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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四郎探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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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井鎖梧桐,長嘆空隨一陣風……”

廣盛樓的絲竹聲中,三兄弟照例守在後臺,伺候師父唱戲。但是今天他們不似往日興奮,沒有了以前總想著竊竊私語、在後臺到處窺探的勁頭兒,三個人都有點怔怔地,眼睛盯著粉墨登場的師父,心裏各自想著不知什麽心事。

櫻草走了七天了。

七天來,白家小院裏,全沒了往日的歡聲笑語。師父郁郁寡歡,老在堂屋呆坐著,望著庭前的丁香樹。三叔倒是像往常一樣,從早到晚各種樂器翻來覆去地操練,但是無論是鑼鼓還是鐃鈸還是胡琴,奏出來的樂韻,聲聲都是淒涼之音。三嬸呢,幹脆整天都掛著淚。三兄弟都靜默地練功,靜默地背戲,靜默地吃飯睡覺,連竹青都不大出聲。

這都不是最大的變化,最大的變化是,院子裏沒了那個吵吵鬧鬧,到處闖禍的丫頭子。她在的時候,常攪得大夥兒不得安寧,巴不得她消失一會兒,給大夥兒一點清靜;現在她走了,院子裏清靜得可怕,仿佛一片葉子掉到地上都能讓人一驚。天青明白那位顏大爺說的,說櫻草的娘自打丟了閨女,就不願意在家裏住了,他明白這份心思,因為他現在也是,院子裏的任何物件都讓他想起櫻草,看到棗樹想起她大剌剌地騎著羊的瘋樣子,看到金魚缸想起她那闖禍後依然無憂無慮的笑臉,看到檐廊下的欄桿,就想起她和自己並肩坐著,伸手扳他的臉:“天青哥!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吃糖嘛!”

一切一切,一切的細節,都如萬箭穿心。天青搞不懂自己是怎麽回事。從小到大,他一直當櫻草的開心就是自己的開心,櫻草的傷心是自己的傷心,結果現在櫻草終於回了自己的家,應當是開心了,他呢,這心裏頭,怎麽搞的,刀剜似的全是洞洞,一點都開心不起來?甚至,一想到,櫻草以後永遠幸福生活在自己的家裏頭,陪伴著自己的爹娘了,心裏都痛得受不了。這太自私了,不是嗎,怎麽可以這樣?她不是你的妹妹呀,她是那個,那個惡少的妹妹呀!

“師哥來了,師哥在,不怕,不怕……”

四年來,他重覆了多少遍的話,那樣地堅定,那樣地有底氣,他認真地把這個麻煩的小丫頭子護在自己臂彎下,他的心裏,早已認定,自己理所當然地是這位小師妹的保護神。但是現在,櫻草竟然,從他的生命裏走出去了,走到自己夠不著、看不到的地方去了,怎麽辦,怎麽辦?和那個惡少生活在一起,她得被欺負成什麽樣?誰再替她出頭,誰再幫她打架?她受委屈的時候,有沒有人幫著她,陪著她?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

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師父的聲音,中氣十足,韻味醇厚,在戲園裏久久回蕩,贏來一陣陣的彩聲。今天的戲碼是《四郎探母》,那楊延輝流落番邦一十五載,不能還家,忽然得知母親佘太君出征北塞,拼死也要出關一見。是啊,戲裏反覆唱的,都是忠孝仁義的人間至理,“事父母盡孝道定省晨昏”,這樣的倫理人常,做伶人的從小耳濡目染,理應比旁人更明白。人是應該跟自己的娘在一起的呀,哪有別人可以替代?天青的娘,已經不能得見了,如今櫻草能和她的親娘團聚,難道不應該為她高興嗎?

臺上的母子,終於相會,佘太君起了一個“哭頭”:

“娘只說我的兒不能在,延輝!我的兒啊!哪陣風把兒吹回來?”

《見娘》這一段,天青每次聽到,都心如刀割。如今這樣的思緒,更是激蕩難忍,他狠狠地攥緊了拳頭。

“娘啊!”

楊延輝拜下身去,磕了三個頭:

“千拜萬拜也是折不過兒的罪來。

多蒙太後的恩似海,鐵鏡公主配和諧。

兒在番邦一十五載,常把我的老娘掛在兒的心懷。

胡狄衣冠懶穿戴,每年間花開,兒的心不開。

聞聽得老娘征北塞,喬裝改扮過營來。

見母一面愁眉解,願老娘福壽康寧永和諧無災……”

兒和娘。永生永世難解的牽掛。

身邊一聲很大的抽泣,天青轉頭看去,是竹青。天青伸開手臂,摟住他的肩。竹青擡起頭,眼淚汪汪地望著他。

“師哥,你說櫻草能去見著她爹娘,咱們應該為她高興才對,是不?”

這小子,原來跟他想的是一樣的心事。天青點點頭。

“可是咱們以後還能見著她不了?她去濟南看她娘,還能回來不?楊延輝探完了母,最終還是回遼國了,她能嗎?咱們頂多是個哥,不能跟鐵鏡公主比,對吧,她能為咱們回來嗎?”

天青答不上來。

玄青開腔道:“她就算回來,咱們也見不著她。聽說她家門口都有八個家丁把門的,客人得在門房候著,先遞上帖子,人家老爺準了,才讓進去。”

“她要是看著是咱們的帖子,肯定能讓咱們進去。”天青說。

“嘿,真把自己當棵蔥了,誰拿你蘸醬呢。”玄青斜他一眼:“人家是侯爺的千金,你是拉洋車的兒子。竹青家裏,縫窮的;我家裏呢,開小豆腐坊的。”他自嘲地笑一聲:“咱們這樣的苦瓠子,攀不上人家大戶人家。”

天青沒想過這些。他不覺得深宅大院裏的五姑娘櫻草會變成什麽不同的樣子,他心目中的櫻草,始終是一張笑眉笑眼的小胖臉,傻乎乎老是闖禍,讓人特不放心的一個小丫頭子。

“她家是她家,她是她。”他淡淡回答。

“就是,”竹青說:“她到了兒都是咱們的妹子!”

“你們懂不懂點世事……”玄青搖搖頭,不再理會他倆。

天黑了,白家院子裏,早早就熄了燈火,大家都悶聲不響地睡下。天青都快忘了,在櫻草到來之前,他們是怎麽過的?她本就不是他家的人,為什麽,來了一番又走了,給每個人的心裏,挖出這麽大的一塊空缺?

“救命啊!救命!”

半夢半醒之間,天青猛然驚跳起來。他聽到東廂房南屋的一陣哭喊。玄青被他弄醒了,翻身問道:“怎麽?”

天青爬出被窩,披上小褂:“櫻草叫我。”

玄青皺著眉:“你睡迷了?她早回自己家了。”

天青茫然地站住。不對,他聽到她的哭聲啊。

猶豫了一下,還是拔腳走出了屋門。

春夜,這麽寒涼,月光清清朗朗地,照得院子裏水潑一般地明澄。東廂房裏,一片靜寂,北屋還有三叔的呼嚕聲,南屋簡直靜得可怕,一點點的人聲都沒有。天青躡手躡腳走到窗前,那窗戶都沒有關,因為裏頭已經不住人了。月光照著黑暗的屋子,空蕩蕩的地面,空蕩蕩的炕,炕上還疊放著櫻草的幾件小衣裳。

確實是他聽錯了,那哭聲只在他的腦子裏。

他靜靜站在窗前。

無聲地,哼了起來:

“常言道,人離鄉間,似蛟龍離了滄海,

似猛虎離了山岡,似鳳凰飛至在烏鴉群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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