末日了?

我的部下卻沒有我這種想法,齊聲發出了歡呼。在他們看來,屠城是破城後最好的獎賞,那意味著財富、女人,以及發洩胸中郁悶的殺戮。

自從我跟隨武侯南征以來,一路已經屠滅了八座城了。這八座城都是死不投降,以武侯的暴戾,自然難逃被屠的厄運。盡管我不想殺太多的人,一路上,死在我這個前鋒營百夫長手裏的共和軍士兵,也不下於二十人。每殺一個人,我就覺得手上的血腥氣重了一分。尤其有不少對手是當初帝國軍校的同學,他們也一個個死在我手下,我更覺得內心的空虛。

戰爭,也許永遠都是你死我活的。

我的護兵祈烈帶著馬到我跟前,道:“將軍,快走吧。”

我在面罩下看了看他。他只有十九歲,也許,還不知道生命有多麽可貴。我沒說什麽,屠城是破城後的一大樂事,我不想掃他們的興。

“你帶隊去吧,我有點累,不想去了。”

“楚將軍,當初你不是帶我們去過?”

我扭過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去。”

他嚇了一跳,道:“那,我去了。”他帶過馬,揮揮槍,道:“弟兄們,跟我走。”

我帶的一百個人,經過幾次大戰,還剩了八十多人。這八十多人一直都是在帝國軍的前鋒中,也許,殺人對他們來說已是一件樂事。他們歡呼著,簇擁著祈烈沖去。我看著潮水般的帝國軍擁入大街小巷,高鷲城中,四處火起,一片婦孺的哭聲。我只覺眼前有些濕潤。

這就是戰爭麽?在軍校中,我的授業老師曾教過我們,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至高之道。然而,我在行伍中這幾年,經歷了十幾次戰陣了,每一次,都是在血和火中沖上城頭,踩著的,總是死人的殘肢斷臂。

我帶轉馬,準備回到營房。在城頭上,一些舉著手的共和軍俘虜東倒西歪地走下城墻,一隊帝國軍嬉笑著像趕一群綿羊一樣趕著他們下來。有個俘虜也許腿部有傷,腳一崴,人倒在階上,一個帝國軍罵了聲,揮起刀來,一刀砍在那俘虜背上。那俘虜的血也像幹涸了似的,身體幾乎裂成兩半,血卻流不出多少。

不殺降虜。當初第一代大帝得國之時,立下的軍令中第三條就是這,然而,兩百年過去,沒人還記得這一條了。

那個俘虜還沒死,舉起手來,慘呼了一聲。這似乎勾動了那動刀士兵的兇性,他揮起刀來,又是一刀砍下。

我低下頭,不願再看這樣的屠殺。

才走了兩步,耳邊忽然有人喝道:“大膽!”

我吃了一驚,擡眼一看,我面前,是三個騎馬的人。一個侍從模樣的人用長槍指著我,道:“竟敢如此無禮!”

我勒住馬。正中那人,是武侯!我沖撞了武侯!

我跳下馬來,單腿跪在地上,道:“武侯大人,前鋒營百夫長楚休紅萬死。”

武侯沒有戴面罩,在他的臉上,卻沒有什麽怒意,道:“你就是第一個沖入城中的楚休紅?為什麽不和人一起去屠城?”

“稟大人,末將剛才沖鋒,現在只覺疲倦,想休息一下。”

武侯笑道:“你是覺得我下這屠城的命令太過殘忍吧?”

我怔了怔。武侯一向以悍勇出名,沒想到他居然一言道破了我的想法。我道:“末將不敢。”

武侯正色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下令屠城,並非好殺,不過為以後有心作亂人做個榜樣。”

我壯著膽,道:“大人,城中平民並非軍人,大帝得國之時,就明令不得殺降,故當時得民心。”

“你覺得我做得不得民心?”

