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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玉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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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陣蟬鳴,響亮而單調,顯得小院分外地幽靜孤寂。

櫻草坐在窗前,用刀子刻紙。

這不是普通的紙,是兩層元書紙和四層高麗紙粘合而成的紙袼褙,又厚又結實。按照描好的紋樣,用刀子把它刻出鏤空的圖案,這叫簇活兒。真正的老師傅,手下勁力非凡,六張紙袼褙疊在一塊兒,一次就能簇好,從上到下,紋樣完全不變;櫻草呢,只能一張一張慢慢簇。

沒關系,長日漫漫,她有的是時間。

金翰才對這個好學的徒弟,充滿困惑:

“學做戲衣也還罷了,祖祖輩輩,沒聽說過女孩子家學做盔頭的。這活兒苦啊,臟,累,保不齊的還得受點傷。五姑娘,您一千金小姐,何必遭這個罪?想要盔頭玩,我給您弄幾個,要什麽有什麽:鳳冠,過橋,七星額子,蛇額子,蝴蝶盔,女帥盔……”

“我喜歡學。”櫻草淡淡一笑。

金翰才不會拒絕這個特別的徒弟。她有著神奇的天分,做起行頭來,那個手藝和悟性,教了多少年的徒弟都及不上。繡活兒之精,也還罷了,更不得了的是她能自個兒設計圖樣,才情之高,連金翰才也自嘆不如。行頭這東西,有著極嚴格的規範,該用金的,絕不能用銀;該繡角的,絕不能繡邊;該繡花的,絕不能繡龍;該繡團龍的,絕不能繡行龍……但是櫻草能在這規範裏頭,小小做些變化,出來的活兒,馬上就醒目非凡。

“上次您幫我兄弟戲衣莊畫的那個樣子,紫藤花的男褶子,他可賣了個好價錢!還有那身老旦蟒,您說不用素地,用‘萬字不到頭’,謔,真見神采,李老板價都沒還就收了,喜歡得不得了。五姑娘啊,擱我說,您就算不是林府的小姐,自個兒開個戲衣莊,也不愁衣食……嘖嘖,瞧我這嘴,太沒溜兒啦,您怎麽能跟這行搭上幹系呢,下九流的東西,當個玩意兒玩玩也就是了。失禮失禮,您莫見怪。”

“金爺說哪裏話來。靠自己本事吃飯的,都是尊貴人。”

“是是是。做盔頭傷手,姑娘仔細著些。”

“我知道。”

蟬聲陣陣。櫻草在簇好的紙活兒上粘上鐵紗,沿著邊緣掐絲,燒熱烙鐵,把活兒燙平。又是刀子,又是烙鐵,櫻草在初學時候,弄得滿手是傷,今天劃個血口,明天起個水泡,一雙原本水嫩的小手,創痕累累,血跡斑斑,心疼得朱媽一邊上藥一邊掉眼淚。但是時間長了,傷痕也終於都慢慢淡化,消失,手上起了一層層繭子,韌而厚,偶爾劃一劃燙一燙,全然沒事一般。

人生之事,原本都是這樣。曾經以為無法接受的痛,不能治愈的傷,隨著時間流逝,漸漸都被厚實的硬繭包裹,變得刀槍不入。誰能知道這一層層硬繭下面,曾有過什麽樣的柔嫩和溫軟?也只有自己,無意中撕開了哪一處傷疤,突如其來地,感受到那無邊無際的痛。

一年時間了。只能從報上得到天青的消息。他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報端,不同的期刊畫報,用各種讚美語氣,宣揚著這位紅遍北平的年輕武生。她知道他不斷在貼出新戲,在從師學藝,在應堂會,在打擂臺……報紙忙不疊地跟蹤報道他的各種動態,以他的生活照、戲照,為最大的新聞點。照片中的他,貌似隨意的一個姿態,也都帶著漂亮的工架,英武,端凝,臉上身上,都在戲裏,俊朗的眉、清秀的眼、明晰筆直的鼻梁和唇線、堅毅的下巴輪廓,在制版工人仔細的修飾下,像一尊神像般無懈可擊。

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就這麽茫茫地隔著人海,遙望著他,這樣平安,這樣昌順,這樣勢若破竹,前程似錦……與櫻草越走越遠?

粉蝶坐在一旁,幫櫻草把燙好的活兒刷上紅土子,嘴裏嘰嘰呱呱地扯著閑篇兒:

“……胡家那位三少爺,也不知最後是怎麽定罪,聽說已經花了四十萬大洋。為他這條命,都快把胡家家底敗光了。活該,哼,貪贓枉法,包庇煙土販子,這官當得,傷天害理啊。姑娘,好險,他這事若是晚出幾天,您可就嫁過去了,您說得受多少的連累,老爺不得悔青了腸子。我瞧著自打胡家少爺下獄之後,老爺見著咱們五姑娘,都有點訕訕的。”

“閉著你的嘴!”朱媽呵斥道,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了一眼。

粉蝶吃吃地笑:“您老別操心了,二姨奶奶就快生了,老爺心思都在那頭,沒人再來搭理咱們。二姨奶奶呢,也真是拼啦,自打新太太小產血崩死了,她好像是覺得自個兒又有指望了,四下裏捯飭了不少生小子的秘方來吃……姑娘,您猜二姨奶奶這回能生小子不?”

