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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小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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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每次一樣,滿腹呼之欲出的傾訴,又在面對天青的一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櫻草漲紅了臉,吶吶道:“嗯,來早了,正聊你的《八大錘》呢。”

天青認真地站住了:“我的《八大錘》怎麽?”

櫻草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麽說下去。黛螺不慌不忙地接話:

“靳老板的《八大錘》頂好的。按說《八大錘》本是小生戲,十六歲的少年將軍嘛,武生唱來,身段總顯得粗魯。就算是楊老板的陸文龍,我覺著也過於威猛剛健,不如小生對味兒。可是我看靳老板的路子,兩相融匯,既有武生的剛健,又有小生的脆亮,不知道是誰的傳授?”

天青饒有興味地看著黛螺:“程小姐真是行家。我的戲藝還差得遠,不過路數確是跟別人不同,受過楊大爺點撥,又經師父融入一點他當年看過的徐小香前輩的演法。”

“打岳雲那處兒的‘槍下場’很別致。”

“對,就是那兒。”……

櫻草站在一旁,悶聲不響,想起自己那句外行到家的“陸文龍為什麽放跑金兀術”,只覺臉上熱辣辣地發燙。天青留意到她的沈默,轉向她,溫和地笑道:“櫻草,你上次說的真龍現形那一處,我仔細想過,稟明師父之後,已經改了。”

“啊,怎麽改的?”

“你說得有理,挺好的一出忠義戲,冒出個什麽金兀術是真龍,演著看著,都不順暢。十六載養育之恩呢,在家國大仇面前,也有些說不過去。我改成陸文龍一□□他落馬,兀術要他看在養育之恩份兒上饒了自己,陸文龍強忍悲泣:‘呸!似這樣國仇家恨,不共戴天,還說什麽養育之恩!休走,看槍!’但這當口四個金將殺來……”

這樣平頭素服的天青,一旦念起戲文,仍不自禁地帶出戲中神采,說到“看槍”二字,兩手比個架子,一瞬間如滿臺燈光聚集頭頂,那份英姿,難描難畫,兩個姑娘都看得屏住了呼吸。天青一語說罷,摸了摸頭,又恢覆了平素的憨態:

“哎,可不能誤戲了,你們慢聊。”

他對她們躬躬身,又忍不住地凝視櫻草一眼,轉身進了院子。

黛螺的眼神,緊緊盯著他,一直望著他走得不見蹤影,才回過頭來瞄著櫻草。櫻草也在遙望天青的背影,小臉紅撲撲的,喃喃道:“真給改啦……我太……我可……”她轉回頭,瞧見黛螺的神色,話音頓住,臉徹底地紅到了耳根。

黛螺輕聲問:“你怎麽了?”

櫻草長吸一口氣,手撫胸口,靜了好一會兒,才說:

“我不知道……不瞞你說,自打看了他的戲,我好像重新認識了他一樣……好像是被戲裏的光華,打開了視野,一下子,看到一個全新的人,好得,讓我……”她越說越結巴:“黛螺,你說,我這是怎麽了?難道這是……難道我一直……”

黛螺親熱地笑了一下:

“別傻了,你看戲看迷了。這麽多年朝夕相處,他都一直是你的大哥哥,哪能看了場戲,忽然就不一樣了呢?戲啊,是有這個魅力,能讓你混淆臺上臺下,把戲裏戲外混成一個人。你這是迷上陸文龍了,跟你師哥沒幹系,別想太多。改天我請你去看梁老板,王老板,他們的陸文龍……”

櫻草依然怔怔地望著院子:

“我覺著不是。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早就看清了天青哥,只是沒有看清我自己……”

黛螺莫名地煩躁起來:

“你這樣的人……就不應該來看戲!”

黛螺的心裏,一清二楚:這丫頭是陷入情網了。唉!越是不希望發生的事情,越是會按照它的軌跡發生。天青見到櫻草來看戲,那神情跟撿到什麽金珠寶貝似的,黛螺這樣懂戲的行家,能這樣頭頭是道地跟他聊戲,也比不上櫻草那個棒槌更讓他上心。在他眼裏,黛螺可能跟那些擠在院子門口嚷“靳老板靳老板”的女學生一樣,只是一個癡心戲迷,不需要以真情應對,可是黛螺,跟她們怎麽相同呢?她模樣好,家世好,一向都不乏人追求,比如那位焦德利,也就是在戲園子見了她一眼,就此對她傾心有加,每次看戲遇見,必定殷勤地湊過來,又請吃茶,又請吃宵夜!

黛螺不敢答應這位焦公子,也不敢一口回絕,每次只期期艾艾地敷衍著,找借口脫身跑掉。她的心裏,有點驚惶,也有點自豪,還有點委屈。說起來,這位焦公子相貌雖比天青差著些,但是也很英俊啊,父親是北平特別市公安局副局長,自己也身居要職,身家比靳天青高貴得多,可他就那麽會哄女孩子,不像靳天青,石頭似的不開竅。靳天青啊靳天青,若你肯去跟黛螺吃一次茶,那,真是,付出什麽代價都願意……

這天傍晚,完戲後,黛螺照例徘徊在院子門口,等著靳天青出現,焦德利照例又踱過來,笑咪咪地跟她搭話。她正待逃開,眼角瞥見天青出來了,但他不是一個人,身邊還跟著櫻草。那丫頭緋紅著臉,指指劃劃地也不知在說什麽傻話,天青微笑著一邊聽一邊搖頭,臉上有點無奈,可更多的,仍是濃得化不開的寵愛之情。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可能永遠是這樣。黛螺的心裏,升騰著各種酸意,苦意,恨意。

她緩緩將視線轉向焦德利,用一種自己都不認識了的聲音,說:

“焦公子,您不是要請我吃宵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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