武侯的臉色沈了下來,我心頭一動,只覺背上寒意陣陣,卻不敢多說什麽,只是道:“末將怎敢妄加置喙,不過一點管見,不過末將以為,大人所令,必定含有深意,是末將有婦人之仁了。”

武侯笑道:“婦人之仁。呵呵,為將之道,當初軍聖那庭天的《行軍七要》中,第一條中便講到了不可有婦人之仁。你沖鋒之時勇冠三軍,如今卻婆婆媽媽的。”

他從腰間解下佩刀,道:“此刀名曰‘百辟’,現賜予你,日後,用此刀斬斷你的婦人之仁。”

那把佩刀在空中劃了條弧線,我雙手接住,只覺手中一沈。正待跪下,武侯拍馬已沖了過去,他的兩個侍衛也追了上去。

得到武侯的賞賜,也許是件好事,可是,我內心卻更覺空虛。

回到營房,輜重官正在清點,準備開進城去。照例,屠城後休整幾日,便又要出發了。只是,現在這最後一戰後,剩下的事不過是清掃共和軍的餘黨。這一次武侯南征,也出乎意料地順利,二月出師,一路勢如破竹,不過十個月便轉戰兩千裏,十萬大軍幾乎是全師而還,就算武侯,也是從未有過的戰績。

共和軍起於三年前。當初,鎮守南疆的蒼月公突然叛變,打出的旗號是共和軍。當時,蒼月公是帝國三大公之一,帝國的封爵,王爵只封宗室,三公世襲,二等爵是文武二侯,下面就是十三伯。蒼月公作為一鎮諸侯,以前的列代大公都是被倚作長城,誰也沒料到他會叛變,使得帝國措手不及。蒼月公起事之初,極為順利,兩個月便掃平了大江以南,與帝國形成劃江而治之勢。

這一代帝君,帝號太陽王。盡管太陽王自詡為“如太陽一般明亮”,但作為一個君主,可能永不會被後人稱為明君,不過必然會以性能力高強而留名青史。他的後宮有一千餘嬪妃,子女據說每次在吃飯時要擺出幾十張大桌子了。當然,這些肯定是民間之人胡說,以一國之君,那些皇子公主不會像平民百姓一樣團團圍坐著吃飯的。民間傳說,太陽王的前生一定是一匹種馬。他的精力,也許也被女人吸幹了,蒼月公初起時,他居然顢頇地認為那是謠傳。如果不是文侯力排眾議,以一支偏師燒盡蒼月公屯積在大江南岸的船只,只怕帝國的歷史早已結束了。

也許,盡管每一次戰爭我都沖鋒在前,其實在我內心裏,依然站在共和軍那一邊的吧?這讓我有點恐懼,仿佛內心的不忠也會在臉上表露出來。

胡亂想著,把甲胄收在箱中。本來這些事都該祈烈做,不過我實在不喜歡一個大男人擺弄我的衣服,即使是鐵甲也一樣,因此,總是我自己收拾的。軍中不知道的人,還說我很平民化。說來可笑,一個百夫長,不過是軍中的下級軍官,可是就被人看做是貴族了。

這時,我的營帳簾子被撩了起來,是輜重官。他一見我,道:“啊,楚將軍在啊,武侯有令,拔營進城。”

這些事其實也跟我沒關系,拔營的事,都是輜重營的人做的事,可是,我卻道:“我也來吧。”

好像做些雜七雜八的事,可以忘掉我內心的空虛一樣。

輜重營的任務就是收拾、趕車。武侯治軍如鐵,每次跟武侯出戰,每二十個營帳放一輛大車。戰場上人也朝不保夕,因此東西都很少,像我有鐵甲,一般士兵的皮甲平常都不脫的。

武侯的四將合圍戰術攻下了高鷙城,卻也損失了近千人。我一邊收拾,一邊聽著別人的嘮嘮叨叨,不知不覺,東西都收好了。

輜重營的人是最不合算的,每一次屠城,他們都沒份,而戰後,也只有一份平均的財物,所以不少年輕力壯的後勤兵老是向我磨著,要去前鋒營。他們並不知道,也許知道了也不想多想想,前鋒營的陣亡率是最高的。武侯出戰以前,前鋒營兩千人,二十個百夫長死了七個,而全軍陣亡的士兵,十之三四在前鋒營。也許,武侯因為此才把第一道屠城令下給前鋒營吧。

我看著長長的輜重車隊開進城門。那道厚厚的城門還倒在地上,上面還留著我的巨斧留下的痕跡,混雜著死人的碎肉、血跡和火燒的焦痕。

不論如何,戰爭結束了,共和軍已經成為歷史名詞。

這時,一個後勤兵叫道:“楚將軍,那是什麽?”