“與我有什麽相幹。”

“怎麽沒相幹,將來要分家產啊。您不是每天都看報紙嗎,聽說政府剛發了個新律例,閨女也可以承繼家產啦。”

“家產與我有什麽相幹。”

櫻草漠然拿起粉筒,擠出一條條粉漿,給刷好紅土子的活兒勾上輪廓,這叫瀝粉。心要定,手要穩,瀝出來的粉道子,才圓整漂亮。金爺說了,簇活和瀝粉,是做盔頭最見功夫的兩道手藝。能有一道屬於自己的手藝,才是人生要務,家產,那是什麽虛無縹緲的東西?

瀝好粉,晾幹了,才能刷漆,再晾幹,才能貼金箔,再晾幹,才能點翠,然後還要再晾幹,才能裝珠子絨球……多少天的艱辛活計,才能成就一個盔頭。巾,帽,冠,盔,戴在伶人頭上,或文雅堂皇,或威風凜凜,和伶人身上手上的功夫一樣,全是心血煉成。誰有資格瞧不起戲子?一個再普通的伶人,身上的真玩意兒,也比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兒強得太多。世人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懂得這個簡單道理,櫻草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這一天。

“姑娘,金箔送來啦。”朱媽一邊遞著活計,一邊念叨著:“您把家裏分給您這點月份錢,全都打了金箔貼到行頭上啦。這行頭您又用不著,費這麽大心血幹什麽?就算要做,貼點假的也就成了,哪還用得上赤金。一個盔頭上用的金子,夠吃好些日子的。”

櫻草屏住呼吸在刷好大漆的紙活兒上貼著金箔,過了好一陣子,才說:

“那就少吃點。”

“還有這些翠鳥毛,嘖嘖,貴得要死,”朱媽還在嘮叨著,小心地捧出一盤刷好膠液的羽毛,色做翠藍,光澤閃亮:“金爺都說,現在做盔頭不用點真翠了,點藍綢子就成,或者點藍漆都成,您還一定淘得真翠來做,又花錢又費工。譚貝勒當年給西太後唱戲,也不過就是用這樣的盔頭吧。”

“綢和漆都掉色,翠不掉色。再說這顏色還是不同的,點翠、點綢和點藍,打眼一看就不一樣。”

“嘖嘖。嘖嘖。”

櫻草把膠液定好的翠羽,切成要用的形狀,一片片用小鑷子夾著,小心地粘到瀝粉貼金後的凹處。最大的羽片,也不過指甲大小,粘滿整個盔頭,至少要用一整天。以前她得避著爹爹和二姨娘他們,只能在夜裏做,現在二姨娘臨盆在即,爹爹整日陪著,根本不再理會櫻草,只要她被這樣鎖在自己院子裏,就是萬事大吉。鎖起來也倒有一個好處就是,連最喜歡鬧事的林郁蒼,也進不來了。

只剩了櫻草一個人。

她默默點翠,默默晾幹,默默用鐵絲扭上龍頭、面牌、光珠、絨球。一個“大額子”,完工了,她舉在窗前,默默地看。威武,精致。但這只是一個盔頭的前扇,後半部分的帽身,那得量好伶人頭部的精確尺寸,度身定做,才能做得嚴實妥貼。不然,戴上之後,不合適,緊了勒得慌,松了容易掉。盔頭掉了,那叫“掭盔”,唱戲時候當場掭盔,可是大漏子。

不能再做下去了。

她估不出天青頭上的尺寸。

已經快一年不見,連天青的面容,都變得模糊縹緲了啊。他的面容,她好像一直還沒來得及細看呢,那是一張與報紙雜志照片全然不同的臉,凝視她的眼神,專註而充滿愛惜,彎起眼睛的笑容,真誠而帶些稚氣,還有那寬厚的胸膛,溫暖的手,曾帶給她無限期望與依賴的懷抱……都已經離她遠去,越是驚惶追尋,越是遙不可及。每夜入睡前,她緊緊地攥著天青留下的小牌牌,希望他進入自己夢裏,可是夢中的天青,也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她面前晃動著,晃動著,痛惜地問:

“櫻草,你真能忘了我嗎?我,忘不了你!”

櫻草握緊了手中的盔頭。

她沒有機會做完它了,它將和她自己一樣,永遠只是半副殘殼,光鮮的外表背後,空著茫茫的一大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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