他指著的,是遠處屋脊上一個人影。那個人影在幾十步外,看樣子是站在屋頂上的。

高鷲城的房子,多半是很古舊的磚瓦房,一個人很難站在那上面。也許,是共和軍的餘黨吧,在全城這樣的混亂中,他未必能逃出城。

輜重官在一邊聽到了他的叫聲,也看了看,喝道:“閉嘴,不關你事,快趕車。”那個後勤兵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

剛把輜重車拉進高鷲城的國民會堂裏,突然,在不遠處發出了一聲巨響,夾雜著人的哭喊。我吃了一驚,看了看邊上的人。那些小夥子剛才還在說著氣可吞牛的豪言壯語,現在卻都目瞪口呆了。

我知道,一定出事了。

共和軍最盛時號稱擁軍百萬,但大多數人都是剛入伍的,雖然那些共和軍在戰場上前仆後繼,在戰場上戰鬥力卻遠不能與蒼月大公嫡系的兩萬黑甲軍相比,可那種幾乎是自殺式的沖鋒,即使我看了有時也要心驚。也許,在城中的某個角落,共和軍的殘軍躲藏的地方被發現了,又在巷戰吧。

我跳下馬,循著聲音沖去。那聲音並不太遠,只是一條條小巷子拐來拐去,很是難找。那聲音越來越響,夾雜著人的哭喊。

這不是在屠城的聲音。

我沖過一個拐角,在一座大院前,已經擠了不少人,那些叫聲是從裏面傳出來的。我看見祈烈也擠在人群中,擠過去道:“小烈,什麽事?”

祈烈一見是我,道:“將軍,有十幾個共和軍躲在裏面,挖了個陷坑,抓了我們幾個弟兄。”

這時,裏面有人叫道:“你們快讓開,不然,我要殺人了!”

人散開了些,我看見,這幢院子有兩三丈見方,現在當中有一個大坑,坑裏,有五六個盔斜做甲散的帝國軍,有十幾個人手持長刀,指著那些坑中的人,一個領頭模樣的人正做勢要砍。

身後的人越擠越多,那幾個共和軍也許也知道逃是肯定逃不了的,那領頭的聲嘶力竭地喊著,卻只是讓圍著他們的帝國軍把圈子圍得大一些而已。可是,他們手中的長刀只消一動,就可以把坑中的俘虜刺死,所以帝國軍一時也不敢動手。

這時,身後有人大喝道:“武侯在此,速速散開!”

那是武侯那兩個侍衛之一。武侯來了?人們一下讓出一條道來。我隨著人退到一邊,只見武侯帶馬在不遠處。

武侯看了看四周,面色沈了下來,道:“動手,你們手中沒有刀麽?”

一個人擠上前,道:“稟報武侯,他們抓了我們幾個弟兄。”

武侯看了看他,道:“生死由命,放箭!”

他的命令在軍中就是一切。原本圍在四周的人登時聚攏來,有些在門裏,有些登上了墻頭。只聽得剛才那個大嗓門的共和軍首領驚叫道:“你們……”

他話還沒說完,就是一陣慘叫。

等院子裏靜下來,武侯看了看已經堆得有如修羅場的院中,道:“被抓的弟兄有事麽?”

有人擡著幾具血淋淋的屍體來了,道:“稟武侯,被捕五人,其中四人已被刺死,一個還有一口氣。”

“擡醫營醫治,死者列陣亡。”

武侯說完,拍馬就走了,但一陣黑色的旋風,他的兩個侍衛追了上去。

我在人群中,武侯並沒有註意我。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心裏,卻冷得像要結冰。

院子裏,死人橫七豎八地躺著,每具屍體上都插了十七八支長箭。那幾個共和軍如果是戰死在戰場上,也未必會中那麽多箭。

第一次,我感到做武侯並不是我的夢想。

屠城還要繼續幾天。這幾天裏,帝國軍在高鷲城中可以為所欲為。

為所欲為。這四個字能有多少含義,幾乎不能說的。到處都是火,血在地上流成了河,散落著的小件木制品都在血上漂起來了。

一個人,為什麽對破壞的興趣遠遠大於建設?

天黑了下來,可是,殺人的欲望並沒有減退。城上,籠罩著一層黑雲,遠遠望去,好像隱隱有一條黑龍盤在城頭。

我躺在一間小屋裏。這間屋子原來的主人一定是個士人,因為房裏我竟然發現了兩本遠古時留傳下來的書。這些書是由一種非常堅韌的薄質材料制成的。據祖先留下的傳說,在遠古,我們的祖先是一群半人半神之類的人物,可以借助工具在天空飛,在地上跑得比最快的馬還要快。後來遭到天譴,幾乎所有人都死於一場大災難中,剩下的人再也不記得祖先那些神術。後來又經過兩千年繁衍生息,才形成現在的世界。

這個傳說已被發現的那些書證實。帝國的大技師們盡管解讀出了書上寫著的奧秘,卻發現不了那些書本身的奧秘。也許,這個秘密還要再過許多年才能被人發現。

我撫摸著書。這兩本書也許有兩千多年歷史了吧,現在摸上去還是光滑得很。只是,書裏講得卻很無聊,不過是講一個人經歷過的一些事。我看了沒多少,就發現了太多無法理解的詞語。

我們已經忘卻了多少有價值的事。我合上書時,不由得想著。

這時,門口一陣喧嘩。我不由皺皺眉。我實在不喜歡住在一個周圍都是屍體的地方,因此,我住的這個小屋子周圍幾乎都被拆成了白地。有誰會來這裏?

有人拼命地敲門。

我抓著武侯給我的百辟刀,走到門前。輜重官知道我住在這兒,可他已經忙得焦頭爛額,未必會來。

我大聲道:“什麽人?”

門外,是祈烈的聲音:“將軍,是我。”

我拉開門,祈烈興高采烈道:“將軍,我們給你帶了點東西來。”

我不為人覺察地皺皺眉。我實在不喜歡那些帶有血腥的戰利品。有一次在屠城時,我看見一個帝國軍拼命在捋一個少女腕上的金鐲,因為不太容易退下來,居然一刀砍斷了那個少女的手,以至於我老是夢見那一只滴著血的斷手。

“你們拿去分吧。”

祈烈看了看另外幾個我隊裏的人,笑了笑道:“這東西可不能分的。來,給將軍留下。”

兩個士兵不由分說,擡了一個大袋進來,小心地放在我的床上。我吃了一驚,雖然這口袋外面很幹凈,裏面說不定會是些滴血的金銀之類。我急道:“你們怎麽知道我住這兒?”

祈烈擠了擠眼,道:“聽德洋大人說的。”

德洋就是輜重官,也許這幫小子也給他塞了點財物了。我不想說,他們已經嬉笑著退了出去,祈烈走時還掩上了門。

我回到內屋,想把那一包東西叫人處理了。剛想把這包東西拖下床,卻見那大口袋動了起來。

裏面是個人!

我也一下子明白了祈烈的笑意。這裏是個人,那麽,肯定是他們找到的什麽美女吧,怪不得他說是“不能分的”。

我解開口袋,正如我所料,裏面是個捆得像個粽子樣的女子。

她像一只被鼠虎盯上了的小動物一樣,驚恐萬狀。我笑了笑,想安慰她幾句,她卻想拼命地躲開我。

“不要怕。”

這話一說出口,我就想罵自己。說得像是色迷迷的。她盯著我,眼裏充滿了仇恨。

我伸手去解她的繩子,她猛地縮成一團,躲開我。我有點尷尬地笑了笑,道:“我沒惡意的,你可以走。”

她看了看我,眼神卻還是狐疑和痛恨。我無計可施,拔出了刀,道:“把手伸出來。”

她也許以為我要砍斷她的手臂,毫不遲疑地伸出手。我把刀一劈,一刀砍斷她手腕間的繩子,連點油皮也沒擦破她,道:“你走吧。”

她大概覺得自己聽錯了,道:“讓我走嗎?”

我把刀收回鞘裏,道:“我說的,好像不是你不懂的話。”

她有點吃驚,拉開門,道:“我真要走了。”

我抓起床邊的一件長袍扔給她。那是帝國軍中平常的裝束,她那副樣子一出門只怕就會被人抓走。

她接過長袍,有點詫異地看了看我,我轉過頭,喝道:“你是不是不想走?”

她把長袍往身上一披。裝束整齊了,倒像是帝國軍中的一個雜兵了。看著她走出門去,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有點索然無味。

戰爭中,對敵人發善心,那是自尋死路。但戰爭結束後,是不是還得一點善心都沒有?我解下了武侯給我的佩刀,細細把玩著。這時,刀鞘上,用金絲嵌出了“百辟”兩字,這時我才發現下面還有八字銘文:“唯刀百辟,唯心不易”。是用很細的金絲嵌著,字跡很小,所以粗粗一看發現不了。

話很簡單,可我卻不知那是什麽含義。當初軍校中老師告訴我們,為將之道,文武兼備方為上將,文過於武則懦,武過於文則悍。盡管我更喜歡舞刀弄槍,可好像還是有點懦吧。至少,把她放走,那就是懦。

我嘆了一口氣,走出門。掩上門,看看門上德洋給我貼的那塊“前鋒五營楚”的牌子,不知為什麽,心底有點寒意。

我那房子雖然偏僻,但百步以外就是營房了。現在是屠城之時,到處都是血腥和焦臭,營房這一帶雖然都是算幹凈的,那股氣味還是很重,中人欲嘔。我走在一片瓦礫中,時不時地,還會看見在殘磚碎瓦間露出一條斷臂。

我背著手,走過營房。現在軍士多半屠城去了。高鷲城經營近兩百年,有人口三十萬。戰爭中雖也損失不少人口,但戰時逃到高鷲城的難民倒有五六十萬,現在城中共有八十萬人吧。要屠滅這座城,也許起碼還有五六天。對於久經沙場、殺人已成習性的帝國軍來說,也不是件易事。

現在營房裏空蕩蕩的,看過去倒似座空營。屠城之時,除輜重營駐守外,只派少量士兵輪流駐防。包括在城外守住四門的駐軍,也是輪流換崗的。那不為別的原因,只為了讓所有人都能享受一番燒殺擄掠的快樂。

可是,自從我從軍的第一天起,我就厭惡這種殺戮。

正想著,忽然,從身後有勁風撲來。我吃了一驚,是共和軍的殘兵麽?

我沒有回頭,隔著衣服也感覺得到兵刃的寒意。聽風聲,那是長槍的聲音。如果回頭,只怕我會先被這一槍刺個對穿的。我的身體向前一傾,人一下撲倒,那一槍從我背上刺過。

那人一下刺了個空,已經在回槍準備再刺,我的右腳已經一個反踢,不偏不倚,正踢中那人的槍桿。“啪”一聲響,那人的槍被我踢飛,我不等他再動手,已抽出了百辟刀。這時,邊上又有一支槍刺到。但此時我已全神貫註,這一槍於我等如兒戲,左手一把抓住那人槍尖下半尺處,人趁勢向後轉去,右手的刀已砍向那人持槍的雙臂。

這是軍校裏號稱“軍中第一槍”的教官武昭教我們的破槍術。在馬上使出這一招來當然很難,在步下卻游刃有餘。使槍的自也有破解之法,但那兩人只怕只是個小兵,槍術生澀得很,絕使不出反克的槍法來,除了一開始我措手不及,稍覺吃力,現在要殺他們,已是舉手之勞。

我這一刀剛要劈下,眼角卻已看見他們的裝束,那是兩個帝國軍。我又氣又好笑,怪不得在營盤門口也會遇襲,卻也不敢放開手裏抓著的槍桿,口中喝道:“住手!”

先前被我踢掉長槍的那兵丁已抓過掉下來的槍,見我喝了一聲,也不由一怔。我一把奪過手中的長槍,右手回手將刀收回鞘中,道:“我是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你們看清了!”

那兩個士兵又同是一怔,過了一會兒,一個道:“你……你是率先沖入城中的楚將軍?怎麽不穿甲胄?”

我從懷中摸出我的令牌,道:“戰事已了,當然不穿甲胄了。你們是誰的部下?”

他們看了看我的令牌,一下子跪在地上。一個道:“我們是第三營蒲將軍下屬。今日輪到我們站崗,我們見楚將軍一個人過來,還以為是共和軍的餘黨,不是有意要冒犯將軍的。”

聽到他們說的“蒲將軍”三字,我不由皺了皺眉。他們口中的蒲將軍的我軍校裏的同屆同學蒲安禮,現任前鋒三營百夫長,與我是平級。他出身顯貴,是開顯伯蒲峙的兒子。在學校時,他曾與我鬧得很不愉快,現在雖屬同僚,也少有來往。他們一幫高門子弟和我們幾個平民出身的百夫長在前鋒營中分成了兩大派,下屬也時常發生爭鬥。還有幾個百夫長則兩不偏袒,算是中立。不過私怨歸私怨,這次圍城之戰,我與蒲安禮配合得不錯,我能率先沖入城中也是靠了他那支人馬牽制住城門口的共和軍。

我道:“你們蒲將軍現在何處?”

他們兩人互相看了看,道:“蒲將軍帶著其他弟兄去追一個女子去了。楚將軍,若你見到蒲將軍請你向他說一聲,讓我們早點換崗吧。”

我看了看他們,道:“好吧。只是你們現在一心站好崗,別再碰到自己人沒弄清就下手。”

他們兩個諾諾連聲。我走開時,卻也覺得他們倒也情有可原,我沒穿甲胄,的確不太看得出來。現在城中到處是殺人殺紅眼的帝國軍,要是我受點什麽傷,實在不值得。

我剛要轉過身,忽然想到他們說的蒲安禮是追一個女子。我道:“蒲將軍追的那女子又是誰?”

一個士兵道:“就是剛才不久,蒲將軍見有個身材矮小的人穿了一身軍服匆匆忙忙地向城外走去,他喝了一聲,那人扭頭就跑,卻是個女子,想必她不知從哪裏偷了套軍服想逃跑。蒲將軍帶了十來個正在營中的弟兄追過去了。”

是那個女子!我幾乎一下便可斷定。我急道:“他們往哪裏走了?”

那士兵向著左邊指了指。我不等他明白過來,已向左邊跑了過去。

左邊是上城墻去的路。我跑了沒多久,便聽得前面一陣喧嘩,一個很響亮的聲音笑道:“小姑娘,別跑了,你可沒路好走了。”

那正是蒲安禮的聲音,他們正在城頭。我向城頭跑去,石階上,還沒幹透的人血讓我腳下打滑,可我一點沒管。我心中,只是覺得那女子既然是我放走的,如果落入別人手裏,那幾乎是我害的一樣了。

我走上城頭時,正見蒲安禮手裏提著那女子的頭發。那個女子在他手裏拼命掙紮,卻像落入夾子的小動物一般,掙也掙不脫。我叫道:“蒲……蒲將軍,請放手。”

蒲安禮回頭看了看我,帶著點譏諷道:“是勇士楚將軍啊。楚將軍的鼻子倒尖,一聞到女人味就過來了。你別急,等我們玩過了,一定送給楚將軍賞鑒一番。”

這一通跑讓我有點氣喘。我壓住了喘息,道:“蒲將軍,實在對不住,這女子是我的,請你放開她吧。”

“你的?”他看了看手下那女子,手也松開了。雖然我們處得不好,但這點面子他總該給我的。他有點譏諷地對他手下道:“原來我們追的是楚將軍的女人。弟兄們,權當我們長跑了一番吧,哈哈哈。”

他松開了那女子的頭發,我跑了過去,對她道:“你不要緊吧?”

她站起身,用手指捋了下頭發,稍稍梳理了一下,昂起頭道:“我不是你的!”

我一怔。她不是瘋了吧?難道她想落入蒲安禮手中麽?蒲安禮在一邊卻扳住我的肩頭道:“楚將軍,到底是不是你的女人?”

她很響亮地回答說:“不是!我是自由的共和國公民,不是誰的人!”

我道:“你瘋了麽?”我剛想再說一句,蒲安禮一把扳開我,道:“楚將軍,得了,你要女人再找一個吧,這個可是我們找到的。”

我被他扳得一個踉蹌,人幾乎摔倒。他手下的士兵都一陣笑,這讓我有點惱怒。等站穩了,我道:“蒲將軍,她是祈烈送給我的,我難道會說謊麽?”

蒲安禮轉過身,拍拍腰間的佩刀道:“楚休紅,我已給足你面子了,若你再不知好歹,別怪我不客氣。”

我心頭一下子如烈焰燃起,已拔出了刀來,道:“蒲將軍,別的事我可以讓你,但她絕不可給你。”

蒲安禮轉過身,看著我,慢慢道:“楚將軍,你可要與我決鬥?”

帝國尚武,決鬥只消雙方同意,並不犯法。和平時,就時不時會聽到有人因決鬥而死的消息,在軍中卻不常有這種事發生。因為武侯怕軍中決鬥會影響軍紀,下令若有人決鬥,則不管原因,負者及其下屬將貶一級。這種處置雖然似不近情理,卻讓人決鬥前多想一想,因為一個人若要決鬥,他身上擔負的便不只是自己的名聲和官位了。

我一時沖動,居然拔出了刀,那麽就是挑戰的意思。可要我收回刀去,我也絕不能做。我道:“蒲將軍,我不想與你決鬥,只希望你能給我個面子。”

他獰笑道:“面子已經給你了,現在我若不和你決鬥,我的弟兄只道我是怕了你,那我的面子往哪兒擱?弟兄們,清個場子,給楚將軍一件軟甲。看他那樣,跟個讀書的一樣。”

他的手下都一陣大笑,有個兵丁脫下身上的皮甲遞到我跟前。我有點吃驚,道:“蒲將軍,你真要與我決鬥?”

蒲安禮道:“不是我要和你決鬥,是你要和我決鬥。現在廢話少說,快點準備吧。”

他的手下左右散開,在城墻上空出一塊地方,而她則被兩個士兵夾著站在雉堞邊,看著我們。我兩手抱刀,道:“蒲將軍……”

他喝道:“少給我婆婆媽媽的,你若再不穿皮甲,我也要攻上來了。”

我情知現在勢如弦上之箭,已無法再挽回。我把刀放在地上,默默地穿那件皮甲。

那人身材和我相差無幾,只是比我瘦些,這皮甲稍有點緊。等我把皮甲上的線縛好,道:“蒲將軍,失禮了。”

在軍校中,武課有兵法、器械和拳術三大門。器械中,主要是兩種,馬上槍和步下刀,決鬥也分馬上和馬下兩種。我馬上的本領不算最強,五年軍校,每一年都有一次歲考。那一屆畢業生中我槍術歲考一向只在二十名左右,而步下刀術得過兩屆第二名。蒲安禮剛好和我相反,他的槍術歲考從未出過前十名,而刀術卻總在十名以下。在軍校中,我也曾與他比試過刀術,交手三次,他無一勝績。他的刀法完全是力量型的,刀法雖快,卻轉動不靈。他棄己之長,到底是什麽用心?

現在已由不得我多想,蒲安禮一聲斷喝,人已如黑塔一般壓了過來。我看著他的刀勢,等他撲過來時,一刀格住了他的刀。

“當”一聲,兩刀的刀口一交,爆出火星。他的刀雖然沒我的百辟刀好,卻也盡可擋得住。我卻只覺手臂一麻,全身都震了一震。

他的力量居然有這麽大!

我不禁有點吃驚。盡管我知道蒲安禮的力量在軍中是過人的,但自信自己足以擋得住。可是現在他的力量居然有這麽大,也許是殺人殺多了,鍛煉出來的吧。盡管我也時常鍛煉,可與他一比,就相形見絀了。

他還在壓下來,我人向後一跳,已跳開了三四步,心裏不禁有了點怯意。

他嘿嘿地笑了笑,大踏步向前走來。他的氣勢,真的有如泰山壓頂,我幾乎被他壓制得喘不過氣來。

他一定還有弱點的!

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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